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备忘录

李龙波

一

小王曾试着第三次骑虎，他失败了。

二

他第一次骑虎，是在1990年夏季的一天。那天，动物园人少，六条长椅空着，管理员在树荫下打盹，热气下来又上去，兀自悬浮。假山上，老虎望望太阳，就下来了，尾巴柔和。它钻入山洞，听到砸吧嘴的声音，然后一只虎崽子慢慢露出头。虎崽子比老老虎的毛黄、软，被太阳一暖，就似黄金丝，根根趴伏在热气上。它抬头看看小王，嘴角往上翘了翘。

小王喜欢猴子。他在看猴。他说，不知怎么回事，他感到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就转头看见了虎崽子。他说虎崽子在向他笑，他不能没有回应。猴子就这样被小王的目光抛开了，它看了看虎崽子，晃了晃头，走到另一只猴子旁边，似乎耳语，似乎瞧虱子。小王说，虎崽子的眼光透亮，如马眼，流露出善意，好像要拥抱他。

虎山边有一棵树，管理员坐在树下打盹。小王小，身子轻，他抱着树干，手脚交换着一剉一剉地爬到栏杆的高度，然后顺着栏杆进了虎山。老老虎把头放在前爪上，眯着眼看看小王，然后把眼睛合上，似乎睡了。虎崽子没吭声，小王也没吭声。小王走到虎崽子面前，把手放到了它头上。就这样，小王和虎崽子相遇了。小王说，它的毛比看起来更软，如在空气里流淌的液体黄金。虎崽子看着小王，卧下，小王抬起左脚，骑在它身上。小王说，那种感觉，软、滑，在夏天发出善意的凉气。

三

他第二次骑虎，是在2000年秋季的一天。那时，他在X城上学。小王告诉我，离他们学校不远，有个集市，里面什么都有卖的，肉、棉被、衣服、书、工艺品等等。那天，集市上来了个马戏团。他跟着人流进入马戏场，第一眼就看到笼子里的老虎。小王说，他可以从那只老虎的眼里看出疲惫。我对小王说，或许这只就是你小时候骑过的那只呢。小王摇摇头，说不是。他肯定，这只的毛暗黄，不亮。

四

小王说，训虎师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小黄豆芽一样。只见小女孩钻进一个皮球，从里面拉上拉链，球便滚到另一个表演者脚下。这个表演者明显粗壮，他将皮球捡起来，往上撒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手托住，“噗”，口里喷出一团火，皮球成火球了。

老虎从已经开开的笼子里出来，它嗅到火味，站起身。观众哗然。只见表演者将火球抛向空中，离地约五米，老虎腾空跃起，将火球接住。小王说，那年的秋天，X城的天气阴晴不定，就在老虎第三次接住火球的时候，天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滴如葡萄那么大，把人砸得身子发麻。

马戏场是露天的，处于集市洼地，瞬间见马戏团的道具漂在雨水上。那是X城50年一遇的大暴雨。人群吵杂，左奔右突。小王从葡萄大的雨滴中看到，老虎站着，用前爪托着黑乎乎的皮球。马戏团的人大声喊叫，忙着将笼子里的狮子、马弄上车。小王说，他从老虎的脸上看到了失落、迟疑，继而转变为凝望，它托着黑皮球，看向了他。也只是一刹那，小王有些动心，走向老虎。

老虎将黑皮球给了小王。人群散了。雨水连成片，披挂在城市每个角落。雨水响亮，似乎又很辽远。雨水的响亮没有回应，就显出孤单、寂静。小王将黑皮球放在怀里，找球的开口，但没找到。他感觉有东西在蹭他的腰，便略转了下头，看到老虎的脸和匕首。老虎的嘴巴紧咬着匕首，要镶嵌进它的脸里似的。

小王接过匕首。雨水铺满刀面。小王牙根打颤。他小心翼翼地划开球，露出小女孩的胳膊，被雨水一淋，细胳膊上的梅花一样的血瞬间没了。小王扔掉匕首，用两只手撕开皮球。小王说，黄豆芽一样的小姑娘，躺在皮球里，脸色苍白。他说，从余光里，看到老虎的尾巴，缓缓地消失。

五

当小王给我讲到这儿时，我对他口中的第二次骑虎产生了怀疑。但是，事实证明，小王是诚实的人，他在这次事件中的确骑了虎。我曾问小王，当大家都跑的时候，你为什么还想着皮球里的小女孩？小王说，他不知道，他本来和别人一样，把小女孩忘掉了。但是，他看到了老虎失落、迟疑、凝望的眼神，就想起了小女孩。我说，还是你的本心驱使的。小王说不是。我又问不是吗，他很肯定地说，不是。

小王接着问我，你知道为什么老虎每一次都会接住皮球吗？我说，它被驯服了，听说驯兽师是很有办法的，比如，不听他们的话，就不给肉吃，听了就有的吃。

六

那年，有一则X城的新闻报道，说一个马戏团的老虎在表演时，跑掉了。小王说，那天他回学校宿舍后，感冒得厉害，烧到39度。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过去，又看见那只老虎。他醒来，老虎就不见了。

雨还在下。小王的烧一直不退，他宿舍的一位同学扶着他去医院。他的学校在郊区，去市里的医院需要走上十多分钟的路。小王说，在路上，他远远看见一只老虎向他们走来。小王挣开同学的手，摇摇晃晃地向老虎摆了摆手，老虎停住了。是的，这就是那只跑掉的马戏团的老虎。它的脸上滴着雨水，毛有些乱，看见小王后，用左爪抹了抹脸。

小王走到它的身边，它蹲下身，小王抬起左脚，骑在了它背上。小王的同学身子乏力，他看了下骑在老虎背上的小王，转身走了。老虎就这么背着小王，往前走。到了公交车站，它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往市里走。

市里人多，雨水浑浊。老虎背着小王兀自走着，没人理会它。小王说，他感觉冷，身子轻飘，老虎走路也轻，让他觉得暖和。就这样，他们到了医院门口，老虎停下，让小王下来后，转身走了。路上的积水被脚踏开，紧接着聚拢。老虎的爪子小、轻，不溅水，积水不经意分开、合拢，好像和爪子有默契似的。待它转过一个绛红墙角，小王眼里就空荡了。

在小王的病床边，他同学拿张报纸“窸窸窣窣”地翻。小王问，啥时候过来的？他同学把报纸侧向他说，前几天走丢的那只老虎自个儿回马戏团了。天花板有一颗小灯泡，贼亮，有点晃眼。小王曾对我说，当老虎从医院门口离开的时候，他就有预感，老虎会再回到马戏团。他同学问，你说它为啥还回去呢？

小王想过这个问题，老虎自个儿出来，应该是不愿再以表演讨生活了，一点掌声、几嗓子呐喊、几口肉、一个火球，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出来了，就应该往大山里走，往树林里跑，怎么样都能好好活。他同学说，你想想，一只老虎，过惯了饭来张口的生活，它应该是没有勇气自个儿生活;说得难听点，人有时会对它冷漠点、蛮横点，但没了那点冷漠和蛮横，它会更孤单了吧。

小王说，他开始也接受了这个带些情绪的说法，但后来的事情让他对此有了另一种解释。当然，他的新解是对的。但是，他再没机会告诉他那位同学了，或者是其他人，除了我。

七

小王的那位同学还不知道的是，那只报纸上的老虎，在返回马戏团后的两年后，又走掉了。这次，不再是它自己，它带走了马戏团的皮球，而那个小黄豆芽的姑娘，也在那个皮球里。小黄豆芽长成了大黄豆芽，那个皮球的空间越来越小，这是老虎和小姑娘的一次合谋。

八

从他第一次骑虎后，一有空，小王都会去他小时候去的动物园看那只虎崽子。但他再没有骑过它。一是虎崽子在一天天长大，二是管理员很少打盹。他在一个秋天，给虎崽子起了个和落叶一样的名，黄金。

在他第二次骑虎的两年后，黄金从动物园走掉了。这一年，老老虎死了。这一年，也是马戏团的老虎带着皮球走掉的那年。

小王说，黄金可能是通过他小时候爬过的那棵树走掉的。小王眼神里充满了忧伤。那棵树披满黄金的金黄，在暗夜里颤动，它的汁液缓缓向上，而黄金的毛缓缓向下，越来越沉，如要沉入到梦里一样。

当他向我如此讲诉时，他眼神里的忧伤让我印象深刻。我很少见他忧伤，我说，小王，黄金走掉好啊。他的眼睛在灯泡下眯成一条缝，说，不是不好，但总有怪怪的感觉，它的走掉，像一场预谋，先让我找办法爬过去，十多年后它再借那棵树爬出来。

小王是想多了。不过，我也不能说不可能，不然，小王第三次骑虎不会失败。

九

我和小王是好同事、好朋友。他坦诚，我忠实。因为小王的缘故，我曾查看世界各地的关于老虎的故事，故事太多，一个接一个，一层挨一层，几乎成了老虎原始的故事森林，密密匝匝。这么多关于老虎的故事，每个境地都不同。

小王讲他骑虎的故事，两次骑虎讲了两遍。一次是在他还是小王的时候，另一次是他第三次骑虎失败之后。同样的事，时过境迁再讲的时候，貌似不是同一件。这没什么对错。我只是想，作为小王忠实的倾听者，我的备忘录应该更简洁、明了，只讲一次。

十

S城很多人戴口罩，雾霾大。口罩上方的眼睛不如X城的亮，小王说。小王喜欢眯着眼怀念X城。

那是2007年初春的一个深夜，路上铺的雪很薄，如厚霜。路上的行人和白天一样，不多，作为外来人，我和小王曾怀疑S城的人有嗜睡症。每盏路灯孤零零地站着，顶上散发的光和它无关。

路灯的灯光先是送来了老虎和一个姑娘的影子，很长，然后变短。一个姑娘骑着老虎，从我们身边走过。小王说，那是马戏团的老虎和小姑娘。

小王说得没错。我的头有些晕，手脚凉，便从口袋取出一块糖吃。老虎走到小王身边，嗅了嗅，转头看了看它身上的姑娘。小王口中的黄豆芽不再是黄豆芽了，她长大了。她长发披肩，一袭粉衣打扮。姑娘没说话，看了小王一眼，然后轻抚了下老虎的耳朵。老虎和姑娘的身影又变长，贴在薄雪上，然后不见了。

有时，我会自责。那晚的氛围有些怪，我应该能从中预感到些什么，但我他妈的没有。小王触景生情，难免又有点伤感，他拉我去了酒吧。

酒吧人很多，声音吵杂。小王说，他们不理他，让他难过。他是自作多情了。年月久了，不记得很正常。我安慰小王，你和老虎有缘，谁像你有机会骑过两次老虎呢;而且，世界那么大，你自己骑过的老虎，都成功逃掉了，你想想，它们会在城市的夜晚自由地游荡、自由地呼吸，该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小王就是一个传奇。

我们喝得醉醺醺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小王带着一个姑娘走出酒吧。他边走边转身向我招手，算作道别。我向他挥挥手，也离开了酒吧。

十一

再见小王，他就不是他了。小王后来告诉我，他那晚从酒吧带走的姑娘，就是那个骑虎的姑娘。那晚，老虎在外面等他。他和姑娘骑在老虎背上，在黑暗里走啊走。等他醒来，发现自己不见了。

我问他，自己不见了，这是啥感觉。他说，感觉自己是一只老虎了。这感觉真好。小王说，实际上他骑了四次。他说他再和别人说起骑虎的事儿时，不会将还不记事的儿时的那次算上。他说那太虚荣。

十二

老虎走在大街上。没人理会它。阳光开得白花花的。自从它吃掉小王以后，这阳光好像一直这么开着，永不会凋谢似的。

它来到广场上。一个坐在手推车里的小孩子，向它招手，它走过去，把头伸进推车里，使劲用头蹭了蹭那小孩。小孩感觉毛茸茸的，用小手扯了扯它的耳朵，啊啊地笑。它也就跟着笑。小王的灵魂感到自己湿湿的，腥腥的，还热得不行。他想，我是在那老虎身体里了。当老虎在笑的时候，感觉有个啥东西撞了自己的心脏。它不顾小孩了，就走出广场。

是这个道理，小王的灵魂一想事，老虎的心脏就感觉被啥撞了。老虎心脏里长了小王的灵魂。这是可怕的事。当时我也不知道事情到底会向啥方向发展。

小王每次提到骑虎的事情，他会说，我感觉我心里面有一颗老虎的灵魂。当时我还想，小王多他妈地了不起。

十三

小王被老虎吃掉这件事一传出去，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感觉了哀伤。和小王关系最好的一个同事说，我们还要听他第三第四甚至第五次骑虎的事呢。这个同事还打算给他立个碑，碑上写小王最喜欢的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我认为这有些不正式，我觉得应该写点有深度的话。比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之类的。

小王从家里的小城镇走出去，去过X城、S城，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他家的小城镇。他一生骑过三次虎，两只老虎（或者是一只，也或者是三只）。怎么说呢，“他的一生”还没随着他墓碑的建成终止。

老虎身体里毕竟有了小王的灵魂，就像，你种下一粒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当我在大街上再碰到老虎时，我立马感觉到小王的气息。我上前问老虎：你是小王吗？我们都很想你。

老虎真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像打喷嚏。我就又问你骑上你自己啥感觉。他说每次都不一样。

我回去对办公室里的同事说，我碰到小王了。大家都不相信，连和小王关系最好的那个同事也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来到小王栖身的地方，对他说，他们不相信！然后，我就给我们斟满了酒，往嘴里灌。

十四

老虎说起话来含糊不清，不过我还能听懂。它笑起来，是小王的笑法。最主要的是，它喜欢眯眼，一如思念X城的小王。

自从老虎吃掉小王之后，骑虎的姑娘就不见了。老虎的嗅觉变得迟钝，也找不到姑娘。小王（老虎）说，姑娘可能生气了，我把自己吃了。我作为一只老虎，能理解自己吃自己;我作为一个人、小王，不需要理解，感觉自己吃掉自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在我工作之余，我会骑着老虎去小王的家乡，在他墓碑前伫立。小王的世界宽广，他知道人的世界、老虎的世界、灵魂的世界。而我，只是看见了，相信。

随便说一下，我和小王在小王的墓碑前遇到过一件灵异的事。我们曾看到那个马戏团的姑娘，远远地看着我们，待我们奔过去，便倏忽不见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提到过那个骑虎姑娘。

十五

我和小王住在一座两层阁楼里。无聊的时候，我就翻开书让小王看。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当他读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句偈语时，便入定了。直到初春，他才有些动静。

他有时也会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诗句，我想，或许，我和小王的缘分应该快尽了。

在整理曾经的零零散散的备忘录时，我发现了他写的一首诗。诗是这样的：

我住在山下 山上有两只鸟头 一个像我 一个像你

我从山椎里掏出一把又一把音符 狠狠地仍在地上 它们一明一灭地喘息

鸟头开始鸣叫 彩色的 栗色 墨蓝色 橙色……的颤音

山上的两只鸟头 一个像我的乐器 一个像你的乐器

音符如鬼魅一样飘荡

而你说我居住的城市像一把榔头的形状 哦……亲爱的……这是你借以抒情的音符，滚烫、淫荡又纯净的梦境

（一只兽挥舞着榔头 戴着漂亮的鸡冠花 哦 我爱你 摇摆的天使的小光环

这是梦境 但是 只是梦境还不够

梦境是真的 也还不够）

你看到梦境吞噬非梦 你看到被吞噬后的非梦又开始吞噬非非梦 哦 我爱你 只因为你说你爱这飞逝而无住的梦境

果真是这样

一只鸟头开始拥抱另一只鸟头

果真是这样

一条海水开始往我身上铺张 我开始吞噬海水的虚空

这条海水吞吐出音符 我抱着这条海水做成的乐器 鸟头向上为弦 开始在月光下弹奏

十六

五六年来，我一直陪着小王。直到有一天……

我本来将我吃的药放在窗台上，但不知怎么回事，药从窗台上到了楼下，然后就到了小王住的房间里（我猜是风刮的，记得那几天风很大，还是南风）。

小王用爪扒了扒药包，然后就吃掉了 。那是治我便秘的泻药。

就这样，小王把自己的灵魂从老虎的身体内，活活地拉出来了。

想想这些年的事，令人不免有些遗憾。我觉得是我扼杀了一个强悍的灵魂，感到内疚。

最让我感觉可惜的事情是，我给小王借来了一些修习禅定的书，让他继续修习，他本来已经有些成就了（我常在半夜起身，向他住的房间张望，常见到房门笼罩在稀薄的金光中），但……我再也不能看到小王盘腿打坐了，或者说，我再也见不到一只盘腿打坐的虎了。

十七

小王曾向我讲述过他修习禅定的事。他观想时先看到骑虎姑娘，又看到老虎，然后，他用观白骨法让内心安宁。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唯一给我些安慰的想法是，或许丢掉了小王的老虎又去找那个马戏团的姑娘了，而小王的灵魂去了另一个肉身。

我想，到时，小王还会骑虎，也还会碰到一个愿意听他讲骑虎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