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草木更孤独

2015-11-28 09:19鲍尔吉原野
读者·原创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鲍尔吉铁水旷野

文_鲍尔吉·原野

比草木更孤独

文_鲍尔吉·原野

我的新居在沈阳的边上,比城乡接合部更接近田野。这些广阔的田野被房地产商购买后遭遇楼市降温,田野变成了旷野,耕地上长满荒草。我从北窗望过去就能见到地平线,地平线如长长的扁担,挑着天边的云彩。抬眼就能见到地平线是福气,城里人抬多少次眼见到的都全是楼,即便站在高楼顶上,看到的仍然是楼。

地平线是多么大的财富,稍稍看一会儿,视野里就有鸟儿翻飞,经常是一对。这里离城市已经很远了,鸟儿仍然要往更远的地方飞。在我的印象里,太阳应该从山峦后面升起,山是它的车马、大轿,但这儿没山。这里的东方跟北方一样,只有地平线。太阳只好平凡地从地平线升起,我想它并不情愿,但只好如此。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先冒个头,浮现半轮,尔后全然跃出,看上去非常富有。太阳升得不快,也不慢。地平线如同高炉里流淌着的铁水,暗红透金的铁水漫过平原的树丛,吞没田埂和土坷垃,淌到开发商买下的土地上散开,变成了薄薄的金色。太阳孤零零地继续上升,没有山峦或楼群的扶持也得上升,习惯了。我站在荒野上目睹日出,周围竟没一个人。恍惚间觉得太阳是为我一个人而升起的,这个想法刚产生我就自我批判了一下。在太阳眼里,我与草木没什么区别,况且我身边还有鸟儿,有电线杆,太阳是为大伙儿升的,这才对头。

面对旭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孤单,一下子想不起怎么到了这个地方,甚至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太阳把大地重新包装了一下,条状的红云从东方天际向外放射,草尖儿敷一层逆光的红色,飞鸟的影子变黑,灰褐色的杨树树干透出清洁的白色。太阳升起来后,地平线恢复静穆的黑色的“—”。这景致很像个“旦”字。“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其灵感就有可能来自古人观日出。阳光从东方平射而来时,植物和我都显出挺拔的姿态,从头到脚涂抹着均匀的金光。

我在公路上远行,为了看到更多的草和树木。抱团的草,从石缝里长出的孤单的草,长在高处和低洼地的草……它们像草书一样斑斓多姿,姿态出人意料。我甚至盼望路旁生锈的废钢筋身上长出一簇绿草,那才是生命的奇迹。

在草地上行走要低着头,才能看到暴露在地面的树根、灌入气泡的薄冰、刚刚出世的昆虫和像白石灰水一样溅开的鸟粪。我知道自己像一个丢了东西在地面上寻找的人。我心里一定是丢了许多东西,想在这里找回来。这里不光有荒草和泥土,还有我需要的东西,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它们正踩着我的目光所搭的梯子走进我的心里。我欢迎所有旷野上的、荒凉的、被人遗弃的、不知名因而不尊贵的东西在我心里安家,心比院子还大。

草拥有万物的根基—土地。草抱团生长,它们不孤单。悲秋的人秋天看到草地枯黄,为它们的凋谢忧伤。然而,青草在春天冒芽,从枯草的根里长出新绿。人想错了,草根本不会死,它活得也许比人类还长。如果没有火灾和人类的砍伐,所有的树木都比人长寿。草看人,看到了孤单和荒凉,人穿着奇怪的衣服在旷野上行走,显得没有任何本领,而所有草都裸露着绿色的身体。是的,人的本领要借助团体或网络。人冷热不宜,无法在旷野里站立一个冬天。树木、云彩与河流都不是人的同类。在花朵、小鸟和青草面前,人显出丑陋,他们失去了自然赋予的美,又创造不出新的美,他们的美丑观念只通行于人的文化世界,与天地无关。孤单的人在旷野里行走,坑坑洼洼的地面和树枝让他的手脚都不方便,飞鸟从头顶飞过,甲虫往树枝上端爬行。这些事让人感到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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