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土地

顾彼曦

好些年前的盛夏，吃过晚饭后，全家人坐在庭院里乘凉，聊到邻居家麦子收成好的时候，母亲立马就来气了。她不停地数落父亲没有用心经营，该打农药的时候没打农药，该除草的时候没有除草，耽搁了庄稼成长的好时机。

父亲显得十分委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猛烈地吸手指间夹着的烟，再猛烈地吐出那些烟圈。温馨的氛围一下子便在这浓浓的烟雾之中冷却了下来。坐在旁边的我建议放弃种地，全家人都去城里打工。父亲长长地出了口气，嘴里的烟雾便从鼻子里出来了，连连点头，表示很赞同我的观点。我们还一起分析了社会的发展，总结出了一个道理：种地是所有职业中最不划算的，含辛茹苦一年到头下来，除去化肥药水钱，所剩无几。如果遇上雨水不好的年头，成本费都收不回来。

可是母亲就不这样想了。她一听我俩这不着边的主意，那还了得，破口大骂道：“农民不种地，你脱产去啊，尽想些异想天开的事情！”一开始是数落父亲一个人，后来直接轮流骂起我和父亲两个人了。我和父亲见这架势，赶忙找了个话题打岔，然后匆匆地溜了出去。走到院子门外，还能听到母亲在院子里骂我们的声音，喊叫着：“这两兄弟穷鬼子命，不种地，将来吃屎连狗都抢不上！”

母亲生气的时候，就把我和父亲说成是两兄弟。这倒并不是她不懂辈份之分，而是无论做什么事情，我和父亲想的都是一个肠子里的事情。这里面也多多少少有着母亲的嫉妒之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稍稍长大点就不随自己了。比如有一年的春天，母亲和父亲吵架，母亲要离家出走，问我和弟弟谁愿意跟她走，结果是弟弟。那时候，她看着我骂道：“白养活了，小时候吃娘的奶，长大就忘了娘。”她伤心地抱着弟弟走了。尽管后来父亲还是在外公家把她接了回来，可是母亲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所以只要发生争论的时候，她总会骂我和父亲是兄弟。

说实话，自打懂事起，我就和父亲一样，打心里看不起母亲，总觉得她没读过书，思想不够开阔。虽然在农村，男的都是顶梁柱，可是女的也是持家主。尽管我和父亲对母亲的有些做法难以隐忍，但还是不得不听从她的命令。用母亲的话说，我把你能生下来，还能管不住你？

后来我上大学，弟弟也上了高中，母亲却做了一件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她抛弃了最爱的土地，跟随父亲去北疆打工。那个时候，我和父亲都很平静，并没有因为她的觉悟而惊讶不已，好像她的选择是注定的。我也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弟弟。她不希望孩子上学的时候学费凑不够，平时没有零花钱，而光靠父亲一个人在外打工是远远不够的。她心里也心疼父亲，虽然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爱情，不过是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组合成的家庭，但这一辈子还是平平淡淡过来了，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便直接成为了亲人。

出门前夕，她把家里的农具一件一件地整理好，放在墙角里，还把那些农具上残留的泥土用木棍一点一点地刮了下来，像小时候给我刮布鞋底子上的丝线一样。她说，农具长时间不用就会生锈，所以要把它们收拾干净，放在干燥的屋子里保存才好。收拾好后农具后，她又想起了院子附近有些荒草好些日子没有除了，于是她又找出收整理好的锄头，把墙院附近的荒草清理了一下，似乎心里早有一种预感，有一天，她还会回到它们身边，重拾起手里这把镰刀，继续种她热爱的土地，做回一个本分的农民。

随着时间的流逝，回过头来想想，一切都恍如隔世。我和弟弟也慢慢成大，走上社会后，明白了很多人生道理。生活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美好，也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糟糕。经不住回忆的，往往是匆匆的流年，道破生活的故事后，谁又能懂得故事背后的沧桑？就像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老了，故乡也跟着一起慢慢变老。

最近两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总能看到她脱去父亲为她新买的衣服，穿上昔日干农活的旧衣服去田间看看，尽管那里荒草丛生，再也看不到一粒麦子了，但母亲还是会习惯性地站在自家土地边上向远处眺望，有时候，她会在田里自言自语，有时候，她看到别人家田里干净的样子，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毕业之后，我没有顺从母亲的意愿，回老家去当一名公务员，过他们所说的稳定生活，让他们别在村里再遭人笑话。这也不怪她，在农村，在大家的理解之中，只有体制内的工作是光宗耀祖的工作，其余的再好也是打工仔。事实上也是如此，漂泊需要的代价不是每一个农村人都能背负得起的。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听从了母亲的话，真的成为一名乡干部，那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不像住在这繁华的都市里，如一只卑微的蚂蚁，永远也找不到归属感。可我依然要万般骄傲地活着，才能懂得活着的意义，就像土地能给予母亲归属感一样，我也只有付出汗水，在自己内心的土地上播种耕耘，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属感。

只是这些年，在回不去故乡的岁月里，我渐渐认识到了小时候犯下的错误，也逐渐懂得了土地的珍贵，明白了母亲作为一个农村女人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