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恐惧结伴

2015-11-27 23:53张菁华
满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癞蛤蟆恐惧

〔满族〕张菁华

1

恐惧是人的天性。

人的恐惧,一部分来自人类自我的臆想,另一部分就发生在现实中我们的身边。在某些时段,一些不可思议的事由和莫名其妙的物件都会成为恐惧的来源。

记得小时候,大概六、七岁,我算是胆子大的,但是仍然有着孩子对黑暗的本能恐惧。只要天一黑,我就窝在家里,不愿意到外面去。就算是从外面刚回来的家人,我也不会主动靠近,离得远远的看他(她)一切如常后,才会放下心里的戒备。学龄前,经常住在乡下奶奶家。那时候的冬天总是冷的,烧得火炕暖暖的。外面寒风刺骨,几个孩子挤在老屋那间狭窄的土炕上,听大人们东家长西家短扯着闲话。晚上村里经常停电,奶奶就会点燃油灯。家有两盏油灯,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一盏黑乎乎的,另一盏颜色略浅,带些半透明的深棕,细腰乍裙,像个耸肩美人儿。每一停电,奶奶就会点上油灯,孩子们围着火盆和油灯就开始央求着大人讲一些鬼怪故事,讲故事的人往往用这样一句话开场:我可不是瞎白话,讲的是真事,不信你们去问问谁谁谁,他也知道,是他爹(他大伯)身上的真事!讲的大多是一些单身行人夜里遇到鬼的故事,依稀记得有鬼耍钱、鬼打墙、吊死鬼迷人。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就连上茅房都尽量忍着,一则是外面天黑黢黢的不敢去,再者也怕解完手回来故事讲完了。冬天的夜晚,黑暗又漫长,有时候我会犯困,背对着她们,拽过一只枕头,偎在炕头,睡眼迷离地看人们落在墙上的影子,灯火摇曳中,那些影子像被注入生命般突突跳动,忽大忽小忽短忽长。

时至今日,依旧喜欢听鬼故事,还喜欢看一些恐怖片。身临其中,有好奇也有惧怕,越是好奇越是惧怕就越是想听,那种紧张和刺激甚至会让人上瘾。据说,恐惧会令人瞳孔收缩,肾上腺激素水平升高,继而得到一种奇怪的心理愉悦。

2

上小学以后,随着年龄增长,开始不怕黑夜。那时候住在家属院,家里没有厕所,晚上去公共厕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巷道,没有路灯,有月亮时就着月光,没月光就摸黑。总走夜路,渐渐的,我喜欢上在黑夜里行走。家里没有电视,离家三百米左右是党校大院,党校有台彩电,那时候刚开始时兴播出电视连续剧,开始是日本的《血疑》,后来是香港的《射雕英雄传》,只要到了那个播出的时间,一想起那个曲调古怪的片头曲就会心痒的难受。每天追着电视剧,总去党校看电视,总走夜路,渐渐觉出几分夜晚不同于白天的好来。夜间昏暗不明,在黑暗里行走,听觉嗅觉就变得比平日敏锐。夏天的晚上,清凉晚风中涌动着香甜的潮气,不知名的虫子在草窠里轻声低吟,偶尔雨后,路边稻田里还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声。我喜欢走在空无一人的夜里,心绪散漫自由,沉浸在无边际的黑暗里,自己也如空气般与暗色融为一体。

一次去党校大院看电视,屋里的长条椅子挤了很多人,广告时间我出房间透气。

大院里的房子都是一排排的,窗沿下种了一溜刺挠花。刺挠花是家乡人的叫法。它又叫刺玫花,其实就是所谓的玫瑰花。植株高大,花色艳丽,在老家,几乎家家房前屋后都会种上几墩。夏夜,刺挠花香味浓烈扑鼻。在这开满了象征爱情的红色花朵的花丛下,一个同住一个家属区的半大男孩子蹲在阴影中,一动不动。“你干啥呢?”我靠过去,猫腰伸头去看。他手拿了根柳枝,叶子捋去,只在尖梢剩下几片,他没回头,专注地盯着草丛,动作微小地抖动着柳枝。仔细看,草丛里有一只癞蛤蟆,身上是疙疙瘩瘩的黄,就像是一小块裸露的泥土。男孩在逗弄那只癞蛤蟆。“它忒傻!”他说,边说边继续抖动枝条上那几片树叶,突然癞蛤蟆一伸脖儿,舌头飞快向树叶卷去,它把抖动的影像当成了飞蛾。它不知道飞蛾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一个少年在好奇心驱使下的残忍恶作剧。不知道少年在那里蹲了多久,只看到癞蛤蟆本能地向枝条弹出舌头,一次又一次。再细看,能见到它嘴角溢出的血痕。

面颊微寒,大夏天,我打了个冷战。

我惧怕癞蛤蟆,一想到它那满身疙瘩,就会心生凉意。与它另一次的相遇,更是加深了我对它的惧怕。

那是一个晚上,我去上公共厕所,天上没有月亮,我依旧没拿手电筒,只在裤兜儿揣了只打火机。走着走着,脚下踩一软物,伴着“吱儿——”一声。

低头,就着点燃火机的微弱光亮,我俯身看。一只巴掌大的癞蛤蟆被我踩得翻了个身,惨白滑腻的肚皮向上。它没死,只是懵了,白腻中带点儿污黄色的肚皮大幅度快速起伏,急促得就像我的心脏。

3

长到二十出头,开始有了第一份工作。我还记得用刚领到手的工资为家里添置了一件吊灯,大概花了百元左右,是当时的时髦样式,一个大圆盘,上面镶着水银镜片,还缀着许多玻璃珠子,一打开,明亮晃眼。

工作几年后又经历了一次失业。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坐在路边,街道两边的商店都打烊了,街道两侧黑乎乎的,只有路灯擎着一盏盏昏黄的光。行人不多,大都脚步匆匆,看上去内心坚定、目的明确,似乎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而我的明天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我能做什么?恐慌如铺天盖地的野草疯狂在心底蔓延,我站在午夜空荡荡的街头,路灯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长。那天的恐惧心理,可用绝望来形容。

后来又有了一份工作,然后是结婚,生小孩。

生完孩子,也许是血气亏耗的原因,我在月子里总做噩梦。梦到在黑暗中走楼梯突然踏空一节,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面无边的黑暗坠去,还会做一个梦中梦,我梦见我在睡觉,四五个面貌奇丑的小矮人不知道是站还是蹲在我床边,床沿露出一溜儿毛茸茸大脑袋,他们在身后偷偷扯动我的被子,我背对他们,清晰感觉被单从身上一寸寸缓慢往下滑落。

恐惧随梦境杂沓而来,随梦醒烟消云散。我内心是坚定的,不管梦见的情景多么可怕,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提醒我:别怕,你是在做梦呢。在梦中知道自己做梦,是经常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许是做人做得太清醒了,这清醒就连在梦中都保留了几分。

那个时期的梦境也不全是可怖的,还有一些温馨甜美的,至今仍记得。一个是梦见了一片海,阳光温暖明亮,海水清可见底,临近海岸的海水透明纯净,随水波流动,可以见到波纹在水底映出的倒影,距海边远些的则是或绿或蓝,绿得像不含杂质的玛瑙,蓝得像一汪波动着会呼吸的琉璃。我的视角像是一只海鸟,在半空中俯视徘徊。那是一天上午的十点多钟,大概是睡暖了,我在梦中听得到海水的涛声,感觉温暖潮湿的海风吹拂着面颊,身子随气流在空中漂移,心情非常愉悦。另一个梦境中场景好像到了南方,在一间房子室内,雕花的门扇,木棱子窗棂。临门一张规矩方正的八仙桌,两把椅子,桌子上泡着一壶茶。屋子门户大敞,门楣高,门外正对的是一大片湖水,湖中有荷。抬眼,看到碧绿荷叶间星星点点的荷花在视线尽头绵延逶迤。

4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发憷的是如何与别人相处,很多年过去,女儿都开始亭亭玉立了,我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跟别人相处。和陌生人在一起,说过“你好”后就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不找话题尴尬,生找话题太累。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更是有事说事,把该说的话说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厢静默,倒是不觉得尴尬。

在生活中没有特别嗜好,闲时看看书、上上网,再就是喜欢养花养草。身居高楼,养花的条件先天不足,但这阻止不了我养花的热情。室内客厅有两盆大棵的橡皮树和龙血树四季常绿,几盆不同品种的兰花偶尔会开放热闹一下,一堆种着多肉植物的瓶瓶罐罐在阳台上随着气温的高低、光照的强弱被我挪来挪去。今年又迷上了普通的草花,草花熟悉亲切,花期长,可以弥补已有花卉品种上的不足。从春天播种到夏天的盛放,是个短暂的过程。窗外防护栏上挂着一盆盆矮牵牛,有红色、蓝色、白色和粉色,娇嫩的花朵纷纷从狭长翠绿的叶片间探出张张笑脸,我期待它们快快长大,爆盆,枝蔓和花朵悬垂着,在窗外开成一挂挂绚丽的花瀑。

近两年花越养越多,上百盆的花草换盆、浇水都是个小工程。朋友看过我家的花大多会感慨,照顾这么多花太辛苦。我不觉得,喜欢就会乐在其中。侍弄花草让我自在,只要付出勤劳和关注,它们从不吝啬把美丽回馈给我。

在人群中会觉得心烦气躁,与人言语交流也会遭遇障碍。我能在照料花草时顺着它们的小性格、小脾气,让它们顺顺利利地长大、高高兴兴地开花,但是,同类的小伎俩小算计只能使我厌弃和远离。

有个古代故事,叫做《两面国》,见多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或者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反倒是对故事里那些虚伪夸张的两面人不以为奇了。

喜欢看大片,在追一部恐怖剧《行尸走肉》,追了两年多,还没拍完,于是,我就继续追。渐渐总结出剧中最危险最恐怖的不是可以传播死亡的丧尸,而是那些同样具有人形却渐渐失去人性的同类。

不想与人太近,人性中的丑陋让人望而却步,令人恐惧;不想离人太远,人性中渗透出奇丽的美与暖,同样让人着迷。

就这样吧,恐惧着,期待着,就这样也挺好。

5

人到中年,似乎只是一个呼吸。

回头望向来路,都说少年是无忧的,我觉得自己那时多是懵懂,少年时光都是在稀里糊涂中度过;都说青春多彩靓丽,我的青春却充满着困惑。翻开青年时照片,一件红白格子衬衫,年轻严肃的脸,微皱的眉头,迷茫和困惑显而易见。

人都说“四十不惑”,我问自己,现在能够做到“不惑”吗?我觉得还是不能,但是时间让我学会了一种东西,那就是“放下”,对于那些得不到、弄不懂、忘不了的,就随它去吧,也许所谓的“不惑”本身就有着对“惑”听之任之的豁达。

每天早上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还有眼角越来越明显的细纹,头顶上越来越多的白发,想这样看着自己还能看上多少年?

奶奶现在九十多岁了,早就从乡下搬到城里。近几年她耳沉眼花,人也变得越发矮瘦。她喜欢别人在她身边,她喜欢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是暖和柔软的,手背上骨骼凸起,淡青色血管盘绕。她偶尔有些糊涂,会在七月间问我窗外下没下雪,绝大多数时间她神智都是清楚的,尤其是讲述起几十年前的往事,她的思维会变得异常有条理。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数落,岁月久远的记忆不曾被沙尘埋没,反而被时光流水冲刷得凸现出来,越来越清晰。有恩的有仇的、爱过的恨过的,那些陪奶奶度过漫长岁月的人大多都已离世,就像是生长一季的草木,正在被人渐渐淡忘。我时常想,什么叫做生?什么叫做死?那些故去的人们,血肉腐化,骨骼一节节散落于泥土。人类,大地之子,终究和泥土融为一体。那些本应被时光淹没的人们,在奶奶的叙述中又变得栩栩如生,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活着”?

和有些上了岁数的人不同,老奶奶从不说自己对于死亡的恐惧。我想和死亡比起来,更可怕的是病痛和寂寞。

听说生命的尽头要走过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然后有一线光亮,越来越亮,撕破周遭无尽的黑暗。

果然有来世么?中国人讲究因果循环,甚至可以做到用现世的行为来换取来生的福报。中国人不止对前世今生来世有着可以自圆的一套完整说辞,甚至对天堂和地狱也有着详尽细致的描述,这一点倒是与西方不谋而合了。小时候看过一本书,里面有几张但丁《神曲》地狱篇的插图,一群有着遒劲强健肉体的人类被巨蛇绞杀,死亡的痛苦挣扎让人过目难忘。这和中国的身有罪孽的人死后在地狱里遭遇种种折磨的说法大同小异。

不论是哪种宗教,倡导的无非是对现世默默的坚忍,还有对道德层面善的维护、恶的抨击,想来这也是统治者们善于利用并推动宗教发展的根本原因。无论怎样说,有信仰的人因为有所畏惧,所以不会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从这个角度来讲,宗教信仰是一件好事。

我从没有信仰过宗教,也很少去想那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神经越来越大条,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内心却变得越来越柔软。不久前又回了一次老家,闲置的庭院长满了蒿草,在门房墙角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看一眼视线轻飘略过,等视线第二次经过,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几乎要落泪,那是我小时候的那盏油灯,它满身灰尘站在角落,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因果,人啊,混混沌沌的生,稀里糊涂的死。在既漫长又短暂的现世,柔软又坚韧地活着,像河边一杆风中的苇草。

6

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的朝阳,会在内心嘟囔一句“又是新的一天了。”然后起床、做饭、洗漱、上班……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眼帘随夜幕落下,心里嘟囔“一天又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感觉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今年和去年、前年也差不多。我是过了几百几千天,还是把一天重复着过了几百几千遍?不能细想,细想会让人冒汗。

玻璃磨毛了,简单没了,清澈也不见了,就连喜欢和憎恶,我也不敢说自己笃然确定。

小时候曾经憎恶过一些人,讨厌过一些现象,十几年、几十年时间过去,那些令人憎恶的人和现象会变得合理和可以理解。更有甚者自己就会变成曾经深恶痛绝的那种人,我们被时间塑造得面貌丑陋言语可憎,这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勇气和锐气在无数次碰壁后会变成圆滑和世故,还沾沾自喜,谓之“成熟”,这是令人恐惧的事情。

在生活的消磨中,在纷繁琐碎中失去自我,失去信仰失去个性失去坚持,变成一具麻木的肉体。在日常中日复一日的沉沦,变成我们曾经讨厌的样子,就像是成批制造,毫无特色的木偶。线儿牵在别人手里,行不由己,话不由衷,甚至哭笑皆不能痛痛快快地自发自主,这也是可怕的事情。

那个目光明亮,眼神坚定的我哪儿去了?她早就抛弃了我,或者是我遗落了她,把她自己孤单单地遗落在久远的岁月长河中。

偶尔见到一个词“勿忘初心”,不觉一惊。有时会问自己,现在的我是过去的我所喜欢、期待的么?我是否能按着自己期待的方式走过这一路?答案处如同被水洇过,一片模糊。

恐惧在心里,在身边,在日常生活中,它无处不在。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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