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评述南唐后主李煜生平经历的基础上,比较李词前后期的不同风格,对李词艺术成就以及语言特色做了一定的探讨,初步解释李词神秀之作实由血泪凝成的根本原因,并借此尝试还原一个更为真实的李煜——政治无为而在文学史上流光溢彩。
关键词:神秀 血泪 人生经历 李煜 词风
为什么当下仍然有必要读些优秀的文学作品?有人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困惑”的时代。如果从物质的极大丰富来看,无疑是最好的;然而从对精神领域的追求来看,虽不能说是最“困惑”,但我们也很难理直气壮地回望几千年走过的漫长历史。网络发达的今天,人们快餐式的文化追求更显功利化,但这并不能成为割裂与传统文化相承的借口,事实上,经济社会的持续发展,需要的是社会文化的强力支撑。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优秀的文化都应该成为现代社会人们的精神滋养,更何况五千年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而文学更在其中闪耀着灿烂夺目的光芒,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古典诗词可以使读者在吟诵之余体会、感受中国传统文学独有的韵味。
优秀的文学作品有很多,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作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这些词只是对他自我内心的写照,但他的这种独特的精神体验,却是很多人都拥有过的,因此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读他的词,或许是在郁郁寡欢极度低落的时候,或者是在夜色阑珊小有醉意的情境中,但是不管处在怎样的氛围中,他的词跨越千年,至今仍然能够给读者带来心灵的慰藉,引起共鸣。著名学者叶嘉莹在《大晏词的欣赏》中将诗人分为理性之诗人与纯情之诗人,据此看来,李煜应该属于后者。他的词作反映了其人生的起落浮沉,个中滋味耐人寻味,值得细细感悟。
一、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
李煜,史称“南唐李后主”,在位十五年。本来论条件、资格继承国主位是轮不到李煜的,可后来发生宫廷变故,才使得南唐中主李璟将目光转移到李煜的身上,这其中或许更有这父子二人在天赋秉性、兴趣爱好上颇为相似的原因。从现代心理学分析的角度来看,李煜的性格本来不适合做政治家,但是历史却错误地将其推上了国主的宝座。
据史书记载,南唐时期至少在经济上是有所发展的,老百姓心存感激,以至于后来李煜被毒死的消息传到江南,父老皆有巷哭者。[1]公元975年宋将曹彬讨伐南唐,攻陷金陵,而南唐的军队一点抵抗也没有,就是李后主自己,事前也全不知晓。等到兵临城下,内外隔绝之时,他还在净居寺听和尚讲经。到这个时候,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以身殉国,一是肉袒出降,结果他走了第二条路。
什么原因使李煜放弃了以身殉国呢?不能简单以惧死心理论之,而应该结合当时具体的历史环境来考量。从封建道义来看,以身殉国无疑为最好选择,但他在位十五年,实际上早就是北宋的儿皇帝,更或许是对故国山河的眷恋,使其不忍心或不敢做出这样的抉择,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种生不如死的感受更令其难堪。亡国之后,他全家北徙,宋太祖封他为违命侯,整日穿戴白衣纱帽(这在国人眼里是一种孝服)。李煜曾与其故宫人书“此中日夕以泪洗面”,由此可见其内心的痛楚与处境的尴尬,但是他的心没有真正死掉,发之于词,表现出深沉的家国之痛和伤今忆昔之情,这在北宋统治者看来,不啻为一种背叛,是不能被接受的。曾有记载:“又后主在赐第,因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赵匡胤之弟赵光义)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云。”[2]这位太宗皇帝,比起乃兄,既无雅兴,更无胸襟来善待南唐的这位旧主。据说就是宋太宗下令用牵机毒药结果了李煜的生命,那时正是农历七月七日的晚上,正值他四十二岁的壮年。
然而人生就是这样,上帝关闭一扇门,必然打开另一扇窗。政治上的懦弱无为,却成就了文学上多愁善感的写词大家。李煜身处于优良的文学环境中,除了多才多艺父亲的先天遗传,还有两个富于文学修养的弟弟(韩王从善与吉王从谦)以及两位精于音律歌舞的夫人,这里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两位夫人,即大小周后姊妹,大周后名娥皇,南宋诗人陆游曾记过:“……通史书,善歌舞,尤工琵琶……”[3]这样一个才女伴其左右,对于后主的文学影响,可想而知。小周后是大周后的妹妹,小名嘉敏,她对后主的创作也有相当的影响。
而今看来,李煜的代表作恰恰出现在降宋的三年生活之中,他从一个享乐的氛围里,一下子坠入于一个求生不得的境界。他这时才对处世、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会与领悟。往日生活的舒适、精神的自由、江山的可爱,一切都成了空,一切都毁灭,剩下的只有对过去种种错误的追悔。在这种沉痛而又绝望的心境与情感中产生出来的作品,必然有着感伤低沉的基调,可以说是非常消极的。然而正是这样的走笔传意,代表了当时乃至后代很多人内心深处的想法,从而在情感上激起共鸣,这恐非李煜所能料想的,而这恰恰是后人给予其作品高度肯定之所在。清朝词人纳兰性德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清代评论家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一书中曾说李后主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而近代的文学评论大家王国维在其所著的《人间词话》一书中更是对李煜的词推崇备至:“李重光词,神秀也。词到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4]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还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当代学者王惠民在《李煜词穿越历史时空的词学张力》中说:李词有穿越历史时空的词学张力,它是诗歌情感、意象、语言诸要素排列组合后产生的一种聚增为超常的、可以达到情景极至的、洞察读者心理势能的紧张关系,是一种穿越时空,穿透心扉的精神感染力量。
二、截然相反的词作风格
李煜早期生活于奢靡浪漫的宫廷环境中,他耳闻目睹的、心中所感受的、表现于作品的,大都是这种享乐生活的反映。以早期的《玉楼春》为例: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5]
这首词可以说是李煜在亡国前享乐生活的真实写照。他既醉心于宴乐,又寄兴于夜月,前为帝王享乐生活的反映,后为文人雅兴逸致的表露。读罢全词,浓厚的富贵气、脂粉香扑面而来。这种颓废的生活情调和空虚的精神世界在另一首《浣溪沙》中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6]
如果说前首词所写的宫廷歌舞是通宵达旦的话,那么这首词所表现的则是夜以继日了,从而使人们清楚地看到,词人沉迷于腐朽享乐的生活竟达于何种程度。这些词与他后期那些感人至深的作品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当然这是词人前后期的生活经历不同,思想感情变异所致。
奢华而又空虚的生活转瞬即逝。李煜降宋以后,精神方面所受的痛苦与侮辱自不待言。但是正如前文分析的,代表李煜最高文学成就的却是这一时期的词作,笔端流露的全都是亡国的愁苦、悔恨和绝望。据说这首《破阵子》就写于他亡国之初: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7]
这首词描写了软弱儿皇帝的可怜相,但这是他从一国之君一下子变为阶下囚时最真诚的自白了。以前他写与情人幽会,写男女离愁,写旷逸情致,其实不全是他作为国君的真实生活内容,有许多是通过揣摩他人的心理写出来的,毕竟隔了一层,有时不免矫揉做作,惺惺作态。而亡国之后的愁苦、悔恨和绝望,则是他自己亲身的体验,因此情感的流露便更真挚深切。这种出于真情的词并不需要过多的修饰与雕琢。何况此时的李煜周围再也没有了那种金镶玉砌的凤阁龙楼、肌雪肤明的春殿嫔娥,因此在完全摆脱了以往那种浓丽色彩和脂粉气息之后,胸中的真情一泄而出,如同一时期的一首《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8]
而相对晚些的一首《浪淘沙》读来更是让人回味无穷: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9]
据《西清诗话》说:“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亡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含思凄婉,未几下世矣。”[10]由此可知,作者以当时的囚徒生活和片刻欢乐的梦境对比,表现他思念故国的哀痛心情。下阕中无可奈何的苦语,更是饱含了作者无穷的痛苦和悔恨,而“流水”“落花”“春去”三样又都是一去不复返的,帝王变囚徒,不是天上人间的差别又能是什么呢?无限凄苦之情,欲吐还吞,戛然而止。
一般来说,给予李词思想意义过高的评价是不恰当的,然而只注意他是南唐国主,却忘了他还是个多愁善感的杰出词人,或者认为他的词伤感情绪较浓厚而加以贬低也是不可取的。李煜的作品,不能说有强烈的爱国思想,他对故国往事的追忆,不过是怀恋过去的帝王生活,但是归降后李词优秀的抒情技巧和形象化的艺术语言,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并且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共鸣,以至于对他的惨痛亡国生活的同情,这也是难以否定的。当读到“故国梦重来,觉来双泪垂”“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些动人的抒情词句的时候,就会引起这种情感,而这就是艺术的客观效果超越了作者的主观思想,故称之为“神秀之作”一点不为过。由艺术的客观效果所引起的故国之思及乡土之感,特别是在旧时代乱离颠沛的生活中,更加容易引起读者情绪上的错综联系。徐悲鸿说:“真感是一切艺术的渊源。”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无独有偶,从这点上说南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词作也达到了类似的效果。
三、神秀之作字字血泪
李煜在政治上虽然是个亡国之君,然而“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11]李煜的词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成就。以李煜付出生命代价的《虞美人》为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12]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后主则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13]李煜被毒死,跟他写这首词有关,这真是用血的代价写的。李煜的这首词,不光写出了他个人的愁苦,还有极大的概括性,概括了所有深怀亡国之痛的人的痛苦感情:如怕看到春花秋月,怕想到过去的美好生活,故国的美好景物已经不堪回首。故国的景物如雕栏玉砌还在,但是人的容颜已因愁苦而改变,这里还有人事关系的变迁,主奴关系的变迁。所以说,李煜的《虞美人》反映了亡国的切肤之痛,担荷了这些人的感情痛苦,这正说明这首词具有高超的抒情技巧和高度的概括性,这也正是这首词在艺术上的杰出之处。
有人作过统计,在李煜的词中,“愁”字出现7次,“恨”字出现10次,其中“愁恨”相连出现2次,国、家、身之恨沉重悲痛,难怪晚清的刘鹗说:“李后主以词哭。”李煜正是从一己一时一地的悲剧,认识到古往今来所有人生注定的悲剧性。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语言上的神来之笔,使其后期的词更显神秀。他采用了唐五代词人极少用的白描手法,淡笔勾勒,把这些难以捉摸的东西,写得具体形象,不仅心里可以感受到,眼里也可以看到,几乎手也可以触摸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所以周之琦说:“予谓重光天籁也,恐非人力所及。”[14]文末再以一首《相见欢》作为例子: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15]
有人评论李词的特点,说他不假雕饰,纯用白描。李煜并非不用雕饰,只是雕琢得不留痕迹,能于朴实无华中体现匠心,王国维曾说:“李重光词,神秀也。”而这神秀的光环,是以付出生命为惨痛代价的,可谓字字血泪,怎不让人扼腕叹息。
习近平总书记在走访北京师范大学时就强调,学校要增加古典诗词的学习。而当今社会里,快餐式文化甚嚣尘上,我们在欣赏古典诗词时,不可仅仅浮于浅表,更要探寻本质,方能真正体会、真正领悟、真正感受优秀文化的精髓所在。《人民日报》在评论《小时代》时这样写道:该电影“把物质本身作为人生追逐的目标,奉消费主义为圭臬”。由此看来,精神世界的极大扭曲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然而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无所作为的借口,七十年代后期文革刚刚结束,当时的人们内心也处于极度的迷惘、困惑、焦虑之中,这种情况尤其存在于大量的青年人身上。就在此时,著名教育家、前南京大学匡亚明校长首倡在高校普及《大学语文》课程。试问如果没有先人的大声疾呼,何来八十年代社会风气的昂扬向上?到了今天,社会财富已经大量积累,我国已从整体上摆脱贫困的羁绊,然而急功近利、浮躁焦虑仍大行其道。其实我们并不缺乏优秀的文化,尤其是优秀的传统文化,就文学领域而言,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象征符号,乃至海外华人都引以为傲,反观我们自己,是否尽早、尽多地了解了我们文化中的精华呢?
注释:
[1][2]龙榆生编选:《唐宋名家词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50页,第46页。
[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56,557页。
[4]周锡山编校:《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2页。
[5][6]唐圭章:《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3页,第127页。
[7][8][9]龙榆生编选:《唐宋名家词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47—49页。
[10][11]唐圭章:《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7页,第138页。
[12]龙榆生编选:《唐宋名家词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48页。
[13]周锡山编校:《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3页。
[14][15]唐圭章:《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1页,第138页。
(金白梧 江苏苏州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苏州旅游与财经分院 215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