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颖
【摘 要】曹乃谦是中国当代写作成就最被忽视的作家之一。他以原质朴的笔触,记录着发生在中国山西雁北乡村人类命运的两大主题,“活着”与“死去”。笔者认为,这部散文集最大的特点是悲剧叙事中的温暖底色、平静的死亡叙事以及独树一帜的几乎纯方言的叙事风格。
【关键词】悲剧;饥饿;死亡;方言叙事
曾经一个叫作杰拉尔德·达雷尔的孩子写过一部童年笔记,记录了希拉克福岛上美丽迷人的自然景观和形形色色美好的动植物,给自己的书取名《众神的花园》寄托自己对这片海岛的迷恋和倾倒。许多年后,中国的一个乡土作家依然用这个题目,以朴拙原始的笔触记录下自己插队生活过的山乡的自然环境、经济条件和生活方式,浓缩了其个人对于那个特定时代、社会、人的理解,字里行间裹挟着对这土地的刻骨铭心的爱与无可奈何的怨,把一代人对于历史和人生的辩证关系的反思激荡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尽管是悲剧叙事,全书仍有温暖的友情、亲情作为那个灰色世界的暖光调色。似乎在作者的回顾之中,童年充满着饥饿,病痛,被老师同学调笑,但是跟常家兄妹的友情却温暖而难忘。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学生的学习是“业余任务”,正常的学业培养阶段通常是在“百车千担”的积肥运动(《积肥》)、收集废铜烂铁大炼钢铁“超英赶美”、采摘野物“为国家榨机油”或是做无用功给整日忙于赌博闲聊的所谓新社会新女性扫盲(《扫盲》)。在这个过程当中,跟常家兄妹的友情日渐深化,亲如一家,直到在“为国家榨机油”的活动当中可爱的小才女常爱爱因为饥饿,且缺乏任何的饮食安全和医疗卫生知识更没有监护人的及时指导和救助,服下蓖麻失救而死导致作者追悔一生。《菩萨》一篇文末那个“笑笑的菩萨”看似是闲来之笔,却是作者忆及往事,用深刻而客观的第三只眼在“普度众生”,只能用无奈地笑笑来回顾那个荒唐无知的年代。在那个岁月当中,乡村教师似乎就是无知和野蛮的代言人,比如《村猴》当中的张老师。他们不是存有私心,就是给学生起各种绰号调侃讥讽,用各种无聊手段打发时间,那么《梦梦》中的郑老师的存在实在可谓难能可贵。她不仅有一套自己的教育理想育人理念,并且教法新奇、因材施教,在那个年代里就实施了赏识教育,因此成为了教师当中的“异类”,黑暗世界里孩子们眼中的一盏明灯。然而吊诡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个阆苑仙葩却因为健康原因过早辞世,到底没有如鲁迅先生所说,“肩住黑暗的闸门,把他们送到光明的地方去”。
写父亲的那个部分,笔者认为纯粹是当代散文作品中的《背影》续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忆及父亲的篇章里,篇目大多都涉及到“食”,那个年代的饥饿底色,可见一斑!《冻柿子》讲述了因为作者出于调皮好奇出门看“红火”(秧歌)寒冬腊月里带着个冻透了的柿子出门却苦于无从下口让父亲手拿了两个钟头到了家手都无法伸直的经历;《打酒》说的是艰苦岁月里父亲想喝一口烧酒而“我”跑了若干趟都没打着酒的故事;而《挂面》回忆起了在灶头笨手笨脚的父亲因为没把中饭煮到饭点上遭“我”嫌弃赌气之下跑去学校而父亲又在儿子又饿又悔之际把现煮的挂面送到他嘴边的往事;《饺子》一篇里,作者想起“文革”时父亲因为革命需要发挥余热在省城供职,而那时的我因为一个慰问演出的机会可以和父亲难得的共进晚餐,却因为自己的贪杯误事让包好了饺子苦等儿子的爹一夜未眠;直至《谷面糊糊》,辛劳了一生到最后一刻都不舍得让儿子奔波劳累的老父亲终于倒下了,最终也“没有喝到他日夜读念的这碗谷面糊糊”。一篇篇拉拉杂杂都是生活中父子间最琐碎的小事,但是这一个个琐事就是一个个打在儿子心上悔恨不迭的结,这些节张成了一张网,把这对爱意深沉的父子牢牢裹在网里。这些中国人生活中最普通的食物包含的却是最珍贵的情感,最平常的道理。父爱如山,每件食物都是打在儿子心头的一个沉沉的烙印;父爱如海,件件吃食都是一份宽广无边的慈爱。在那个物质匮乏精神疯狂地年代里,这珍贵的父子之爱就如同杨绛所说“乌云的金边”,是作者一生的温暖回忆和精神慰藉。
如果说这部《众神的花园》的前两辑完全是以作者第一人称的视角出发描写亲情友爱,那么散文集的后四辑则完全在以“他”的视角进行叙事。读者从一个个“他”者的眼睛里,心念转动里和生活经历和轨迹里,展示的是一种平静的血腥。在这幕天席地的生死场里,作者冷静到极致的平静叙述带出的是惊心动魄的人物命运。
对于曹乃谦,幼年乃至青年时期生活的呆板平淡和无聊让人只想着肚子的日子使得在讲述他生活原生态当中,主人公大多有一个很美味的名字,可是,展开在这些最最普通的人身上的命运,却是那么冷酷无情。醇美乡村姑娘斋斋苗儿对一个陌生的“敌人”坦诚热情的招待却不能不面对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对方是来摸底准备破案捉父入狱的,而父亲的所谓“罪过”只是属于哪个时代的笑话;(《斋斋苗儿》);一文不名又懒惰成性的山药蛋面对真正的恶势力缄默不言,而对着自己整日厮混的兄弟却能痛下杀手致其死亡(《山药蛋》);呆萌汉子豆豆陶醉在不花钱娶媳妇的幸福之中却在众人的讪笑声中意识到自己被喜当爹于是根据传说中的“方子”给媳妇堕胎致其死亡(《豆豆》);男人根根为了报复氏族长老式的村长对其无耻的剥削和掠夺,暗中设计杀死了村长的儿子,却在良知和无知的天人交战之际想出“妙招”用同样的方法杀害了自己的儿子,算是“赔了”、“不欠了”(《根根》);青年荞麦为了跟自己买来的媳妇行夫妻之实在“面疙瘩汤里放了睡觉的药”,要命的是“他不懂得该放多少才对”,白白断送了一条人命(《荞麦》)……这一个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犹如一袭布满荆棘的袍,远看斑驳陆离,实则不堪触摸。那些情节的发展仿佛舒缓的电影背景音乐,永远没有昂扬的节奏,没有情绪的起伏,只是在生命终止的时刻,陡然间变成了一部部默片。作者在这静默里平静地叙述,平静地沉思,由静默而远距离的观看和思想,带着一种充分释放后的深沉和宁静。
只有经历过人生的大悲剧,思想的大冲击,精神和肉体受到过强烈地双重打击的,同时又有着无比坚韧的人生信仰和坚定人生观的人,才能用一种辽阔而平静的口吻,如诉家常般的坦然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味道,讲述出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生死故事。也许,对作者曹乃谦来讲,平静是一种长久的大寂寞大恐慌之后的深呼吸和无可奈何,自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些恐怖而真实的故事就在他的生命里默默地发生着,那些曾经鲜活的可爱的生命一次次闯进又匆忙地在他的人生剧场里谢幕,有的甚至来不及念一句台词。张爱玲曾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长满了虱子,对于曹乃谦笔下那些雁北农村的村民来说,生活是一袭褴褛的袍,长满了虱子。
最后,书中大量的运用方言写作,甚至连这些年被很多学者不屑的民歌“荤段子”比比皆是。可以说,这就是一部方言散文,那些林林总总的方言土语的总和就是曹乃谦本人!这是从另一个方向对于民族文化遗产的翔实记录,不改一字,如同作者的如实记录,不带有任何评价。这些语言是民俗,民情和民声的最佳反映。因为,曹乃谦要的不是介入,不是干预和改变,而是拉开距离的观察和如实复制,如同摄像机般,远离任何的伪装和雕饰,原原本本还原生活的本身。这些方言土语的使用,如同白居易所言“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让作品充满着音乐感,即诙谐苍凉又荡气回肠的一种反悲剧的音乐感。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马悦然认为“他的写作方式类似音乐的演奏”,这中间自然少不了方言、民歌的使用之功。笔者认为,书中大量民歌民谣的加入对于文学作品呈现和传承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异彩纷呈的文化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民歌中的确是有糟粕的存在,但如何看待这种糟粕,是表现的思想内容低级无聊抑或遣词造句封建低俗表现所谓怪力乱神就是糟粕?如果本着这种一刀切的原则,我们的传统,我们的民歌,我们形形色色的方言土与恐怕将大为黯然失色。曹乃谦在他的作品里,本色记载了诸多的雁北民歌民谣方言,乍看是良莠不分瑕瑜参半,实则起到了很好的陌生化的效果,为保护区域文化甚至是保证自己作品的独特性做出了实绩,让他的这本散文在浩如烟海的作品当中显得遗世独立,卓尔不群,也让他的个性在作品当中展现得更为完整。
综观曹乃谦的整部散文,曹乃谦都在兢兢业业地记叙着那个特殊年代里,中国边远农村日常生活当中静静发生着的大悲剧,关乎人的心灵,关乎人的生死,这些悲剧用方言娓娓道来,让这些悲剧从“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上升到了普遍性,民族性,甚至是世界性。他的散文值得更多的关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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