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占民
额吉的手放在红白花瓷茶碗上,有些事情却想不起了,就像想不起自己的年龄一样。她一下下地拍打前额,额上映着从草原飘来的晨光,安静、详和。她叹口气。
她走出毡包的时候,牙狗子汪汪吠叫,咬她的袍子,她领着它,从那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出去。蓝天之上,大雁鸣叫着,排着队越飞越远。她眯着眼瞧看着,心里默念道,伙计们,明年见吧。
额吉的命不好,男人在宝音还小的时候就死在去放马的路上,拉回家的时候,一个眼神也没留下。额吉硬是没有哭,大家都说额吉是个铁人。宝音长大了,宝音去外地工作了。额吉站在风口,望着宝音的身体一点点在阳光里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也没哭。她说,臭小子,长大了。甚至在儿子依依不舍地回头的时候,她还笑骂道,没出息的孩子。额吉的牙齿白白的,黧黑的皮肤上闪着金属样的光。有时候儿子寄回钱来,一沓沓的,她认真地数着,然后放在胸口上,放在嘴唇上。有人逗她说,你看看,这老太太爱财如命呀。她还是笑。额吉的笑是有朝气的,额吉的笑是感染人的。
额吉自己的牧业已经不经营了,身边留了几只牧羔子,搀在别人的群里看望着,她说这样踏实点。她说,失去了它们,她感觉比失掉儿子要难过呢。
额吉曾经做过嘎查达(村长),那时候,大事小情,都要额吉去拿主意,想办法。办草库仑,分草场,圈养,草原防火,接生,送葬,祭敖包,娶新娘,察听个问题,解决些困难……风风火火的额吉从不懈怠,她的心在那里呀。她的心不敢跑到别处,直到她做不了这些事情了,她也是每天到各处转看,看着那片草原,看着那太阳。听听那每一声哞叫或者每一声咩咩。她习惯了。她喜欢毡包,坐在里面,她的心宁静着呢。
秋风拂着额吉的脸,凉浸浸的。这风让牧人忙乱起来,各种机械日夜不停地吐着烟火气,牧人前脚淌进水一样的碧草里,转身就变成了一个个寂寞行吟的诗人。
现在,额吉要先去乌日娜家,乌日娜的丈夫在外面打工。乌日娜匆匆抱抱额吉,眼里噙着泪花,然后一脚蹬起摩托车,从额吉的身边跑走了。
下午,额吉又去了曹布道家,半身不遂的曹布道仰卧在床上,感激得和额吉说着话。
你说,我还有个啥用,就明白个吃食,还不如死了的好呢!
老妹子,瞅你说的,人呀,哪个有用哟,你看看这草原,绿了黄黄了绿的,你说是有用还是没用?多好呀,我倒是盼着,咱都能长命百岁——长命千岁呢。天天就这么着,说说话,就是好日子。
那不成了——王八喽!
两个老人都笑起来。
就这样又忙了一日,额吉在曹布道家喝了两杯酒,踏着月色慢走,月光的清辉洒了一路,新鲜的牛粪混着野菊花的味道。额吉不时停一下步子,直一下腰,出一会儿神。那月光浮在大地上,让她恍忽觉得是走在出嫁的路上,她还是那个美人,红色的婚袍掖裹着她娇小的身子,因为从来没骑过马,她就坐进吉普车,马队在身边像卫兵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悦都开心。可是半路上,车子陷进雪里,轮子不停地转,车身不安地晃动着,却挪不出半步。北风猎猎,雪海漫漫。她哭了,送亲的迎亲的急得团团转。当她忍着疼痛骑马绕过山峰,趟过白茫茫的雪原,她成了新娘子,她发誓,她再也不哭,她要笑。
额吉步子更慢了,牙狗子不停地跑两步又返回来。多倔的一个姑娘呀。不哭,只笑。额吉又笑了。她感觉脸又红了,她都能感到那笑把脸上的皱纹哗喇喇都抻开了。
突然听到毡包传来一声呼喊:额吉!
那是宝音的声音,额吉侧耳去听,只有风声,如涛声一样袭来。
怎么有眼泪流出来。看来真老了。老妖婆,这眼泪咋就不听话?好了,流吧——为什么越来越委屈,为什么?哭吧,不憋了,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吧。
毡包外,月光下,宝音正走向额吉,额吉扑过去,双手狠箍住儿子的身体,头和脸埋进儿子的胸膛,紧紧的,怕他走掉似的。儿子火热的体温像一床被子裹卷着她。那眼泪呀,像河水一样涌出来。牙狗子孤单地蹲在包前,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地狺叫。你说说,你说说,那叫声啥意思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