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对这个社会甚至父母的价值观,大学生要有一些反思甚至异议的能力
新学期开学,一位朋友带来他的熟人及其刚考上华东师大历史系的女儿,让我介绍在大学修读历史专业究竟意味着什么。据该女生所述,中学阶段所理解的“历史”就是死记硬背的学科,而她自认为记性不太好,似乎并不适合读历史学专业。然后,她又说历史系毕业生大多职业前景黯淡。
刚上大学的女生没有任何兴奋的表情,反而因未能考取理想大学而沮丧,父亲也曾动员她复读再考。言谈间,家长和学生最关心的是入学后能否转专业等问题,以及哪个专业就业前途比较好,考虑的都是将来职场上的成功概率与物质收入等。据了解,该女生家庭条件相当优越,家长也对她寄予厚望。
可是从这位女生的状态来看,她对未来人生很是茫然,却又似乎存有一些社会上常见的对成功人士生活的想象,表面上似乎也有一些主见,但细细琢磨,大多是当今社会某些价值观的投射。我略显生气地对她父母说:既然孩子都上大学了,就应该给予她想象与规划人生的自由,不应该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诱导或压迫孩子,应该将孩子当作平等、自由的有主体性和选择能力的个人来对待,更不能将孩子当作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工具。我进而言之,既然你们家庭条件优裕,就更不应该将那些特别世俗的人生目标灌输给孩子。这番话听上去很书生意气,但其实反映的是我的一个基本看法:经济条件较好的中产阶层,应该给予孩子多元人生的可能性与选择自由,而不是将自我追逐世俗目标的价值观强加给子女。惟有如此,这个社会才会逐渐生长出多元价值观与多元人生的可能性。
当今社会表面看来多元纷腾,也貌似有很多个特立独行的人。但你仔细考察,就会发现某些价值观是比较同质化甚至封闭的,对于未来人生的想象很多都局限于这个社会追逐财富、权力或所谓世俗成功的价值观。正因如此,我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价值观的压迫才是最大的压迫,它有时候甚至比经济社会地位的等级性差异带来的压迫感更深重。
人类学家阎云翔经常谈及他的一个观察,在中国社会,似乎每个阶层的人都不安其位,或者说思出其位,都拼了命地试图在社会阶层与资源占有方面往上提升,似乎必须如此才能有人的尊严与安全感(但这种尊严细细推究往往是一种支配他人的权力感带来的快感而已)。而在欧洲和北美社会,很多职业就是祖传或阶层再生产的,他们往往有自身对这份职业的忠诚感与满意度,所以心灵往往是相对安定的,不像当下中国在生机勃勃的表象之下隐含的是极度的焦虑与不安。年轻一代人的社会想象力,尤其被这套从父辈或长辈灌输的价值观压抑,呈现出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头不靠的困境,有价值的历史思想资源被认为不合时宜而搁置,对未来愿景的理想主义精神又被认为太书生气,最后似乎就只能陷溺在一种浮肿而空洞的价值观所限定的日常生活世界之中。
每年面对刚入学的新生,或者即将离校的毕业生,我都会“忍不住”说说这些看上去很高调的话。我希望,在一所以人文学科见长的大学里读书的学子,能够从自身出发对这个社会甚至父母的价值观有一些反思甚至异议的能力,能够从广阔的人文历史资源汲取一些跟个体有共鸣的生命经验,进而更积极地有批判性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作者为华东师大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