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斯塔科维奇密码(十)
—— 第十弦乐四重奏 op.118

2015-12-01 01:51
音乐生活 2015年5期
关键词:肖斯塔科维奇四重奏弦乐

王 晶

肖斯塔科维奇密码(十)
—— 第十弦乐四重奏 op.118

1964年7月21日,在距离上一封寄给好友格里克曼的信中提及第九弦乐四重奏创作完成仅仅5天后,肖斯塔科维奇向好友汇报了第十弦乐四重奏的创作情况。在信中,肖斯塔科维奇高度赞赏好友——作曲家魏因贝格的创作天分,提及将这首作品献给了他,作为对同行兼好友的敬意。1964年11月20日,这部作品与第九弦乐四重奏一起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小音乐厅由贝多芬弦乐四重奏团举行了初演。

从如此短暂的间隔可以看出,第十弦乐四重奏基本上与第九弦乐四重奏构思于同一时期,因此在音乐语言风格上可以进行横向的类比。同时在调性安排上,第十弦乐四重奏也与第九弦乐四重奏类似,处在肖氏四重奏重要的中间转折点上。肖斯塔科维奇关于其最初的四重奏创作构想是写作24首,每一首的调性都不一致。但是最终这一构想并未完成,不过在已完成的15首四重奏中,仍旧可以看出作曲家明显的调性构思:在这15首四重奏中,前6首的调性安排构思以三度关系排列。通过不断地下行三度移位由C至G,从而形成一组(第一至第六弦乐四重奏分别是C大调、A大调、F大调、D大调、降B大调、G大调)。第七弦乐四重奏是第一次出现小调性四重奏作品,升f小调与最初的第一号四重奏构成了调性上的三全音关系,这也同时伴随着作曲家写作风格的明显改变,从明朗、激越的交响式写作逐渐转向暗淡、内省的内心式刻画。

之后的第八弦乐四重奏延续了小调的特征,同样以三全音的关系继续着暗淡的色调描绘。同时作为调性关系中新一组的开始,同样以c小调为起始点,但选择了另外一种关系布局:两两一组,构成了四组平行大小调关系的四重奏。其中除了第八弦乐四重奏与第九弦乐四重奏之间是小-大调的对比外。其他的三组均是大-小调布局。(第八与第九为c小调—降E大调、第十与第十一为降A大调—f小调、第十二与第十三为降D大调—降b小调、第十四与第十五为F/降G大调—降e小调)大调作品总是略显明亮,小调的作品则无一例外地充满阴郁。从而在作曲家的后期四重奏之中形成了两两对称、明暗交替的调性色彩风格。而与第七、第八弦乐四重奏的连续采用小调性写作类似,第十弦乐四重奏与第九弦乐四重奏紧紧毗邻,都采用大调性进行创作,因此这两首作品在乐曲基调上并没有太多阴郁的气质,甚至降A大调的第十弦乐四重奏与之前降E大调的第九弦乐四重奏相比,全曲情绪更加的明朗愉悦,是一首充满了希望与乐观主义的作品。

第十弦乐四重奏与之前的作品,尤其是第八、第九弦乐四重奏相比具有更加简洁的特征。在第九弦乐四重奏努力摆脱第七、第八弦乐四重奏形成的阴暗音乐语言风格的影响之后,第十弦乐四重奏所展现出的古典四乐章结构以及明亮的音乐气质均显示出在这部作品中作曲家正有意识地进行古典式创作风格的回归。同时第十弦乐四重奏也与第九弦乐四重奏一样运用了作曲家晚期创作的某些典型特征语汇,如尖啸式滑音音型、迅速的带有辛辣意味的渐强以及无精打采的半音颤动音型等等。这又证明第十弦乐四重奏并不仅仅是一部简单的回归之作,而是在继第九弦乐四重奏之后作曲家创作风格的进一步发展。

第十弦乐四重奏与第九弦乐四重奏之间显然具有密切的联系。在第十弦乐四重奏中形式上的纯粹比意义上的深远来得更加重要。在这首四重奏中出现的古典式的结构形式、规范的和声进行、轻松且富于弹性的音乐语言等等要素都显示出这部作品与之前的三首四重奏有很大的不同。同时从主题构造特征、签名动机的贯穿等因素来看,第十弦乐四重奏明显与第九弦乐四重奏形成了类比式的存在。

在之前的四重奏写作中,第七弦乐四重奏采用“快慢快”,第八弦乐四重奏则采用“慢快慢”的交替式速度发展,形成对比。第九弦乐四重奏继承了这种速度的对比,作曲家将5个乐章的速度设定为交替发展的“快——慢——快——慢——快”模式。第十弦乐四重奏则在此基础上以行板(andante)——汹涌的快板(allegretto furioso)——慢板(adagio)——稍快板-行板(allegrettoandante)的模式进行布局。构成慢——快——慢——快——慢的速度布局。恰好与第九弦乐四重奏构成了完全对立式的速度模式。由此从第七弦乐四重奏起至第十弦乐四重奏,作品乐章间的速度变化模式形成了交替式的排列,而这种独特的速度交替模式也成为了作曲家最典型的创作特征之一,而在第十弦乐四重奏之后,传统的古典四乐章形式即被作曲家彻底放弃。

第十弦乐四重奏全曲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这一点学界大多并无异议。音乐学家井上赖丰认为:“第十号与前作第九号形成对比,是愉快的乐观主义作品。活泼的第二乐章与充满喜悦气氛的其它三乐章的对比也非常新鲜。简洁的手法也更加深入”。而斯特拉德林则认为“与第七、第八弦乐四重奏展现出的悲剧意味相比,第六与第十则是充满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芬芳的作品”,而阿伦·乔治则认为:“第十弦乐四重奏是肖斯塔科维奇最安详和最平静的作品之一”。而如何解读这种“乐观与祥和”则是理解这部作品的关键。

第十弦乐四重奏力求简洁,第一乐章即将结构简化,采用缩减了展开部的奏鸣曲式。将传统意义上奏鸣曲式中最富动力性要素的展开部简化为短小的连接句,然后再现时进一步将主部主题与副部主题叠合再现,从而将形式简化到了极致。同时,肖斯塔科维奇抛弃了第九弦乐四重奏第一乐章中运用的由下方三声部浓密的伴奏音响逐渐分层引出主题的办法,而采用了由单一乐器引入呈示主题的做法(见谱例1)。这种手法在之前的四重奏创作中,只在第七弦乐四重奏中进行过短暂的运用。单一乐器的引入相较于全体乐器的齐奏更具个体表现的意味。这一下行蜿蜒的主题构建于降A大调基础之上,整个乐句始于主音,止于属音,具有明确的调性特征。然而在主题内部却又兼具12个半音。作曲家通过12个半音的添加使旋律充满奇异的色彩。

谱例1

副部主题以明显的节奏形态呈现,与主部主题构成对立性的存在。陈述乐器同样对立,由主部的第一小提琴转向下方的大提琴。与主部相同,这一主题同样以包含全部12个半音的旋律构成,并以F音贯穿,明确f小调的调性。与之前的降A大调形成对比。而这种对比恰巧与之前的第九弦乐四重奏形成一种音乐语汇上的反射存在。在第九弦乐四重奏中的主副部动机的形态结构在第十弦乐四重奏中被反了过来。马达式节奏动机成为主部音调的主要构成方式,而叹息式的曲折曲调则从小提琴声部转化至大提琴的吟诵。从而造就了两首四重奏自开头起就迥然相异的情感基调。之后的展开部十分简洁短小,并未有太多展开的感觉。随后的再现部则是此乐章最引人注意的部分。在这个短小的再现部中,肖斯塔科维奇独特的结构思维得以充分展现。在再现部中,主部、副部、展开部的材料通过剪切被重新拼接到了一起,从而形成构成一种混合的发展效果,从而弥补了之前展开部展开感觉不足的缺憾。

第十弦乐四重奏第一乐章以十分简洁的音乐语言开篇,大部分的段落仅仅是一件乐器的独奏与其他三声部和声式齐奏的应和,和声结构也十分简单。虽然在主题旋律写作上运用混合调式,采用包含有12个半音的高度半音化旋律,然而和声序进仍然以单纯的功能性和声加以稳固地衬托,由此产生较为稳定的调式感觉。这种简洁都预示着作曲家晚期风格的变化,同时,第十弦乐四重奏与之前完成的第九弦乐四重奏形成了十分明显的对比:从动静、明暗、疏密等各个层面都成为对立式的存在。

快速的谐谑曲乐章以回旋结构呈现,激烈的谐谑曲乐章一直都是肖斯塔科维奇创作的典型特征。紧附于慢速开始乐章之后的谐谑曲往往会积聚更多能量,并迅速爆发。与第九弦乐四重奏相同的是,这一乐章的主题材料同样来自于第一乐章主题的变形。在整个第二乐章中,核心音程对乐曲的控制力开始显现,而这种手法正是作曲家晚期最为特性的手法之一。四度音程在这一乐章中成为了统合式的因素,乐章也凭借大量的四度音程营造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发。

第二乐章的狂暴是忽然来袭的狂风骤雨,在第一乐章平静的情绪之后突然爆发,但这种激烈的情绪随即在第三乐章中消失殆尽。第三乐章采用一首由七段变奏组成的帕萨卡里亚舞曲,以严格的形式和优雅感伤的抒情性展现杰出的效果。第四乐章同样以混合引用之前各乐章主题为主要形式,并以多个主题的混合绞缠发展为特点。之前各乐章的主题纷纷在此处得以回顾,特别是在尾声中,不断回顾第一乐章主部主题,最终在第一乐章主部主题与第四乐章主部主题相互应和下结束全曲。

第十弦乐四重奏与第九弦乐四重奏几乎写于同时,甚至可以如此认为,这两部作品是作曲家同时进行创作构思的。因此才会在两部作品中出现如此多的类似之处。如果说,在第九弦乐四重奏之中作曲家表达了自己对于解冻时代的看法,或者说作曲家表达出的是看似轻松外表下隐藏的忧虑。而在第十弦乐四重奏的写作中,作曲家则以另外一种乐观的态度写出了对未来时代的希望。

从第六弦乐四重奏至第九弦乐四重奏,作品的情感内涵处于一种逐渐浸没至悲剧气氛的过程之中,而轻松明快的第十弦乐四重奏作为这一循环的终结者,则让人感受到一种舒缓的气氛,我们可以将第六至第八弦乐四重奏视作是一出悲剧的发生,从第七弦乐四重奏的苦难起始,至第八弦乐四重奏终曲的悲歌之中形成了悲剧式的伟大与崇高。而第九弦乐四重奏与第十弦乐四重奏则是包含了对未来的期许的喜剧之作。第八弦乐四重奏恰恰处于悲剧与喜剧交汇处的制高点,因此具备了完美的悲剧力量。假使说第九弦乐四重奏尚因为对之前的巨大恐怖心有余悸而反映出一丝阴霾的话,第十弦乐四重奏则更加纯粹地消散了这种恐惧,而变为完全的童话般的憧憬。

正是由于这种基于童话憧憬的考虑,因此从第十弦乐四重奏第一乐章开始之时,整部作品就处于一种十分稳定的平衡之中。不仅仅在结构中存在一种刻意的平衡,在乐曲的第一、第三、第四乐章中,主题音调均有稳定的贯穿音。因此,正如阿兰·乔治所说:“第十弦乐四重奏是肖斯塔科维奇最安详和平静的作品之一,甚至在第二乐章长时间的狂暴创造了片刻紊乱的效果时也是如此,作曲家当时的心境似乎指出魔鬼——尽管无法忽视——不能与人类深处的情感相比。当音乐最后渐渐融化在宁静中时,”暴虐“已经毫无踪迹”。

从第六弦乐四重奏到第十弦乐四重奏,5首四重奏构成了一个完满的叙事结构,从故事的开端到最终的团圆结局。有悲有喜,有灾难的发生也有希望的寄托。从第六弦乐四重奏到第十弦乐四重奏恰好是一个循环。而作曲家的四重奏写作到达第十弦乐四重奏时也成为一个明显的临界。虽然在现实世界中,在这两部作品首演前的1964年10月14日。赫鲁晓夫“辞职”,勃列日涅夫当选为苏共的新的第一书记,赫鲁晓夫—解冻时期彻底结束,迎来了回归斯大林主义的集体领导执政时期。然而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作曲家在第十弦乐四重奏中构筑了自己心目中对完美乌托邦的美好幻想。这种“幻想”与第九弦乐四重奏中的“忧虑”形成一种交错并行的存在。

(责任编辑 张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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