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圣刚
摘要:二月河是一位学者化的作家。他长期生活在民间,以民间的思维方式形成的史学和文学观以及其他方面的知识积累,使得他能够调动和运用正史、野史、文学、地方文化等各方面的资源,做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密切融合。他的清帝系列小说在历史叙事中把握着合于历史又不拘泥于历史、合乎历史常态又超越历史常态、主流表达与众生表达相结合的原则和方式,成功地完成了一系列的故事叙述和人物形象塑造,在文学界和读者中产生了广泛影响,对当代的文学历史叙事创作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关键词:二月河;清帝系列小说;历史叙事方式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5)10-0153-04
二月河以《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为代表的清帝系列小说,一改当代中国历史小说创作的面貌,根据自己对历史的理解和把握,站在社会大众的立场,以民间的思维方式,融文学的载道与娱乐属性于一体,完成了自己的历史叙事,体现出自己的风格和独特的价值。
一、合史与出史
应该说,二月河的历史叙事是一种正史叙事,这是与他的历史观直接关联的。二月河从小喜好历史,对历史总有一种探究的冲动,这与其家庭的影响和教育有关系。二月河父母都是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他们艰苦曲折的斗争经历是中国革命史的体现。尤其是母亲,在挺进伏牛山时是少有的女公安局长。在二月河的心目中,母亲“是一个‘有着大漠孤雁式的苍凉雄浑气质的人”,“我是把她当英雄那样崇拜的”。①所以,二月河还有一种英雄情结,而英雄皆湮没在历史之中,他需要从逝去的历史中寻觅和发掘英雄。因此,他读了大量的历史书籍:“《二十四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任继愈的《中国哲学史简编》、还有这个《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这个《藏书》、《续藏书》,像这一类的书读得比较多,历史资料这方面的书比较多。”②由此,他对历史形成了比较客观的认识。他一方面叹服于千古一帝康熙的纵横捭阖,攘外平内,钦佩雍正的勤政严明,励精图治,赞叹乾隆的潇洒风流,繁荣气象;另一方面也扼腕于晚清的颓败衰落。他需要把自己对历史的认识表达出来,文学毫无疑问是最形象、最生动、最丰富的一种形式。
当然,真正进入到文学叙事,就需要把握好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问题。“在对待‘历史的真实这一历史小说创作最具争议性、且可操作性最强的问题上,二月河与其他纯历史小说作家一样,持严肃谨慎的态度。在对待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时,作者严格按照‘正史进行书写与描绘,注重考据与实证。力求做到‘书必有据。”③诸如《康熙大帝》中的智斗鳌拜集团,平定“三藩”之乱和“朱三太子”杨起隆暴动,东收台湾、西平噶尔丹的斗争;《雍正皇帝》中的九王夺嫡、清理亏空、摊丁入亩制度、士民一体当差、西南改土归流、火耗归公等,都是清史中记载的重大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事件,这些都成为清帝系列小说的主干故事情节。忠于历史主要线索和重大历史事件,是历史文学属性的必然要求,其实也是历史文学丰富性和深邃性的必备条件。尽管文学叙事不能成为专业的历史著作,但是,历史文学遵循历史的基本逻辑和基本精神,既是历史的要求,也是文学的要求,历史文学绝对不能罔顾历史,随意解说,任意曲解,更不能反历史。真正故事跌宕就是重大历史事件,最大的戏剧性就蕴含在历史的逻辑之中。二月河深刻地认识到历史的逻辑,他的作品总是在历史的纵深处穿行,让读者在文学中看到了历史的起伏和跌宕,认识了历史的应有面貌。这都是与正史结合,合于正史的结果。
但是,二月河忠实于历史,遵循历史的本来逻辑进行文学叙事,并不是死板地、毫无选择地重复历史事件,把历史文学写成了历史著作,而是在本来的逻辑关系和特定的历史语境中运用文学的丰富想象,把历史人物和事件延展开来,特别是史书记载简约,而其中又蕴含着巨大的戏剧性和丰富的故事性的人物和事件,要将其细化、具体化,转化为曲折跌宕的故事,塑造成典型生动的人物形象,进而完成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比如小说中颇有分量的人物熊赐履、张廷玉、邬思道、方苞、曹雪芹等在清史中都是有史可查的,但历史记载大都只言片语,生平事迹语焉不详。二月河在阅读历史、研究历史过程中,发现了他们身上蕴藏的故事性。二月河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想象力,回到历史的场景之中,还原历史和人物的真实情态和运动轨迹,把历史著作不能链接的故事链接起来,体现出文学的丰富性、具象性。在作品中我们看到,熊赐履、张廷玉、邬思道、方苞都是主要角色,他们与皇帝、宫廷构成一种密切、复杂的关系,许许多多的故事就是在这种关系中发生的。作家如果不把他们“复活”,故事如何讲是不可想象的。
另外,还有一些史书中不曾记载的人物和事件,也被增添到文学的历史叙事中,这完全是根据历史逻辑和文学逻辑,故事演绎和人物交集的结果。我们知道,任何历史都是一个时代无数人的历史,历史学家记录的历史也是有选择的,会过滤、遗漏大量的人和事,其中就有非常富有文学性的人和事。单从文学的角度考量,缺少了这些丰富的人和事,历史可能是单薄的。所以,二月河从历史的遗漏中打捞了大量的人和事,以弥补文学叙事单薄的历史。譬如伍次友(谐音“无此友”)和高士奇,这两个完全虚构的高“奇士”,二人在历史中并非实有其人,但在雍正时代,皇帝身边可能会有这类人存在,因为当时皇帝皇子身边都养有一批门人,而且雍正信佛求道,对奇人高士另眼相看,相应地,这些人就可能在皇帝的政治运作中发挥作用,而这往往也是正史不愿意记载的。但在文学叙事中,把这些遗漏弥补上,人物形象则更加丰满,历史叙事则更富有故事性,故事演绎更加合情合理,符合生活逻辑。
二、合世与超世
清帝系列小说表现的是清朝的社会历史生活。在清帝系列小说中,二月河恰切地把握了历史常态和文学叙事的关系。作者十分清楚,无论是历史学家还是文学家,在历史叙事中都不能详尽所有,只能是择其要、择其需而为之。所不同的是,历史学家宣扬以客观的态度记录主要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文学家则坦承以主观的、感性的、移情的方式表现历史生活,包括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而且,文学的表现不像历史著作那样机械地、简单地记述历史,而是生动、形象、具体地还原、复活历史生活,甚至不放过某些细节。所以,二月河在作品中尽可能具体地表现康雍乾时代的社会生活,力求反映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例如,《雍正皇帝·九王夺嫡》详细描写了邬思道重游扬州瘦西湖的情景:“游三吴不可缺扬州,游扬州不可无虹桥。虹桥这地方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晓,东迎‘荷薄薰风,虹桥阁、曙光楼、来薰堂、海云龛……桥北有个庙,名字起得也怪,叫‘虹桥灵土地庙,每年正二月祀神庙会,俗名儿叫‘增福财神会。”作者还进一步描写了扬州二月庙会的热闹场面,所谓贩夫走卒、百戏打莽、测字打卦、善男信女应有尽有,将当时扬州的气氛渲染得活灵活现,表现出作者对清代社会生活了如指掌。《乾隆皇帝·云暗凤阙》中乾隆与刘墉、和珅等人微服夜逛玉皇庙,路过一古玩店,和珅等人进店与店主大侃古董字画的制假方法和辨别真伪的手段,以及对说书道场等场景的描绘,让人身临其境,深谙其道。另外,作品对医学棋理、诗词戏文、麻衣神相、拆字打卦、天文地理、佛经道教、异人奇士、宫廷生活知识等历史文化也多有表现,“通过历史的风俗、习惯、语言和服饰去营造一个历史的‘语境”④。所有这一切,都取决于作者对清代历史生活的深入把握。
文学的目的在于叙事,在于讲述人世间最精彩的故事,让人们在曲折、生动、精彩的故事中理解、感悟生活的复杂、无常,揭示生活的真谛。这就需要把生活中精彩的故事集中展示出来,而不能把平冗、松散、无节奏的生活拼凑到文学中。在清帝系列小说中,二月河在历史生活中寻找精彩,把历史政治化,日常生活典型化,历史演进事件化,事件转换节奏化,历史人物纳入到复杂纠结的矛盾关系之中,简而言之,一切都集中表现为险象丛生的政治和权力的斗争。如《康熙大帝》中幼年康熙与鳌拜较量,到最终智擒鳌拜,一幕幕惊心动魄,山摇地动;在削平三藩的运筹中,我们看到了局势的危急,看到了权力的角逐,更看到了血淋淋的厮杀;与此同时,宫廷内的斗争和较量也白热化,为了争夺皇位,众皇子也展开了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的算计。再如《雍正皇帝》中雍正与八爷党的进一步较量,雍正从倚重年羹尧到剪除年羹尧的过程,也都充满着血腥。作品对政治斗争的险恶、人际关系的淡薄、权谋机变的微妙、君臣兄弟的倾轧等方面的描写也可谓是玲珑剔透、惟妙惟肖。尤其是对宫廷之内的皇储皇位之争的再现与重构,表现出二月河在处理重大题材方面手法的老到和成熟。因此,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皇储皇位之争,时时处处隐含着险恶、阴谋、欺诈。在这些宫廷斗争中,康熙为了保全自己的皇位不受侵犯,可以将亲儿子太子允礽再废再立,最终使其“复以罪废,锢于咸安宫”;允褆为谋得太子之位,以镇魇之术加害与他构成威胁的兄弟允礽;而雍正在夺得皇位之后即囚禁了与他同为兄弟的政敌允禵、允祀等人。正如康熙所言:“天家本无骨肉之情。”严格讲,这些人和事的线索都是真实的,这样的生活情节和细节也是可能存在的。但是,这既不可能是历史生活的全部,也不一定是历史生活的主要内容,甚至不一定是宫廷生活的主要内容。因此,它在某种意义上就超越了那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是作者对历史处理的典型化,甚或简洁化、戏剧化,让人物和故事从冗繁的生活中挣脱出来,突兀地伫立在那里,有一种出世的感觉,能够使读者一接触作品,就能立马看到历史中的人物和故事,看到历史是怎样形成的,政治、权力、地位是怎样形成的,从而获得一种满足感。二月河在谈到作品中的这种安排时说:“我确实有‘出世的思想……这种意识在作品中不可避免要流露出来,作品中那个人物一旦红极了,我就宰了他,或让他掉下来。这种意识也是道释两家的那种自我超脱,我在这里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一种超意识的情感。”⑤
三、主流表达与众生表达
二月河自幼形成的英雄情结和建功抱负,常常转换为一种济世梦想。这种思想在他不同时期的经历中都有所体现。比如他早年从军是有当将军的梦想的。但转业后这一梦想就无法实现了。后来他又想成为红学家,在研究红学道路上,偶然写了康熙、雍正、乾隆这三个帝王,成了作家。于是,这一思想自然表现和贯穿到作品中。他坦言:“老实说,我原想走仕途,作‘一代名臣,冠冕地说想做个‘大公仆,为社会尽点责任。但仕途终于没有走通,因为我发现这条路不是单用人品加学识才能走得通的。实践不成,只好纸上谈兵,把别人想的变成别人做的给人去读去想。”⑥在清帝系列小说创作中,二月河存在着明君贤臣的意识,他试图通过作品塑造一代圣明君主和贤臣良将来救危扶困,匡正社稷。由于研究《红楼梦》的机缘,他走进了清代的历史,因此,他的这种理想和宏愿就通过康熙、雍正、乾隆以及他们身边的股肱之臣折射出来。在清帝系列小说中,他视康熙为“千古一帝”,甚至从幼年开始就把康熙作为英雄皇帝来塑造。康熙八岁登基,在四位顾命大臣的辅助下主持朝政。虽然聪慧过人,但年幼康熙对朝政的掌控能力显然有限,尤其是鳌拜的骄横跋扈和忤逆,这就意味着康熙从一开始就面临着权力的较量。正是这种考验显示出康熙的智慧、胆量和气魄。《康熙大帝》主要在智斗鳌拜、平定三藩、收复台湾等大的事件中,表现康熙的雄才大略和英雄豪气。二月河认为:“所写的三个皇帝,我最钟爱康熙,其他都称‘皇帝,独称他为‘康熙大帝。我用三个标准来衡量历史人物:是否为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做出了贡献,是否对发展当时的生产力、改善民生有贡献,是否对当时的科技教育文化发展有贡献。这几个方面,康熙都作出了卓著的贡献。”⑦
其实,二月河的英雄叙事并没有止于康熙。就作品而言,《雍正皇帝》比《康熙大帝》更为成功。虽然康熙在位六十余年,为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做出了重大贡献,但在二月河的笔下,雍正主政十几年,对康乾盛世的形成,特别是乾隆时期繁荣的贡献一点都不比康熙逊色。而且,在某种意义上,雍正比康熙更不容易。康熙是创业,雍正是守业,正所谓创业难,守业更难,而且雍正守的还是康熙后期积弊甚多的业。更重要的是,雍正从继承大统之时就存在合法性的质疑,所谓“传位于四皇子”还是“传位十四皇子”,是遵诏继承还是矫诏篡位,这本身就是对其统治的挑战。二月河通过研究历史,认为雍正并非野史、正史中流散的皇位是靠隆科多矫诏遗嘱,将“传位十四皇子”改为“传位于四皇子”,否定了雍正“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和“心胸狭窄、刻薄寡恩、深沉狡诈、心口不一”的谬论,而是凭借自己踏实的办事作风,过人的才干,对大清江山的赤诚之心,对百姓的仁爱得到康熙赏识,选中雍正做接班人。所以,雍正登基之后既要扭转舆论的不利,又要除弊兴利。在《雍正皇帝》中,二月河大胆地为雍正翻案,通过雍正整饬吏治、严禁党争、废除“贱民”、改土归流、火耗归公、发展生产、巩固边防、加强中央集权,整治贪腐等举措,把雍正写成一个严于律己、锐意改革、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皇帝,这恰恰与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社会潮流和时代主题吻合。而乾隆皇帝即位之后胸怀大志,要做超迈千古之帝,一心开创大清盛世。他坚持推行“以宽为政”的施政方略,革除前朝苛政;他重视直臣能吏,简拔新秀,整顿吏治,对贪官污吏严加惩处;他蠲免赋税,使民休养生息,并不断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他派能吏赈灾济民,杜塞乱源;他先后派兵进军大小金川、西域和台湾,平息叛乱;他组织人力编撰四库全书,振兴文化。这些措施和行为使乾隆朝逐步走向生业滋繁的隆盛之世。这也襄助了改革开放、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主旋律。“作家难免就出现一种情感倾向,希望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或境界能够成为现实生活的榜样和范例。”⑧我们可以理解为,二月河借助历史叙事阐释着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和民族复兴进程,表现为一种主流表达。而这种主流表达,正好适应了当代大众的社会心理,符合社会需要,因而它也是一种众生表达。正如任何历史都是现代史一样,任何文学都是充斥着当代意识的文学。“作为现代历史小说,它的一端植根于特定的历史沃土,另一端则维系着现实社会的思想心理,它是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能动感应和对话。从这个意义上说,过去是现在的一部分。”⑨
当然,清帝系列小说的众生表达还表现在对大众民生的关注和反映上。譬如雍正推行的解除“贱籍”“摊丁入户”“官民一起当差”等政策,是民在历史中的翻身和解放;再如雍正、乾隆的微服私访,直接走进民众的生活,体察民意,体恤民生疾苦,表达着一种民生意识;作品中描绘的清官廉吏也是大众的一种精神寄托。如河南总督田文镜清廉俭朴、鞠躬尽瘁,他做到封疆大臣,八十岁的老母还靠种菜养活自己。田文镜经常在黄河大堤上挽起裤管,风里来雨里去,最后累死在黄河大堤上。但是,他僵化教条、固执守旧,在官场上是众叛亲离,下级官员是阳奉阴违,百姓民不聊生,自己落得孤独死去的下场。李绂却是外方内圆,好大喜功,最后无功而终。两江总督李卫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科举教育,头脑中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拿得起,放得下,嬉笑怒骂,既能将国家政策因地制宜,变通执行,又能体恤下人,自己却两袖清风。他做人不拘小节,外圆内方,不管是谁他都敢说敢骂,但都能实事求是。李卫目不识丁,却比许多读书人都要做得好,原因在于他身上的人性美与人情美。他来自于社会底层,更同情、理解人民,能够真正为老百姓着想。知人情晓事理找到人与人之间的共通处,这也是二月河平民生活经验和感受的一种体现。
注释
①鲁钊:《直面“皇叔”二月河》,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7页。②阿丘:《二月河访谈》,中央电视台《奋斗》第32期,2010年3月23日。③张书恒、许宛春:《诗与历史的困惑与选择——论二月河“帝王系列”的审美特征》,《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④潘峰:《历史·人性·现代性——读二月河的历史小说〈雍正皇帝〉》,《语文教学与研究》1999年第3期。⑤白万献、张书恒:《二月河创作座谈会记述》,《卧龙论坛》1993年第4期。⑥二月河:《与鲁枢元先生的通信》,《二月河作品自选集》,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42页。⑦二月河、孙皓晖:《“秦清”对话》,《出版参考》2008年4月下旬刊。⑧王增范:《二月河清帝系列小说的缺陷》,《中州学刊》2006年第6期。⑨朱水涌:《社会鼎革与文化转型的历史呼应——谈90年代反映明清时期的历史小说》,《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99年第2期。
责任编辑: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