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年
1
消息是悄悄传进来的。黑暗中它们拖着短小的尾巴,沿着窗缝儿、门缝儿、墙缝儿、地缝儿,鬼头鬼脑地溜进白洞的家家户户。
在白洞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李名的老婆唐晓。唐晓的眼睛看不见,但她耳朵特别好使,她能分辨出风走路的声音。最神奇的是她耸立的耳尖遇到声音时会上下弹跳,像电影里的发报机一样,滴滴滴、哒哒哒地搜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
夜里许多只野猫集体哭泣。唐晓起来上厕所,她一手搭在西瓜一样的大肚子上,一手熟练地摸到便盆蹲下去。这时她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唐晓开始以为是隔壁的婆婆在说话。七十多岁的婆婆常对着一只枕头自言自语。
她后来吃惊地发现声音是从自己脚下发出的,她能感觉出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正顶开土层,探头探脑地从下面冒出来。它们小巧可爱,头上有一对小兔子的长耳朵,身子只有大拇指大小。
小人们自觉地围成一个圆圈,圆心中间有一位白胡子的小老人儿。他长长的胡子盖着脚面,整个人就像踩在一朵白云彩上面。唐晓在手心里放一块糖,引诱它们来取。聪明的小人儿马上识破了她的计谋,对美味目不斜视。唐晓转一转眼珠子,改变主意忽然伸手去抓捕,可明明已经揪着它们的长耳朵,摊开手却只抓住一把湿冷的空气。唐晓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一吮,似乎是要把逃跑的声音吃到肚子里。
唐晓撅着嘴巴一个人生闷气,她气恼地揪一下左耳朵,又扯一下右耳朵,向左拧一圈向右转一圈,就像在旋转收音机的开关。
2
队长李名把几条刚刚写好的宣传标语摆在地上,上面的墨还没干透,每个字的下面拖出几道弯弯曲曲的墨痕。一个新工人大惊小怪地喊,队长,队长,你看小黑字们哭了。它们在流眼泪!李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黑又瘦,个子和儿子李一欢差不多。不由叹口气,不过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这一回从周边县份招来的工人不是太小就是太老,有的工人比铁锹把子高不了多少,说是二十了。有的头顶都冒出零星的白头发茬,还说二十五刚出头。井下严重缺员,也只好这样了。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新工人歪着头小声念一条绿色标语。念完又拿起另一条粉色的标语条念,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李名来了兴致拍一下新工人的肩,问,你认识字?认得一些,俺在村里上过小学三年级。新工人长着一张团团的娃娃脸,笑的时候,两颗长长的兔牙暴露出来。会写毛笔字不?
会,俺爷爷教我写过仿。只是写得不好看。爷爷骂是狗爬爬字。新工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名又问,你叫啥名字?
白天。
今年多大了?
大概有人私下指点过,那孩子眼里立刻闪出警觉的目光,俺十八岁了,过年就十九。
李名转过身继续写字,心里说哄鬼呢,就你那小身子板,骨头架子还没长开,虚岁十六都不够。他悬腕提笔写下“向共产主义速跑”几个字,他的字写得也不好看,可矿上能写会念的工人比大姑娘还缺。李名在标语的右下角画个圆圈,又写了两个字,二宣。意思是采煤二队宣传。
新工人两眼紧盯着队长后背,又惊又怕,不一会儿眼泪都快下来了,李队长,求求你留下俺吧,俺个子虽小但能干活,在家里俺能背起二百斤的谷子。
李名温和地说,谁说让你回家了,既然出来当工人了就好好干,给家里争口气。井下环境复杂,你一个人别乱跑,一定跟紧老工人。李名知道眼下的这场饥馑是全国性的。老家人来信说,村里饿死了不少老人,井下一线工人一个月有五十九斤供应粮,很多人都是冲着这五十多斤口粮来的。
最近心火大,嘴角边起了一圈马角疮,一碰就流出一股黄水。李名抱着大茶杯,伏在上面一口气喝个精光。这是白洞人自己家蒸制的土茶。夏天时把黄芪的花叶子采回来,淋上白酒放在笼里蒸,如果拌点红糖味道更好。黄芪茶晒干后泡水喝,养肝明目,清热下火,比四环素还治病。
白天这孩子眼里有活儿,李名刚把水缸子放下,他提着水壶赶紧把水续满了。李名有点喜欢这个小工人。自己刚当工人时,也是这个年纪,又瘦又小,怕拖了后腿,哪个队长都不想要他。是老队长把他留了下来。李名不由得难过起来,哎!老队长已经死了两年。死的时候连个干净衣服也没穿上,是他给里里外外擦洗干净换的老衣。
李名打发白天到土建队借十几根竹竿,队里的那几面红旗不够用,他组织家属们临时又做了一些。借竹竿要早去,去晚就没了。各个区队都要搞宣传工作,标语红旗锣鼓一样不能缺。
不一会儿白天像个猴子一样扛了一捆竹竿进来。李名挺满意他的工作,手脚麻利,干活还行。
李名说,这几天队里准备会战,你先不要下井了,留在值班室,打个杂,跑个腿,写写标语条。字丑也不怕,多写多练就能写好。明儿你把标语条贴在井口食堂宿舍的显眼处,多刷点浆糊,要不一会儿被风扯走了。对了,大巷里也贴一些,搞得红火热闹点。一定要把大干革命的气势造出来。
两天后就是号称“淮海战役”的全局性大高产,白洞喊出的口号是日产突破万吨。为了配合高产任务,他们二队准备冒险割掉一批肥羊。肥羊就是老窑里留下来的煤柱子,现在为了赶任务,他们要把这些肥羊吃掉。李名担心吃了肥羊,会出大事。区书记说,放心,放一百个心!白洞的煤层好,帮牢底结实,就是采了煤柱子也没关系。
别的矿已经放过几个卫星,他们白洞也不能落后,一场新的战役马上就要打响。矿长在动员会上说,会战时白洞不光所有的工人参加,机关人员职工家属都要投入到战役里。年青力壮的下井铲煤装煤,上了年纪身体弱的负责给井下的突击队员做饭送饭。孩子们也不用去学校上课了,组成临时的宣传队,敲锣打鼓地到井下给工人们表演节目,鼓劲儿加油。
3
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完已经半夜,李名两天两夜没回过家,在大会战开始前他打算回家看一看老婆唐晓。唐晓就要生了,就在这几天,他要赶回去把家里的事安顿一下。
白天刚下过雨,临时户区的土路烂得不成样子,又粘又滑,像是洒了无数锅稀粥。李名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每走一步都要费出九牛二虎之力。路两边的丁香花吐出一团一团棉花样的白气,气味浓烈扑鼻。香味拧成绳子缠着他的身子,越来越紧。他心里想快点离开这里,可无论他走到哪儿,那些花香都能快速地找到他。
深夜的敲门声响亮如雷。小人们受到惊吓,飞快地藏了起来。有几只跑得太快,还摔了跟头。
李名推开门一眼就看到裸着身子的唐晓,她挺着大肚子半跪半坐在屋子的中央,朦胧中银白的身子如一尾临产的母鱼。唐晓一直喜欢裸睡,虽然他们的大儿子已经十几岁了。女人浑圆的大肚子,激起李名更强烈的欲望。他又闻到一阵阵的花香,霸道而充满诱惑。他把女人压在身子下,自己变成一匹快乐的马,飞驰在无边无际的草原。李名大声地叫着,唐!唐!!唐!!!这样喊时,嘴里便涌出甜甜的味道,他喜欢胖一些的女人,摸起来很舒服,厚实得和棉花垛一样。唐晓的大肚子妨碍着他痛痛快快做事,他换个体位,跪下来,把鸡巴放进她的嘴巴,唐晓大大的眼睛看着屋顶,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李名心里涌上无名的哀伤,他不清楚唐晓现在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因为生病,唐晓的智力退化成几岁孩子。
唐晓绘声绘色地讲述大耳朵的小人儿,它们从这块地砖的缝隙钻进去,又从另一块地砖探出头来。唐哓一边讲一边笑,李名呆呆地看着她一张一翕的嘴巴,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这个只有三岁智力的女人,声音甜婉,容貌如同一个孩童。让李名怀疑她到底是人还是一只潜藏起来的妖。李名趴在女人的胸前,张嘴含住一颗小果子,用牙轻轻咬着。
李名对唐哓说,这两天要参加大会战,不能回家了。要是那会儿孩子还没有出生,你和娘也去帮厨吧,干多干少没关系,主要是能吃到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并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唐晓的手在空中做着抓捕的动作,嘴里数着数儿,一只,二只,三只。李名把手放在唐晓的肚子上,里面的小家伙快速地蹬了一脚,也许是伸了伸胳膊。
李名轻声说,快生了对不对?你不要害怕,家里有娘,娘会帮你的。你已经生过四个孩子,这个孩子也会顺利出生的。
唐晓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点点头,李名伸手摸一摸她的脸,皮肤光洁嫩滑。女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病后容貌变得越来越年青。
这是李五欢。唐晓指一指肚子说。
李名很高兴,这说明唐晓现在清醒着。不过他倒希望这胎生个女儿,他还是喜欢乖巧的女孩子。像唐晓一样漂亮的女儿。当然她要有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李名有时候也会胡思乱想,如果唐晓智力正常,眼睛是好的,也不知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唐晓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有一年白洞来了一群从外省逃荒的女人孩子。邻居张婶把其中的一个女孩子领到家里,说是救人一命积三世德行。女孩子长得挺好看,只是眼睛看不见。母亲做主把她留了下来,还做了一身新衣,两天后她成了李名的女人。
李名的母亲不嫌弃瞎子唐晓,她说女人对男人来说就是一个做饭的盆,丑俊不论,能盛水和面就成。至于以后的日子里做出的是馒头还是肉包子得看男人的命相。命里有五升不用起五更,一个男人如果妻命不好,娶个天仙也白搭。
从把唐晓娶到家的那天起李家晚上很少开灯,所有人都学会了摸黑走路低头干活,大家没有觉得不方便,相反还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对在黑暗里做事,李名早已经轻车熟路,他在黑漆漆的矿井里不开矿灯也能行动自如。
唐晓嫁给李名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六斤八两。李名给他取名李一欢。让人遗憾的是唐晓生完孩子后,得了一种怪病,人变得傻乎乎的。似乎是肚里的孩子吸走了她的灵气和精气。他带着唐晓到城里看过医生,高明的医生也说不清唐晓得了什么病。
不过她的病并不影响他们生下一个又一个儿子。生育能力旺盛的唐晓和白洞的其它女人一样,一年接一年地生产,他们接下来有了李二欢,李三欢,李四欢,现在肚子里怀着的是五欢。虽然全家人明明白白地知道唐晓每生一个儿子,她就变得更傻一些。可谁都没有提出结束她的生育过程。
无数个白天黑夜李名抱着傻女人黯然销魂。特别是看到突然死去的工友,他绝望地搂着女人一次又一次交欢,他觉得一个男人活着还能有这样短暂的快乐,就是死了也值。
唐晓喃喃地讲着莫名其妙的话,李名盯着唐晓看,她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李名一下很难过,唉!当一个傻子多好。
唐晓忽然哭起来,她说,小人儿不愿意和她玩。李名耐心地哄劝,教她去买几只小笼子,把它们关起来,就像养一群听话的鸽子。唐晓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墨汁一样的黑暗里咯咯地笑了。她的笑声在牙齿上划出闪电一样的白光。
4
李名刚一合眼,就看到爹向他走来。
爹站在他的身边。爹说,儿子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多年。爹还是穿着以前的灰袍子,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边说话边大声地咳嗽喘气。
李名叫,爹!
爹答应,哎!
李名问,爹呀,你有钱花没?
爹满意地点点头。
你吃得好不?
好,比活的时候还吃得好,天天有肉有白面馒头吃。那住的地方好不?
地方还行,就是屋子的东北角有个地方漏雨。你下次来的时候带把铁锹,我们爷俩来修一修吧。
行,爹,不用你动手,那点活儿我一个人能干。你歇着我干。
爹,我有媳妇了,还有四个儿子。
哦,你比爹有出息,你有四个儿子。爹却只有你一个。
……
李名本来打算说说唐晓的病,又想算了,还是讲点高兴事,别让爹跟着操心。
爹,没什么事,我送你回去吧。
李名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爹已经死了很多年。
我不走,我这次回来想见一见你妈。我都多少年没看到她了。
我妈她挺好,有我照顾呢,你放心吧。
我想她了。
我妈胆小,她要是看到你,还不得活活吓死。
我是她男人,她怕什么怕?
不过爹最后还是听了李名劝说,不再坚持着要回家看看。
儿子,你们一家人好好过吧,我走了。
爹说这话时,有点不高兴。
爹得的是痨病,那会儿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可爹不想死,在喉咙里残存着一丝气,隔一会就直着脖子叫一声——苑春风。苑春风是李名母亲的名字。
李名听到布匹撕裂的声音,爹惨白的肋骨一根根从撑破的衣服里伸出来。不一会儿只剩下一副骨架。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人死了十几年后大概就剩下一副骷髅架子。爹现在是鬼了,人和鬼通过话,那自己肯定也要死了。李名想活动一下小手指,试一试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拼命地往那个地方用力,汗都出来了,可手指僵硬得和一截枯树枝一样。李名绝望极了,他并不贪生怕死,可他怕被慢慢地折磨死,眼睁睁地看着身子一点点死去,比古时候的凌迟处死还让人恐惧……
等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唐晓爬起来小声地呼喊小人儿出来。喊了一次又一次,可它们就是不理睬她。
唐哓已经没有了耐心,为了找出藏匿起来的小人儿,她决定把它们从下面挖出来,就像秋天时挖出藏在土里的土豆那样。她从厨房找出一把挑苦菜的小铲子抠着砖缝,把地砖一块一块地撬起来摆在屋子的中央。唐晓一边挖土,一边低下头把鼻子贴着地面嗅着周围的泥土,以便发现蛛丝马迹。
李名一身冷汗,挣扎着醒来时,模糊地看到地下有一个四条腿的怪物,那个怪物正在费力地从土里挖着什么东西。李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死去的爹真的破土而出,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看望他的孩子女人。他慌乱地打开手电筒,裸着身子的唐晓出现在圆圆的光圈里,头发蓬乱,脸上汗水横流,全身都是泥印子。连乳沟里都是黑黑的泥土。李名的脑子里爬进一群蚂蚁,乱糟糟的,他紧张地问唐晓在干啥?
唐晓仰起脸笑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嘻嘻,找会说话的小人儿哩。
李名不由得发火,跳下地抬手甩了一巴掌,乱发遮掩住她半边脸,唐晓并没有停下手,她痴痴地笑着,更加拼命地挖土。
打了人,李名有些后悔,他以前从来没有动过她,最近邪火大得厉害。手掌针扎一样的痛,刚才用得劲儿大,小拇指都折到后面,他忍着疼把它扳正。对于唐晓的病,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李名决定这次会战结束后,一定要带着她去一次北京,人们都说北京的大夫个个医术高明。
李名再次被惊醒时,白洞热闹得像赶集。
5
白天打着哈欠趿拉着鞋,胡乱地摸着墙上灯绳的小扣。他胆子小,夜里起来撒尿定要开灯。轻轻一扯灯绳,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他惊讶地看到宿舍的地上站着很多奇怪的小动物,比老鼠小些,浑身雪白,耳朵大大的,屁股后面的小尾巴高高地翘着。它们像人一样站起来走路,嘴里叽里咕噜讲一些他听不懂的鬼话。看到他这个大人时,它们一点也不惊慌,有一只还抬起头冲着白天挤眉弄眼地笑一笑。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
你好!
你好呀!
这一晚白洞的大小街道都被白鼠们侵占,大大小小的白鼠一个拉着一个的手,排着队潮水一样往外面走。
白洞的齐大夫忙坏了,他跑东家进西家地救人,有很多女人被铺天盖地的白鼠群吓昏了过去。让人烦恼的是,他需要花比平时多一倍的出诊时间才能赶到病人家,路上的白鼠太多了,他不得不停下来让路给它们。白鼠大摇大摆地从大夫的脚面跑过去时,还撒了一泡尿在上面。
经验丰富的齐大夫用针灸治疗他的病人,合谷,人中,足三里,三针下去,病人肯定醒来。
那天晚上除了唐晓,白洞人都看到了白鼠搬家,他们看到从白洞的家家户户流出无数条白色的细线然后汇成一条银色的河流向西边缓缓而去。
6
天亮的时候,唐晓已经把所有的地砖一一铺好。地也扫过了,还均匀地洒着水花。一脸倦色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开始给全家人准备早饭。
引火的劈柴湿着,火不能马上生起来。唐晓拿着一个苇子杆编的锅盖拼命地扇火。烟立刻窜了一屋子。
李名的母亲咳嗽着从里屋出来,边抚着胸口边骂,你这个女人心肠坏了,故意弄出这么大的烟,是不是想把我们一家人都当熏鸡烤了?唐晓低着头不说话,满脸皱纹,扁嘴巴的婆婆越来越像一只贪吃贪睡的老猫。
婆婆平时最喜欢捉弄唐晓,她悄悄移到唐晓身边猛地伸出手掐住一圈腰间的肥肉,猫脸上所有皱纹都兴奋地挤在一起。她嘻嘻地笑着说,坏女人,还说没有偷吃过我的豆子,吃得越来越胖,越来越胖!唐晓浑身痒得难受忍不住叫起来,老太太看着她流出眼泪,才松手放了她。
李婆婆已经七十三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她为了证明自己还年青能干,每天坚持吃十粒铁蚕豆,虽然没有一颗牙,她先把豆子放在嘴里浸软,用牙床一点点吃。她起床后要做的大事情就是数蚕豆,只是每次数的数儿都不一样,她便向李名告状说唐晓偷吃了她的豆子。
唐晓把一口大锅架在火上,她要抓紧时间熬一锅粥出来。孩子们上学前,李名上班前要吃热乎乎的早饭。李名在屋里听到了唐晓的叫声,他瞅着地下的方砖出了一会儿神,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唐晓把洗脸水打进来,问李名要不要加点热水,李名摇摇头。李名等唐晓出去,关上门,翻箱倒柜地把爹的老花镜找出来,真正石头镜,戴着清凉下火,养眼睛,据说当年花了一块大洋。镜子有些日子没动过,上面的油污很厚。他先用清水洗一遍,再擦肥皂洗一遍,然后用软布擦干净。李老太太张大眼睛从门缝儿里偷窥儿子的一举一动。当儿子把眼镜戴起来后,李老太太激动地流出眼泪,儿子活脱脱就是丈夫活着时的样子。
李名很想看看自己戴眼镜的样子。他在屋里转来转去,想起当年他把唐晓娶回家时,把所有的镜子都砸了。屋里连一块巴掌大的小镜子也没有。
吃早饭时,李名戴着眼镜坐在饭桌边,他总是把筷子伸到别人的碗里。儿子李二欢看着爸爸怪怪的样子捂着嘴笑个不停。他说,爸爸你是不是准备假装成一个瞎子。那咱们家就有两个瞎子了。
胡说,啥叫两个瞎子!李名抽了李二欢一个脖梗儿。顺带瞟一眼唐晓。他们的孩子从来不叫唐晓——妈,他们叫她瞎子或是肥婆。唐晓两只手紧紧捧着碗,专心地吃粥,似乎一松手碗就长腿跑掉了。
本来就是瞎子,还不让人说。李二欢小声嘟囔。
李名又举起手,李二欢怕挨打,躲到唐晓的背后。
李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手伸到他的眼前晃动着五根手指。
妈,没啥事。被电焊晃着了,眼睛疼,怕光。李名说。那你应该戴一副墨镜。爸,等会儿我帮你改一副。李一欢从里屋拿出一瓶黑墨水,用毛笔蘸着墨水,把镜片涂成了黑色。撅起嘴巴吹干后送到李名手上。李名一边夸儿子聪明,一边戴上眼镜。屋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掉进浓浓的黑雾里。
李名戴着被儿子改装好的墨镜出门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的一棵蜀葵下梳着稀疏的头发。她小心翼翼地拢着头发,头发越来越少,每掉一根都让老太太心疼半天。老太太强迫唐晓把辫子剪掉,她把唐晓的黑头发装饰在自己的白发里,梳成浑圆的馒头发髻。再在上面插一根骨头簪子。
母亲看见李名喊,老根,你终于回来了。
老根,我想到那边找你去!
老根是爹的名字。李名苦笑着说,妈,是我。我是你儿子李名。
母亲从喉咙里“哦”一声,翻一翻眼皮,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豆子。每一粒豆子都磨得又光又滑。
妈,唐晓快生了。你这几天多操心些。
老太太嘿嘿笑着,我知道咱家的母鸡又要下蛋了。个个哒,个个哒!
李名穿过白洞街时,人们正在清扫街面,他们用了八百桶清水才把那些白鼠留下的粪便尿液清洗干净。
上年岁的老人惊恐地说,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老鼠。古书说这是异像,有大事要发生。
更老的一些老人回忆起很多年前白洞发生过大瘟疫,那情景真是太惨了,到处都是死人,活着的人一不小心就被绊一个跟头。瘟疫过后,死人多得根本来不及埋,挖很多大坑,像秋天腌大白菜一样,一层尸体一层生石灰,白花花的一片。讲得人边说边皱着眉用手比划撒石灰的动作。成千上万的死人码成白菜堆,想想都毛骨悚然。
众人看到李名都低下头不再说话。民怕见官,在人们眼里李名大小也算个官儿。李名觉得这样挺好玩,他能看到别人在想什么,而别人却看不懂他。在更衣间的镜子里,他终于看到自己戴眼镜的样子,一个像鬼影子一样的人。他欢快地吹起一阵尖锐口哨,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大会战进入倒计时,所有白洞人都做好打硬仗的准备。矿长散会时重点说了那些在街上传来传去的谣言,密切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任何破坏革命生产的言论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李名回到办公室马上又写了一叠彩色的标语: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写好后,让白天赶紧贴到街上去。
7
李名走后,唐晓听话地去集市上买小笼子。
装蝈蝈的小笼子是用玉米叶子编的,闻起来还有一股玉米秆的清香。唐晓等不及到晚上,她把笼子的小门打开,里面吊上一根用麻油浸过的干萝卜丝,然后猫着腰躲在柜子后等着它们来自投罗网。
外面挺安静,偶尔有谁家的孩子哭一声,马上被乳头塞住。现在是下夜班工人睡觉的时间。白洞的男人们睡觉是不分白天夜晚的,他们从矿井里出来后,就是睡觉的时间。唐晓瞪着两只大眼睛,支愣着两片耳朵,静静地等待。她两手趴在地下,把耳朵紧紧贴在地面。可任凭唐晓怎么小心地转动耳朵也找不到诡秘声音的来源。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唐晓检查小笼子时,发现萝卜丝早已经不翼而飞,里面只留下一些空气。
唐晓两手捧着笼子放在鼻子尖,她闻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气味,这种味道暗示着一个不好的信号。这些气味从四面八方汇集在一起,它像一张网,把白洞紧紧地包围起来。空荡荡的白洞被气味裹挟着,挤压着,变得越来越干瘪。
白天拿着用扫帚做的刷子隔一段距离就在墙上涂一块浆糊,然后贴一张标语。白天涂得很仔细,很小的一块,他不舍得浪费浆糊。他隔一会儿把故意沾了浆糊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里面加了盐,味道还不错。吃着吃着想起奶奶如果有这么一桶浆糊就不会饿死了。红色粉色绿色黄色的标语条,贴在大街上很喜庆,倒有几分过大年的气氛。标语下面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夸字写得漂亮。白天头扬起来,心里有点小得意,有几张标语条是他写的。把几条主要街道贴完,他爬上山坡进了自建房的家属区,家属们是这次会战的后备队,当然要把他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他往一面土墙上刷浆糊时,转脸看到了白白胖胖的唐晓,当然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队长的老婆。唐晓高举着一只玉米皮的小笼子站在阳光下,她整个人像个玻璃娃娃,隐在皮肤下面的血管肌肉脂肪还有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历历在目。他看到唐晓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浑身透明的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她似乎是一盏从天而降的信号灯,可人们却不能破译这束信号带来的秘密。
8
井口的红旗高高飘扬,大喇叭震天地吼。高产的动员大会已经开始了,东风吹,战鼓擂,敢叫日月换新天。以钢为纲,以煤保钢!
人有多大胆,矿有多大产!
一切为了出煤,一切为了高产指标!
通知是临时下发的。电话里说,矿长、副矿长也要参加这次会战。管后勤的副矿长吩咐管理员把食堂存货都拿出来犒劳工人,猪肉,白菜,白面,只有这些。现在的粮食紧张,这点东西还是以前存下的。副矿长说,好吃不过饺子,好活不过躺着。会战结束后,就给大家吃饺子,放开肚皮吃。不分男女,只要下井参加高产,半大的孩子也算一份。建设社会主义人人都有份嘛。
为了完成任务,这一天早班的工人们留下来加班,二班的工人提前一个小时入井。在生产一线,几百名工人挥汗如雨,热火朝天大干革命的场面激动人心。
参加高产的家属们只有少数人领到了矿灯和柳条帽。工作服也没有,只好穿着自家的衣服提着自家的灯,整个队伍看上去乱糟糟的。女人们天生一张漏勺嘴巴,一会儿也不闲着,利用等罐笼的这点时间扯着家长里短。
家属们临时组建的队叫卫东队,李名任总队长。他带着这支装束奇特的杂牌军,向6000吨日产量发起冲锋。李名在路上反复地向她们强调安全问题。矿井下面的情况非常复杂,女人们一定要跟在男人的屁股后面,不要乱跑。有女人尖声地笑着说,撒尿时也跟在男人后面。大家哄声大笑,李名却笑不起来,这么多条命都在他手心里攥着,他一点也不敢大意。其实他从心里不同意女人们下井,可这是上面领导的决定。全国上上下下都动员起来了,他李名可不想被贴大字报。
在进罐笼的最后一刻,白天被李名派去取他的眼镜,他把墨镜忘在澡堂子里。那是爹用过的物件,不能弄丢。黑漆漆的矿井下被女人们照耀得如同白昼。黑色的煤粉如一团团乌云,轻轻托起女人,让她们一个个翩翩欲飞。在这些女人面前,男人们一下子变得矜持起来,不再大声地骂娘,说话低声细语的,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平时干活习惯光膀子光身子,今天像大姑娘一样捂得严严实实的。
休息时,大家都在谈论饺子,有的说白菜馅好吃,有的说韭菜馅的好吃,最后总结只要肉多油多什么馅都好吃。
9
除了参加高产的人,白洞只剩下一些老人孩子和体弱多病的人,这些人被派到食堂帮厨。说是帮厨,其实是为了油一油大家的嘴。家里毕竟很少见荤腥。孩子们在厨房跑进跑去,出来时嘴巴都是鼓的。食堂的管理员也不说什么,他的几个孩子也混在里面。
李名七十三岁的老母亲也加入到帮厨的大队里,她用牙床啃着一块没什么肉的猪骨头,走风漏气地说,你们年青趁着有牙,能吃赶快吃吧。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把嘴边的口水擦干净,当年她嘴里的牙一颗颗如洁白的珍珠,后来被那个小毛贼偷走了,一颗也没有剩下。别的女人则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几个孩子,能吃多少个饺子。
唐晓自然归在老弱一组,她眼睛不行干活还挺麻利,包的饺子小巧好看。唐晓从家里带来一只大花碗,她打算把自已的那份饺子带回家,留给李名吃。
别的女人看到唐晓的那只大花碗时,眼里刺进一根钉子。她们怎么就没想到带一只碗来?谁说唐晓傻,其实比任何人都精明。有一个女人假装不小心把花碗带到地上。大花碗白色的瓷片立刻碎了一地。唐晓似乎不知道碗已经破了,弯着身子爬在地上找她的宝贝碗。女人们看到一个瞎子在脚边摸来摸去地找东西,觉得她的样子又蠢又好笑,都叽叽咯咯地笑起来。有人乘乱推了唐晓一把,她往后一退,手掌扎在碎瓷片上。
唐晓从地上爬起来,她扬起脸,扑闪着两只大眼睛。那双眼睛就像一面镜子,人们从里面看到自己惊恐不安的脸。唐晓慢慢地举起右手,流着血的手指变成红红的火把,鲜艳艳的刺眼。唐晓的头向后摆一下,又摆一下,嘴里还发出,嘀,滴,滴的奇怪叫声。
天暗下来,黑云聚集得越来越厚。大风快速奔跑,它推开一扇扇窗户,又踹开一家家的大门。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唐晓给大家鞠躬,然后向门外走去。出大门口时脸撞在门框上,立刻青了一块。唐晓跟在风的后面飞快地在街上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旋转成一个红色的圆球。
白洞街上飘浮着更加浓郁的香气,那些香气灵巧地钻进人们的鼻子,让人头疼欲裂。
10
井口喷出大火时,厨房里的女人们都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音,不过谁都没有惊慌,她们以为是打雷了。夏天了,雷声和雨水会越来越多。
白洞的漫天大火烧了几天几夜,部队来了,汽车来了,飞机来了。后来白洞街上排满一具具白棺材。
等事情处理完,大家才发现刚刚生产完的唐晓不见了。有人说她失足掉下井口。这也是完全可能的,一个瞎子,在混乱中失足掉下去合情合理。还有人说,唐晓是故意的,惊天的雷声把她的痴病治好了,她清醒过来自己跳了下去。
白洞特大煤尘爆炸事故后,路两边的丁香花长得异常肥大。花枝比槐树还要高大,花朵比人的头颅还大。人们从花前走过时,能看到花蕊里起伏跳跃的花舌头。白天因为回澡堂为李名取眼镜侥幸捡了一条命,他连夜跑回老家,从此再也没有出过村。他不知道在白洞公墓群里还有他的一个墓碑,没有名字,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他的编号——23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