《葡萄月令》为汪曾祺老先生最喜爱最自豪的作品,作者以清新疏朗的笔墨为我们描绘了种葡萄的过程、葡萄的成长过程,十二个月令一一写来,每一个月令都是一首绝美的诗,正如作家徐卓人所说,“将葡萄这颗小小生命一月一月写来,竟然写出了一个生命的宁馨儿!”(《永远的汪曾祺》)种葡萄的过程,也是作者与葡萄对话的过程——在寂寞时光中对人生的感悟。细读此文,我们不难发现每个月令中都隐藏着作者辛勤的影子,无论是落雪时温馨宁静的葡萄窖,还是水气泱泱的葡萄林,亦是收获时色彩斑斓、琳琅满目的葡萄园,都有作者深情的目光的停留,这片美丽的风景的背后是一个心灵的境界。
笔者就《葡萄月令》一文与您共同解读那蓬勃着生命,散发着诗意的葡萄园里隐藏着的汪老先生的形象。
一.勤劳、快乐、诗意的果农
文章由沉睡的葡萄写到葡萄入窖,作者津津乐道不厌其烦地介绍给葡萄上架、浇水、打梢、掐须、喷药。在这四季轮回中,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果农,还是个专业的果农,连葡萄上架时备的材料都精细准备。作者笔下的劳动虽繁杂但充满快乐;虽艰辛,却含有诗情;虽枯燥,但作者心中充满温情。
例如,请葡萄上架的时候“大家一起喊着口号,葡萄在众人的努力下舒舒服服的,凉凉快快的上了架”,作者无疑是劳动中的一员,“哎,它起来了”这话语中几多惊喜,几多自豪,这是劳动的自豪、快乐。喷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的叶子就变蓝了。”大自然就像是一个魔术师,不断地制造着惊奇。如此繁重的劳动中也有惊喜的发现。施肥如此艰辛的劳动,作者以大地为纸,以铁锹为笔,把枯燥的劳动演绎得丰富多彩,俨然把它当作艺术创作。
虽然文中作者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我们从一群群果农中发现了一个最勤劳最快乐最温情的身影,就是汪曾祺先生。
二.天真可爱又温情脉脉的“老头儿”
汪曾祺的“超级粉丝”被称作“天下第一汪迷”的作家苏北在《忆读汪曾祺》写道,“他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天真,容易对琐碎的稚气的事情发生热情”。在《葡萄月令》一文中,字里行间洋溢着这种“无可救药”的天真。细细读来,这天真的背后充满温情。“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我们能够想象出汪曾祺一定无数次的睁大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如孩子般充满生命力的葡萄,这背后是对生命的礼赞和深沉的爱。“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汪曾祺对美是敏感的,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美。他用一颗天真的心去追求生活中的美。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曾说,“心灵纯洁的人,生活充满甜蜜和喜悦。”然哉!然哉!“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这纯真的话语背后是朴素的良知。
生活中的汪曾祺是孩子们的朋友,孩子们会亲切地称他“老头儿”。读其文品其人,我们更深切体会到罗曼·罗兰的一句话——“知识和世故不同,真有学问的人往往是很天真的。”汪曾祺的天真来自心灵的和谐,汪曾祺的温情来自内心的圆融。
三、说常语的高僧——高超的语言艺术家
《葡萄月令》一文在初读时,很多读者是不喜欢的,尤其是学生。理由是平淡无味,然而这正是“汪式语体”的特色,我们辜负了汪老先生“苦心经营的平淡”,汪曾祺曾这样谈论自己的创作“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蒲桥集〉自序》)深读此文,清新散淡中充满雅致。作者亦是一位善打常语的高僧。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作者真的把玉子旁的字搬出了不少,作者又像一位丹青妙手为我们描绘了丰收时的果园琳琅满目、璀璨夺目的缤纷世界,带给我们视觉上的享受。当然这样的语言并不多,文中更多是看似平淡的话语,例如: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全是短句,每一句单独读起来很是平常,但放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诗意的宁静,一种诗意的温馨。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作者像一个生命记录家,用色彩的变化诗意的记录生命的萌发,蔓延与律动。让读者体会到生命本身就是一首绝美的诗。
汪老说,语言本身是艺术。《葡萄月令》一文中的语言是有声有色有形的。看似平淡却淡出了诗意,淡出了画意,淡出了雅致。淡不是无味,是原汁原味,这是本色语言技巧的高妙运用。正如汪老先生自己所说,“语言的美不在于一个一个句子,而在于句与句之间的关系。”这平常的一个词一句话,痛痒相关,互相映带,因此他的文章姿势横生,气韵生动。无怪乎作家苏北说“他将美推向了极致”。(《忆读汪曾祺》苏北)
汪曾祺的散文中常常引用古代典籍:《炒米和焦屑》中引用《板桥家书》;《端午的鸭蛋》引用袁枚的《随园食单》;《文游台》中引用《履园丛话》……本文作者引用了《图经》《说文解字》可谓是信手拈来,真是于平淡中见奇崛。汪先生晚年论语言:“我以为语言最好是俗不伤雅,既不掉书袋,也有文化气息。”(《忆读汪曾祺》)他本人在写作中亦如是追求。《葡萄月令》中作者采用高僧论常语,这位语言大家的功底真是了得。
四、宁静淡泊、达观飘逸的雅士
本文写于1958年,是时因为“划右派的指标未完成”,作者是“补课”补上去的右派,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
此文,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死去活来。读者感受到的是劳动的快乐,生活的诗意,生命轮回中的喜悦与平淡。在受到莫大屈辱时,仍能发现生命的喜悦和诗意,我们不禁要问这是怎样的人?大女儿汪明曾写道:“当年因为当了‘右派’,他被下放到张家口地区的那个农科所劳动改造。在别人看来繁重单调的活计竟被他干得有滋有味、有形有款。一切草木在他眼里都充满了生命的颜色,让他在浪漫的感受中独享精神的满足。”(《老头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
汪曾祺在他后来的文章中写道:“一个人,总应该用自己的工作,使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些,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好东西。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丧失对于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我的世界》汪曾祺)
汪曾祺曾说他最喜欢气质接近自己的作家如契诃夫,喜欢他对生活的痛苦的思索和一片温情。是的,这个一生都在努力追求美,传递温情的“老头儿”如此豁达、如此淡泊。他用如此的胸怀与志趣为我们呈现了至情之文、至美之文。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总有那么一群人,再艰难也不丢掉文人应秉承的人性良知和美,困苦中做雅事,写雅文,寻雅趣,做雅人,一颗豁达乐观的心把一串串寂寞的日子打磨得熠熠生辉超凡飘逸。
“幽静自能外见现,高怀独出世间痴。”(惠洪)汪曾祺这个可爱的“美食家”、高超的语言艺术家、把写作当做生命的“老头儿”,他“好似一泓水,……浇着了菜菜青了,灌着了树树绿了,或者浸活了种子长出了庄稼,甚至什么都没润泽只自个儿活泼出一曲天籁,都顺其自然。”(李木生《世纪绝唱汪曾祺》)汪老先生斯人已逝,但他以非凡的学识、飘逸的情怀为我们精心呵护的那片葡萄园永远绿意盎然、摇曳生姿。那园中的葡萄早已不再是调皮的孩子,她已幻化成美丽的仙子,一次次引领我们抵达心灵的净土。
桑苗,教师,现居江苏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