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在老电影《芙蓉镇》中,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着一身蓝印碎花布出场,当时就惊艳了观众的眼球。如今,在凤凰古城的一条小巷中,依然深藏着一间传承了六代人的草木染老染坊——曾几何时,文化名人沈从文、黄永玉等人专门为染坊主人而来。此番湘西之行中,作者专程前往,探访这位大染匠,并有幸见识了其精湛的染制技艺。然而,在面对现代化大潮的冲击时,他眼里透露出了无奈与落寞……
在小说《边城》里,沈从文先生用极富情感的语言,对湘西的凤凰古城进行了描述,让本就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凤凰古城,更是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向往之地。
前往湘西之前,我们特地重新看了一遍老电影《芙蓉镇》。当看到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着一身蓝印碎花布出场时,同伴惊叫了起来:“这不是蓝印花布么?当下最时尚的中国风,怎么在上世纪60年代就流行了?”同伴原本没打算来湘西,但看到屏幕上的蓝印花布后,立刻改了行程,决定跟随我们前往凤凰古城寻找蓝印花布。
凤凰古城的一位友人曾对我提到,在古城的深巷中,有一家传承了六代的草木染老染坊,那里住着一位传奇老染匠。而他就是我们这次要探访的对象。
为了探访这位曾让沈从文、黄永玉等文化名人都争相拜访的老染匠,我们在告别泸溪镇的傩面师之后,立马奔向凤凰古城,希望能现场参观到蓝印花布的制作过程,并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古老而又复杂的染制工艺。
1寻:古镇深巷藏染坊
我疑声地问到:“这便是我们要寻访的传奇染匠刘大炮?还没找就闯进了视线,这也太容易了吧!”
高昂的门票让本就处于淡季的凤凰古城显得有些冷清。为数不多的游客守在古城门口,趁着门卫打盹的片刻,趁机拿着“长枪短炮”溜了进去,瞬间上演了一出“攻城记”,等门卫回过神来,古城已经“沦陷”,游客早已消失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之中。我们也跟在人群中,慌不择路地闯入了一条名为“文星街”的小巷。走在小巷里,虽然商业味很浓,但看见红灯笼、听到打银声、闻到姜糖味,还是对古城产生了几分好感。尤其是在琳琅满目的商铺中,看到一面蓝白黑三色相间的布幌子在风中摇曳,上面还用草书飘逸地写着“刘大炮老染坊”六个大字。我疑声地问到:“这便是我们要寻访的传奇染匠刘大炮?还没找就闯进了视线,这也太容易了吧!”走近时,定睛一看,下面一行小楷写着“丙戌,黄永玉题”。
我们就这样偶遇了湘西最惊艳的蓝印花布大染匠——刘大炮。据说,他家是凤凰的染布世家,染布技艺到刘大炮这一代尤为惊艳,以至于引得沈从文、黄永玉等从凤凰出走的文化名人纷纷特地重返凤凰进行拜访,还分别赠其字画。可如今,老染坊门前却门可罗雀,人气远不如熊希林故居,甚至远逊于随处可见的姜糖铺。偶尔有游客看到老染坊的布幌子后会举起相机留影,却鲜有人发现这染坊上的几个字是黄永玉亲笔所题。
走进老染坊,堂屋没有手艺作坊模样,却似读书人家的中堂。正中摆放着一把躺椅,躺椅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上面画了一位老者,双手扶膝而坐,眼睛怒目圆睁如金刚,蓝色的双手染蓝了衣脚。摄影师笑言这是儿童画,但当看到画两边题写的对联后就立马安静了——对联上写到“大炮在此,百无禁忌”,落款又是“黄永玉”!
2匠:大炮在此,百无禁忌
摄影师看到眼前的景象后惊呼到:“怪不得那画上手是蓝色的,原来是被这池水染的!”
穿过堂屋,老染坊才露出真容:一个40平方米大小的天井出现在我们眼前,天井靠右是一个蓝渍斑斑的大水池,上面虽然覆盖着石棉瓦,却依然有淡淡的腐烂气息不断飘出。我们连呼了几声,都无人应答,瞥见天井最靠里边的一间小门敞开,便探了过去,发现一位老大爷正静静地烤着火看电视,直到进屋后喊了两声,大爷才抬起头,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地瞪着我们,表情和堂屋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他便是传说中的老染匠刘大炮了。
我们表明来意后,老人的手、脚才从八仙桌下的火炉上挪开,抬起手指了指屋内四周墙壁,除了挂满各式各样的蓝印花布外,别无它物。但听说我们要拍摄蓝印花布制作的工艺过程。刘大炮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天井里的水池边,用手掀开池子上的石棉瓦,把手伸进蓝色的池水中搅动了片刻,伸出手来看了看颜色,说:“今天不成,明天吧!”摄影师看到眼前的景象后惊呼到:“怪不得那画上手是蓝色的,原来是被这池水染的!”听到摄像师的话后,刘大炮的热情似乎被点燃了,快步走到堂屋的画像前,用蓝色的手指指着画像说:“你说的是这画啊?其实黄老最先给我画的不是这幅!”刘大炮把我们领进卧室,卧室墙壁上也挂着一幅怒目金刚,双手扶膝,正襟危坐的画像。“黄老第一次找我染蓝印花布后,给我画了这幅画,我说画得不像,后来,他又多次找我染蓝印花布。一次见我刚捞完布,双手沾满蓝靛时,黄老让我坐定,画了堂屋里那幅,那次,有几分像了!”刘大炮搬了把凳子,坐在堂屋的自画像前,点了一根烟,开始简述自己家族和草木染的往事,还有自己因蓝印花布和黄永玉结缘的故事。
草木染是利用植物的根、茎、叶、皮给纺织品染色,是一种最普通、最传统的民间印染工艺。古汉语“缬[xié]”,即在丝织品上染制出图案花样。中国的传统印染有“四缬”:夹缬、蜡缬、绞缬和灰缬。其中,夹缬早已失传,现存的蜡缬、绞缬和灰缬便是现在的蜡染、扎染和印染,也是最常见的三种草木染。凤凰是汉、苗、土三族混居之地,自古以来聚集着各种文化,文化的交融带来了草木染染制技艺的碰撞;湘西山地丰富的植物又为草木染提供了丰富的染料;沱江穿城而过,既给草木染提供了染布必须的水源,又为布匹运输提供了便利。因此,草木染自古以来便在凤凰兴盛,也就不足为奇了。
刘大炮,本名刘贡鑫,祖上连续五代都是凤凰县城的名染匠。那时,做草木染只是为了讨生活。他12岁那年,邻居黄永玉因为家贫,辍学离家,外出闯荡。那年的刘贡鑫,也同样因家贫辍学,于是子承父业做了染匠。此后,他每天的生活便是山上、染坊、沱江三点一线:在山上采得板蓝根后捣碎做染料,在染坊里给布上色,然后把染上色的布匹挑到沱江边漂洗。14岁那年,同乡沈从文也外出从军,黄永玉开始发表作品,而刘贡鑫已经独挡一面,在沱江边开起一家新染坊。后来,沈从文成了著名作家,黄永玉也成了著名画家,而刘贡鑫依然是染匠,却因为染布技艺高超但脾气大而博得了“刘大炮”的名号,成了凤凰最有名的染匠,以至于人们慢慢只记得“刘大炮”,而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虽然没能像同乡沈从文和黄永玉那样名动天下,但刘大炮却得到了染布匠人的最高荣耀。
刘贡鑫和同城的染布匠切磋已无敌手,他也像同乡沈从文和黄永玉一样,从沱江边的码头登船,或沿沱江上溯到贵州、重庆,或顺江而下抵沅水、过洞庭到湖北,游遍了湘西周边各省。他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收集武林秘笈,收集到了100多款印花布图案和300多张印花布雕版。通过研究收集来的图案,刘大炮慢慢融汇百家,从湘西的染布世家成为全国草木染界“百无禁忌”的顶尖高手。
3艺:草木本心蓝白间
草木染三大种类——印染、蜡染和扎染,工艺都大同小异,不同的地方,就是防染剂的差别:蓝印花布是用豆浆和石灰;蜡染是用蜡……
故事讲完,刘大炮拿出一张纸片,指着上面的电话说:“要演示染蓝印花布的话,得找我儿子刘新建。我岁数大了,已经多年不染蓝印花布了。如今销量不好,儿子也不经常染了,很多工艺要演示的话,还得提前准备。”我们当面拨通了电话,接通后,刘新建不问我们是谁,只问是谁要我们打的电话。当得知是刘大炮后,只说了一声:“成,明天早上9点半!”得知儿子同意后,刘大炮就开始围炉看电视,不再理会我们。
第二天,我们在约定的时间抵达染坊时,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拿着两张镂空黄纸板从楼梯间下来,他便是老染坊草木染第六代传人刘新建。他手上拿的黄纸板便是蓝印花布的印版。雕版是染制蓝印花布工艺中的第一道工序,做雕版时,先用7层牛皮纸叠加在一起涂抹上桐油,待桐油风干后将设计好的花样画在纸板上。然后用刻刀在纸上镂空。“蓝印花布的图片通常都是对称的,你只要画四分之一大的花样,然后其他部分照葫芦画瓢就行了!这么大的雕版只是蓝印花布雕版中的中号,熟练的雕工雕这样的版,最少也得花一周时间。”刘新建拿着一张两尺见方的雕版一边比划着一边说。他今天没打算给我们演示雕版工艺,而是拿了一张父亲上世纪80年代云游时,从湘西三山镇一家倒闭的染坊里收的老版。“做完这次染印,这张雕版就要退休了,因为牛皮纸不耐磨,一张版通常印10张花布就要报废!”刘新建对着清晨的阳光检查了镂空的雕版,在案板上平铺了一层白布后,再把雕版平铺在白纸上,然后从案板下拿出一只桶,用木勺子舀出桶里的白色“面团”倒在雕版上。白色“面团”是防染浆,由细石灰和大豆粉混合而成,其作用是用来填充雕版镂空的部分。只见刘新建用一块木刮板像糊墙一样,把防染浆在雕版上来回刮动,直到防染浆完全把雕版的镂空处填满,整个雕版成为一个平面。这一步叫“刮浆”,刮完浆后,染色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接下来要上演的重头戏便是染色。
刘新建走到水池边,掀开上面的石棉网,一股腐烂味立马充斥了整个天井。他挽起衣袖在蓝色的池水中搅动了几下,拿出来看了后点了点头。“嗯,可以入染了!”刘大炮不知何时站到刘新建身后说。听到父亲的话,刘新建奔回房间,把案板上刮好浆的雕版掀开。案板白布上的防染浆变成一幅和雕版镂空上一模一样的图案。只不过镂空是阴纹,而白布上是阳纹。刘新建拿着印着白花的白布走过来,父亲也没闲着,他抡起一只木棍在水池里搅动,随着木棍搅动,池中蓝靛开始翻滚,一股更强烈的腐烂味扑面而来。
“搅缸时,味道的确挺难闻,不过不要担心,这蓝靛完全无毒,它由板蓝根、碱、石灰组成。别小看这一池水,它可是蓝印花布的‘碱骨灰肉’,没有它,我们染匠就难为无米之炊了!”在刘大炮搅缸时,刘新建拿着白布大步走到染缸前。这时,刘大炮退了下来,刘新建站上水池边的案台,双手把白布浸入池水。“这一步,学名叫‘入染’,有白花的地方,防染浆将其覆盖,蓝靛进不去,就形成了蓝印花布的白花。没防染浆的地方,就被蓝靛入染,形成了蓝印花布的蓝底!”刘新建在水池边入染,刘大炮在儿子背后讲解:“为了让布全部入色,往往要反复浸染四五次才行!”
整整半个小时才染印好这块蓝印花布,正当刘大炮准备收工进房看拳击赛,刘新建又从房间里拿出了一块白布。这时,刘大炮铜铃一般的眼睛瞪着儿子。“人家要看整个草木染,我当然得把蜡染展示给人家!”刘新建也不和父亲对视,他把蜡染的白布摆在我眼前。草木染三大种类——印染、蜡染和扎染,工艺都大同小异,不同的地方,就是防染剂的差别:蓝印花布是用豆浆和石灰;蜡染是用蜡,用蜡画的地方是白色,不沾蜡的地方成蓝底;而扎染则是用一根绳子,被绳子捆紧的地方是白花,其他地方是蓝底。
当蜡染的布染好后,父子俩一人拿一块走到水池边的空地上。刘大炮把蓝印花布浸入装满冷水的脚盆中漂洗,蓝印花布入盆,清水立马变蓝。而刘新建则把蜡染放进一个木桶,从厨房拎出一壶开水。开水入桶,一层白花花的蜡浮出水面, 漂洗了十多分钟,蓝印花布和蜡染布终于染制完成。父子俩一前一后走上三楼,把两块布分别晾在室内的竹竿上。待布晾干,两块蓝白相间的草木染手工布就大功告成了。
4传:“最工者”的失落
“最工者愁”,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第一任院长张仃教授到凤凰拜访刘大炮时给他的题词,但这四个字却成为了刘大炮的紧箍咒。
刘新建给父亲递了一支烟,两人便对着晾晒的布匹发呆。两块印花布只占据了一根竹竿的三分之一,而晾房里有四五根竹竿,从竹竿的长度和密度依稀可见这老染坊的辉煌;但竹竿上厚厚的灰尘则泄露了凤凰草木染的现状。“草木染土布曾是湘西底层百姓居家的必备品,如今早已没人穿了,也没人穿得起了。”刘大炮一边说一边走进晾房旁边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几只木质的老式衣柜。刘大炮打开衣柜,里面塞满了各式印花布。
“现在的人嫌蓝印花布太重、颜色太单一,就连我们湘西人也不拿它来做衣裳了。但我就不信,我们家六代人做蓝印花布,我自己也做了70余年,这祖传的老布就没人要了?没人要,我就放进自家柜子里,留给我儿子!”刘大炮说着,发现刘新建正在偷笑,便瞪了儿子一眼,立刻转变语调:“儿子嫌弃,那我就传给我孙子。我就不信,连沈老、黄老、张仃教授都当成宝贝的东西,会没有人要!”听到刘大炮开始唠叨,刘新建连忙给老头子点烟:“我要,沈老给您写的对联,黄老给您画的画,还有张仃教授给您提的词,我全要!”刘新建边说边把当天印蓝印花布的雕版用夹子夹好,晾在竹竿上。
曾几何时,蓝印花布是民间最常见的手工布,全国各地都能见到它的身影。但是随着电脑印染的发展和人们审美观念的改变。蓝印花布,甚至整个草木染都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同样,随着时间推移,老染匠们都慢慢辞世了,花样也愈加难找。现在刘大炮手上的花样,大多成了孤版。“其他的你别想了,这些花样、雕版传给你,你可别再给我弄坏了!”刘大炮边说边走到晾房的角落,这里放着一个像百叶窗的木架子,上面每个小隔间都是一个大而浅的抽屉。刘大炮拉出一个抽屉,里边放着一张镂空的黄色牛皮纸,这个花样架,便是刘大炮一生之藏。2014年夏天,凤凰城连降暴雨,这让刘大炮放在一楼零乱摆放的花样霉烂无数。几十年收藏的“草木染基因库”险遭灭顶之灾。此后,刘新建做了这样一个花样百页箱。从此,刘大炮一生收藏的花样终于有了一个“现代化基因库”。
“最工者愁”,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第一任院长张仃教授到凤凰拜访刘大炮时给他的题词,但这四个字却成为了刘大炮的紧箍咒。“要我父亲来愁整个蓝印花布的未来,有用吗?现在,在沱江里漂洗都变成了非法,无毒的草木染作坊居然成了污染企业,最工者当然愁了!最工者愁有用吗?”刘新建不但继承了父亲的染布技艺,也继承了父亲“大炮”的个性。
如今,刘大炮已经不过问草木染的“江湖事”,家里的草木染作坊很少开工。不过,凤凰有所学校开了的非遗班,刘新建每周要去上几天课,传授技艺,他的事业也算得到了延续,但从一个染匠到教书匠的转变有点大——对凤凰草木染的老手艺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是艺不离手,但如今,手艺却变成了“纸上谈兵”。
随着蓝印花布的再次流行,几乎在一夜之间,凤凰古城里开设了多家草木染作坊。这些店铺的主人,很多都是艺术院校的毕业生,他们有着全新的设计理念,有很强的绘画功底。很多游客在游凤凰古城时,总会把草木染店铺中的工艺展示当成一道风景,而且有的游客甚至还亲自尝试,然后发在微博、微信上,于是店铺的名字就被记住了,客户也就来了。
而在凤凰古城的深巷中,老染坊里的“最工者”,却在蓝印花布再次流行的时候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