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父亲在世时与母亲总有吵不完的架,鸡毛蒜皮都能扯出原则性问题来,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就为一个钱字。
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窘迫是那个时代的标签,孩子们生活在下一分钟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恐惧之中。唐山大地震那年(1976年),母亲经过三进三出后(离家搬到单位住),两人终于离了婚,我被判给父亲,母亲带着姐姐和妹妹离家而去,那时我刚满13岁。
现在想来,那时闹个离婚太难了,家里隔三岔五地见各路同事、朋友和领导上门来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调解委员会以审问犯人的口吻审问他俩,想获得一纸离婚介绍信似乎比登天还难。不知为什么,父亲那会儿铁了心要离,一闹就是一年多。
婚姻原本是很私密的个人行为,但在那个年月,离个婚非得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不可,不仅同事邻里要弄明白你俩为啥离婚,公家人就更是要反复求证,搞得和犯了天规似的,直逼得你不从窗户里扔几口锅出去,不打得头破血流,感情就不算破裂,这婚就不得离。更有甚者,为了达到离婚目的,彼此有的没的把对方污得像个奸夫淫妇,祸害得一班无辜者稀里糊涂被牵涉其中,弄得家庭鸡飞狗跳,搞得四邻流言蜚语。
离婚后的父亲脾气一日坏似一日,几乎到了灵魂出窍的程度,40岁的他头发似乎一夜就白了。那些日子我变成了他的出气筒,为一点点小事就会把我打得口鼻流血。那阵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听到他发出一声叹息,我就一定逃不脱一顿痛揍。那会儿我怕极了,怕的不是被打的过程,而是被打前发自父亲灵魂深处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焦躁、痛苦和绝望。小小年纪的我便领悟到了疼与痛的区别—疼出自于肉体,痛发乎于心灵。
每每打骂过后,父亲像是如释重负,倏忽变得温存起来,教育我学会嘴软和认错。而我又错在哪了呢?他抚摸着我的头,嘀嘀咕咕慰藉着我,直到我的泪水委屈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落一地。然而我自小倔强,被打时从未哭过、求过、逃跑过,瞪大着眼睛以无奈的愤怒做武器,不躲、不闪、被打倒爬起来继续承受。
1978年元月,42岁的父亲终因无法忍受肝癌的折磨,经两次自杀未遂后终于抓住了机会,从医院病房的五楼窗户跳了下去。当医生告诉我抢救无效的父亲已故去时,我没有一滴眼泪,第一感受是—I'm free(我自由了)。那年我14岁,正处在叛逆的年龄段。
我当时尚未成年,父亲过世后,其单位领导找我商谈,说可以协助将我的户口迁回上海,与奶奶生活。也许是被压迫得越深,反抗得也越甚,我一口回绝,执意要独立生活。那时远离了恐惧,也就毫不顾忌窘困,丝毫没想过自己如何养活自己,拥有了无拘无束的自由就是一切。
父亲是独子,我也算是独子,上海有个孤零零的奶奶数十年来一直独自生活。父亲去世后,我享受每年一次探亲假去上海探望她。也许是由于不愿迁回上海等诸多原因,我在奶奶眼里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每次回去看望她时,听到最多的是她不自觉的叹息声。
或许是我的出现唤起了奶奶对儿子的思念,原本就少言寡语的奶奶见了我就越发的无言,我和她常常就那么隔着一张八仙桌坐着,我望着她,她望着门外,头老年性地微摇着,仿佛她面前坐着的不是她的亲孙子,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多年后的一天早晨,奶奶突然问我:“你说,是不是奶奶活的太久,把你阿爸和姑姑都克死了?”
看着一头华发、满嘴只剩几颗残牙的奶奶,我无言以对,痛上心头。那以后,我便逐渐减少了去探望她的次数,不想再打乱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
世上没有比恐惧更伤害人和折磨人的,痛苦是有限度的,而恐惧则没有极限,它会被恶性地复制和传承,这也是我们身边为何会屡屡发生幼儿园老师、家庭保姆等虐童事件而令人担忧的原因。
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确信:“恐惧是迷信的主要根源,也是残忍的主要根源。”恐惧可以使天使变成魔鬼,它是摧残人性的无形屠刀,是人格扭曲的根本所在,也是我们眼下大踏步步入互害型社会的根本成因。
历史上非正义的运动多发源于恐惧,人人以残忍和残暴以求自保,甚至不惜伤害朋友和亲人。在文明的社会制度中,人们首先有免于恐惧的权力,那些无论是公权还是私权所带给人的恐惧,都必须得到根本的遏制,否则维护社会稳定将成为一句空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