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母亲说,我是弓,
孩子是我射出的箭。
孩子说,我是一条鱼,
用鳞片装点你的天空。
在重庆长江南岸乌龟石半山腰,一个十岁的男孩桑桑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在春天,他相遇了一个穿灰裙的女孩小妹,她把他带进江边一幢白色城堡——奥当兵营。在那里,他认识了她的姐姐媚娘和其他的朋友,还从两姐妹那儿得到了一片神奇的灰羽毛。后来,奥当兵营里的人全都离开了,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母亲在纱厂轮到了白班,进入夏天后,又开始上夜班了。不管是在学校或是在邻里之间,桑桑变得更加不合群,他经常一个人在江边玩沙子、筑城堡。有时筑得非常大,他捏一个泥人,但泥人就是泥人,不会对他说话。他打水漂,石块儿会跳跃好几米,有时也会转圈,但不会跳着舞转圈。他气恼地扔下石块,决定不再打水漂。
桑桑拿出灰羽毛来看,它柔软光亮,可是再也没有闪光或飞起来。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在远处的奥当兵营里的故事,甚至他的母亲,因为不会有人相信。他觉得孤独极了,真想一头投进江里喂鱼算了,想到母亲会难过而死,才打消这念头。
学校放假后,天气更是热得要命,灰暗的云层下,小小的房子就像个大蒸笼。大清早,桑桑睁开眼睛,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汗,顾不得吃饭,就要去江边等上夜班的母亲回家。他连蹦带跳下着石梯,经过粮食仓库,发现院墙内的葡萄树,居然挂着好些乌红乌红的葡萄。
桑桑马上停住脚步,张望了半分钟,便爬上墙,从那儿跳到一大块杂草丛生的空地。空地朝西是一条小溪,空地朝北是一人高陡峭的坡,坡顶是石头砌的花台,花台内是葛太太的后花园。古老的黄桷树,枝叶繁茂,除了几株茶花和茉莉外,花草大都枯萎了。小水池漂着荷叶,边上长着杂草。葡萄树虽不在葛太太的地盘里,可缠着黄桷树,这葡萄树就成了葛家的了。桑桑爬上黄桷树,摘了一串葡萄,一口咬两颗,真是比蜜还甜。
他连籽一起吃,吃完,马上摘了第二串。
突然葛家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身黑衣的葛太太,怀里抱着一堆衣服。她四十来岁,却是一头白发,在脑后梳了个髻,眼睛大而无神。葛太太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根绳子,衣服都掉在地上,她也不管,走到葡萄树这边,将绳子系着树枝,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将衣服一件一件晾在绳上。衣服大的很大,小的只适合婴儿,她一边用夹子夹衣服,一边自言自语:
“毛毛呀,你的衣服都霉掉了,让太阳晒晒,你回来还要穿的呀。”
她的动作并不利索,每晾一件,都仔细地摸摸,还不时将衣服抱在怀里、贴在脸上,依依不舍。
晾完衣服,她慢慢地走回木门里。戴着眼镜的葛先生在门口,待她走进后,轻轻关上木门。
桑桑看着,心里很不好受,又摘了好几串葡萄,放进裤袋,灵巧地爬下树。
知了鸣叫,声音好大,大到桑桑的耳朵发痛。他这才发现,有一个大个子男孩凶狠地扯着他的耳朵,另外三个大男孩围上来。“吃独食的臭小子,教训他。”
他们骂着,抓着桑桑便打。桑桑双手紧抱头。他们把桑桑抬起来,扔进水池里,哈哈大笑,像猴子似的纷纷上了树,摘葡萄吃,吃到酸的,便吐掉,一树葡萄连吃带糟蹋,颗粒未剩。坐在水池里的桑桑觉得手臂和腿痛不堪言,但忍着,没有哼一声。
这时从葛太太家传出重重的一声响,树上的孩子全都跳下地,其中一个男孩嫌晾着的衣服碍事,一把扯下扔在地上,跟随伙伴们逃得无影无踪。
桑桑从水池里爬出来,察看手臂,还好,只是青肿,没有伤着骨头。看着地上的婴儿衣服,桑桑捡起来,晾在了绳子上。腿黏黏的,他这才发现裤袋里的葡萄挤破了,只得掏出来,双手染得紫红,便索性将袋里的东西全掏出。天哪,他的羽毛,湿成一团。桑桑连忙将羽毛浸在池水里,手上和羽毛上的紫红色洗掉了,可是羽毛仍舒展不开,可怜地缩着。他用嘴吹,用手当扇子扇,都没有用。桑桑心疼得泪水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有几滴落在了羽毛上。
感觉一道光闪过面前,桑桑擦擦眼睛,没有什么闪光的东西呀,他低下头来,发现手里的羽毛鲜活光亮如初。他抚摸着,心一喜。这时听到一阵奔跑的声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白色的金毛犬,小小的,长长的耳朵和毛发一起飞扬。一串清脆的歌声紧接着随风传来:
哈尼哈尼别捣蛋,
天外沙堡云中屋,
推呀推,移呀移,
哈尼到了目的地。
那条叫哈尼的小白狗掉头往回跑,跳跃着欢叫,没几秒钟,歌声停住,一个小小姑娘出现在花台上。桑桑惊讶得张开了嘴,瞪大了眼睛:小小姑娘比他矮一半,青春活泼,亮丽得出奇,长长的眼睫毛,鼻梁周周正正,嘴唇有点自嘲地紧抿,除了双颊上有几颗小小雀斑外,几乎完美,短短的头发随风飞扬。哇,她穿着金黄的布质衣裳,绣了花边,闪亮的银腰带下是一条白狼皮毛的短裙,露出光洁修长的腿,穿着一双软软的红皮靴子,斜挎着一个红皮小包。她蹦蹦跳跳走过来,停在桑桑面前:
“小弟弟,有何吩咐?”
“什么?”桑桑不解地说,“她那么小,居然叫我弟弟。”
“是你召唤的,今天我值日,便来了。”小小姑娘瞧着他,诚挚地说。
桑桑还是不明白。
“你好吗?没事吧?”
桑桑点点头。哈尼围着桑桑,摇着尾巴,往他身上扑。小小姑娘伸出手来,拍拍它,它便安静地趴下了。
她指了指桑桑手里的羽毛,他赶紧握在手心里。
“小弟弟,我可以看看吗?”
看着她热切的眼光,桑桑把羽毛递过去。小小姑娘看了看羽毛,又看了看桑桑,然后对着天光,朝羽毛吐了一口气,羽毛竟然飞了起来。桑桑着急地跳了起来,去抓,抓不到,抓第二下时才抓着。桑桑赶紧放回裤袋。
小小姑娘和小白狗走上花台,站在那儿,四下看看,突然回过头,朝他灿烂一笑,轻声说:“我叫里娅,你需要我时,你再叫我吧。后会有期。”便与小白狗一起往墙下一跃,不见了。endprint
粮食仓库的工人上班了,桑桑等到太阳将身上的湿衣都晒干了,瞅着无人,偷偷爬下墙,又悄悄翻出院墙回家。母亲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摘空心菜,一脸疲惫,门外小灶上煮着稀饭。他进门便叫:
“妈妈,你回来了!”
“桑桑,该不会是去接我吧?”母亲问。
“对不起,没接着。”桑桑边说边蹲下,“妈妈,知道吗?葛太太家花园的葡萄结果了。”
母亲抬起头来,看着他说:“稀奇了,几乎打你生下来,就没结过果呀。你一定去摘了。哼,还说来接我。你没给我惹事吧?”
“没惹事,妈妈。”
母亲打了一个呵欠。
桑桑本想告诉母亲,他在那儿见着一个鲜亮的小小姑娘里娅,又担心母亲怪他胡思乱想,就调转话题:“葛太太在花园里晾男孩子的衣服,还有婴儿衣服。”
“那是她唯一的儿子毛毛的,你不记得了?毛毛每回从学校回家,你总跟在他身后,叫他毛毛哥。”
母亲这么一说,桑桑真是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一个高个子的青年,喜欢穿白衬衣、白边懒汉鞋。有一次在路上遇见他单腿跪在地上给葛太太上手表的发条,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朝站在边上的桑桑露齿快乐地一笑。
“有一回在江边有人欺负你,还是他帮了你,轰跑了坏蛋。”母亲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一个孩子,非常聪慧,模样儿也好,很有出息,是我们这一带的状元,考上医学院,说没了就没了,真是不幸。葛太太也是我们这一带少有的吃墨水饭的人,在银行工作,解放时,她把所有的财产都捐给了国家,国家让她留下那幢带花园的房子自个儿住。她平常看到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也很客气。可怜呀,儿子没了,死不见尸,她一夜白头啊!”
“她的头发真的一夜白的?”桑桑问。
“人伤心了,心碎了,就会这样。要是没了你,妈妈也会一样。”母亲的眼睛红了。
桑桑一把抱着母亲,好一会儿,才松开,坐下做暑假作业,可是他的精神没法集中,坐在桌前发呆。没一会儿,母亲就做好了凉拌空心菜,两人吃着稀饭。吃完饭,来不及洗碗,母亲困得连连打呵欠,便上床睡觉。
没一会儿,母亲便打起呼噜。有母亲在家真好。桑桑走到母亲身边,给她盖了一件衣服,看到她的额头沁出汗珠,拿起纸扇,给母亲摇着。小窗台上飞来一只黑乌鸦,朝屋子里张望。
他走过去,黑乌鸦便飞走了。他追出门去,四下看看,没有黑乌鸦的影,桑树下,只有一个挑夫坐在扁担上休息。天气比早上更热,他失望地走回房间,继续给母亲摇扇,没一会儿,就依着母亲睡着了。
桑桑醒来时,太阳已偏斜,桌子上有一张母亲的纸条,说他不听话,又跟人打架了,下不为例,母亲去上班了,留下钱和米票,让他去购米。
真糟,什么也瞒不过母亲的眼睛。她趁他睡熟,给他脱了鞋,换了干净衣服,还给他手上腿上青肿的地方抹了消炎药膏。桑桑摸了摸口袋,妈妈真好,羽毛在,换衣服也把他喜爱的东西一起移过来了。他伸了伸懒腰,心里觉得奇怪,平常打一个盹,只会一个时辰,这次怎么如此累,可能是受伤,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穿了凉鞋,拿着钱、票和米袋,冲出门,往中街方向跑着。
走在山坡上青石铺的小路,桑桑远远地看见江边一块礁石上站着一个黑衣人,背对着岸上。
江上今天风平浪静,轮船并不多,有一艘大客轮驶向下游,汽笛高声鸣叫着。
桑桑继续往前走,飞快地爬着石阶,冲进米店。米店里的中年男人正要关门,看到桑桑来了,不高兴地说:“早点干什么去了?真是会挑时间。”
铁筒哗哗地滚出米,有糠壳和小黑石子在里面,挑这些不能要的东西,是母亲让桑桑做的事。桑桑交了钱,系好米袋,扛着,走出米店。远远的,他又看见了江边的黑衣人。
落日将她站在礁石上的背影衬托得格外醒目,波光起伏的江水在她的前面流淌。整个江北笼罩着满天的火烧云,整个江南映着亮丽的余晖。
桑桑朝自家门走去。进了家,放下米袋,他想坐下挑米里的小石子,可是坐不住,那个黑衣人会是谁呢?他好奇地想。便关上门,一步一跳朝江边走下去,他抄近路经过缆车道,很快来到沙滩上。
离得近些了,桑桑发现黑衣人居然是葛太太。葛太太还在原处,一动不动。过江渡轮靠岸了,水手吹响哨子,拉开船舱的门,乘客从里走出,走上长长的跳板,在沙滩上四下散开,不少人经过葛太太,像没看见一样。
桑桑走近葛太太,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空空洞洞,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轮渡口,尤其是下着跳板的人。葛太太一头白发,在脑后挽髻,这时被风吹得乱乱的,有几缕垂落在她瘦削的脸上;她穿着斜边布扣的中式黑布上衣,配着同色裤子,一双洗得有须边的黑布鞋,衣服空空荡荡,瘦弱的身体装在里面,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整个人吹走。
桑桑的记忆有些恢复了,扳着手指算,似乎有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两年了,没见着毛毛哥哥。这么说,毛毛哥哥死了两年,两年来,葛太太每天傍晚就站在这儿,等候儿子毛毛回来,如同轮渡口的一道风景,风吹雨打不变,下雨时她举着一把油纸伞。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葛太太的儿子毛毛死了,却对天天在此等候的她,见怪不怪。
这之前,桑桑跟当地人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可是自从早上在葛太太的后花园黄桷树上摘葡萄,看到她在荒芜的花园里晾儿子毛毛的大大小小的衣服后,他的心里有一块地方变得软软的,穿黑衣的葛太太,总进入他的视线,弄得他的心不好受。
这时他听到葛太太用微弱的声音在说:“毛毛,我的好儿子,你在哪?他们都说你死了,死得非常惨,可是妈妈不相信。妈妈不相信你跟妈妈都没告别就走了。毛毛呀,你还不到二十岁呀,你不会死,妈妈相信你会回来,你不会辜负妈妈的。”
桑桑走到她的左侧,伸出一只手碰了碰葛太太冰凉的手。
葛太太没有反应。
桑桑用力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葛太太回家吧。”
葛太太转过头来,看着桑桑,眼睛一下子有了亮光:“毛毛,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我是对的,你根本就没死。”她一把将桑桑拥入怀里,紧紧抱着,“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endprint
桑桑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红,他努力挣脱。葛太太松开手,呆呆地看着他,不解地问:“毛毛,我的儿子,你怎么长矮了?”
“我不是毛毛哥哥,我是桑桑呀。”桑桑只得说。
葛太太后退几步,眼睛四下张望,江水翻卷着浪花,渡轮载满客驶过。她手指江上的船,恢复之前的神情,喃喃自语:“毛毛呀,我的乖儿子,你走的那天,就是坐的轮渡,就是坐的那艘船。你怎么一去连一点音信都不给我,你一定在怨恨我吧?人人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我生了你,却无法保护你,你是一个多么要面子的人,你不会忍受的。”她的声音又轻又慢,“我恨我自己,你给妈妈一个机会吧,让妈妈有补偿的机会。”
葛先生这时从他们身后走上来,拉着葛太太的手离开,她不理他,脸掉过来看轮渡口。
桑桑目送着他们往山坡上走去,两个人缓慢地走上坡,像两头老牛一样,每迈一步都是那样艰难。他们的背影是那样的孱弱无助。
桑桑心里非常难过,不想回家,便朝远处的白色城堡——奥当兵营走去。天上的火烧云早凋谢得一干二净,江边有好些人在水里嬉闹,有大人有小孩子,有些孩子光着身子头顶衣服,在游泳。他们一定是背着大人偷偷下江的。
乌云聚集在江面,桑桑走上奥当兵营的门前石阶,石阶缝里都是野草,厚重的大木门上仍是贴了封条,洒了好多麻雀屎。他坐在门槛上,看着乌云翻卷,沙滩上除了急匆匆的赶路人,那些在江里玩耍的人都走光了。
大雨倾盆而下,桑桑贴着大木门躲雨,足足有好几分钟。凉凉的江风卷裹着雾气刮过来,稍稍有点冷。雨声变成淅沥,江水拍着岸,他看着江水,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传入耳边:
江里鱼儿时隐时现
地上虫儿轻飞轻舞
好像心中的那个人
如梦花朵瓣瓣飘散
冰凉水珠点点坠落
是童声合唱,歌声非常缠绵悱恻,让人听了直想落泪,仿佛有箫声加入。桑桑侧耳听,真的是箫声,慢慢地吹着,如泣如诉。
他靠着身后的大木门,手伸进裤袋里,把羽毛握在手中,心里充满悲伤。可是只一会儿,他想到了葛太太后花园花台上的里娅。她轻盈地蹦蹦跳跳,那短裙,那乱糟糟的头发,奇怪,心情马上改变。里娅居然说是他召唤她而来,这是什么意思?她与他再见时说,他需要她时,再叫她。她小小的个子格外特别,那嘴唇角往上翘,让人想听她说话,尤其是她脸颊上小小的雀斑,可爱又可亲。
雨突然停了,夜幕铺下来,雾气朦朦中,两江三岸亮起星星点点的光线来。
桑桑觉得肚子饿了,便走下石阶。他朝家的方向走了一会儿,觉得怪怪的,一回头,发现身后飞着一只黑乌鸦,虽是看不清,可他有个感觉,这只乌鸦十有八九会是停在他家小窗台上的那只。
黑乌鸦不怀好意地朝他直冲过来,他低了低身体,那只乌鸦扑了个空,便腾空飞开。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继续朝前走了五六分钟,他又回头看,黑乌鸦不见了,却看到本是清寂的江边变得异常热闹:沙滩上到处点着火把,好些穿着古怪、特别矮小的人,有的头上戴帽,有的缠着布带,最多只有他一半高,在忙着运载什么东西。江边奥当兵营的石阶上,也伫立着矮小的人,罩有头盔,手里举有旗帜,上边是白虎或蛇图形,还有奇怪的文字。这是不可能的事!周边山腰上仍是歪歪斜斜的吊脚楼,但是沙滩上端长着一人高的芦苇,江边泊着奇怪的大大小小的木船。
桑桑惊奇无比,张大了嘴,想也没想,便掉转身,朝回走。
走了几步,他发现那些小小的人,变得大一点,有的比他大,有的比他小。“唉,这些人,从哪里钻出来的?”他无比惊讶地说。突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倒在地上。
好些人朝他围上来,他爬起来就跑。
一只手抓起他来,是一个大块头的胖子,穿着古时的衣服,奇怪地说:“这个男孩子怎么可以进来?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说我们从哪里钻出来的?真是的,他怎么能看见我们?算他倒霉,绝不能让他泄露我们的秘密。”说着抽出一把雪亮的剑,要砍桑桑的头。
桑桑不知该如何办,急得出了一身汗,大声喊:“你们这些坏蛋!”他双手乱舞,双脚乱踢。
“不可!”一个白胡子老头举手阻止。他穿戴讲究,衣帽飘带上都有图案,把桑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说,“用咱们巴国处罚有罪的孩子的老法吧。”
大胖子松手,桑桑掉在地上,头马上被一个口袋罩着,他的手被捉着,放在一堆东西里,好像都是小木块小石头似的。他大声抗议:
“我没有罪,你们这些坏人,放了我!”
“抓周吧。”还是白胡子小老头的声音。
“嘿嘿,老大,还是让我一刀劈了这小子,让他死得痛快。”大胖子的大刀放在桑桑的肚子上,冰凉冰凉的。
桑桑没有办法,抓了一个木块起来。
“江心白龙。”罩着他的口袋取掉,他看见小木牌摊在白胡子小老头的手心,上面没有文字,而是一些雕刻的图案。一个人举着火把,将一个长长的竹笼放在地上,大胖子将他抓起来,放进去,抓着竹笼一边,另一个大胖子高高兴兴地抓着竹笼一边,他们两人对望一眼,点点头,就要抛桑桑到江里。
桑桑叫道:“放开我!”
但两个大胖子才不管呢,齐声唱歌似的吼起来:“白龙戏水好呢,白龙戏水爽呢——”桑桑闭上眼睛,心想,这下子肯定完蛋了。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威严地说:“住手!”
他心头一热,急忙睁开眼睛,真是小小姑娘里娅,穿着金黄绣花边的布衣,漂亮的银腰带下是白皮毛短裙。只是她个子变了,不像之前那么矮小,和他一样高。她肯定地说:“他是我们的朋友,赶紧放了他。”
两个大胖子放下长长的竹笼,其中一个有点不服气:“这小子明明是现世里的人,是外人,闯入我们的世界,当格杀勿论。至高无上的巫姑,你却袒护他,称他是朋友,有何凭据?”
里娅不屑地说:“他有我们巴国的灰羽毛。”endprint
白胡子小老头后退一步,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里娅走到桑桑跟前,心疼地把他扶出竹笼来,亲切地说:“小弟弟,给他们看你的羽毛吧。”
桑桑从口袋里掏出羽毛来,羽毛在夜中闪闪发光。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巴国人也都呆住了,连连惊呼:“公主的灰羽毛!”
“怎么一回事?”白胡子小老头问桑桑。
桑桑不肯说,把羽毛收好。
“不要怕,小弟弟。”里娅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读取他的记忆,约几秒钟,手放开。“他叫桑桑,先是小公主金金给了他一根羽毛,羽毛飞走了,后是大公主媚娘还给了他。桑桑小弟弟,你对她们有恩,也就是对我们有恩。”
她说着向他举手加额,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白胡子小老头及手下人也向桑桑鞠了一个躬。
桑桑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手足无措,恨不得钻进沙滩底下去。恰好小白狗哈尼跑过来,它的个子也比之前大一倍。他一把抱起它,哈尼亲热地亲着桑桑,弄得他满脸都是口水,他笑了起来。哈尼高兴地叫起来。
里娅向那几个人一摇头,他们给桑桑闪开道,她蹦蹦跳跳地带着他向前走。
星月点缀在乌云弥布的夜空,沙滩上有好些穿着长衫的人,抬着古时的竹器和箱子,往下游方向走,他们都显得高高大大的。先前矮矮小小的人,现在都变大了一倍。这是怎么一回事?桑桑把这疑惑说出来。
“那是我们施了魔法,变小,不要引起你们世界里的人注意。我们一旦进入我们的领域,便恢复了正常的尺寸。”里娅解释说。
桑桑紧锁眉头想着她的话。
“桑桑,你刚才笑起来,真好看呢。”里娅感叹地说。
桑桑脸红了,不好意思。
里娅笑了,笑得特别开心:“你不知道,你脸红着更好看吗?”
桑桑放下哈尼,哈尼在沙滩上跑开了。他跟着它追去,心里想,这个里娅真是特别,她笑起来,嘴角弯成一条线,逗人乐似的,跟她在一起,心里的忧愁统统消散了。
“桑桑,等着我。”
还不等里娅追上来,桑桑突然踩歪了石块,一下子摔倒在沙滩上,右脚扭伤了筋,痛得抱着大叫。她跑到他跟前,察看他穿着塑料凉鞋的脚,他的小腿上青一块肿一块,是早上在葛太太的花园被男孩子们打的。她从斜挎的红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往他扭伤的地方滴了一点儿,一眨眼间,青肿块消失了,连手臂上受伤的划痕也没了。
桑桑伸伸腿,不痛了,他感激又惊奇地看着里娅说:“你真会魔法!”
“嘿,你没听到他们叫我巫姑吗?”她朝他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保守这个秘密,就你知道。”
“可是你并不大,才和我一样高。”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哟。我是你岁数后面要多加好多个零呢。”
桑桑摇摇头。
里娅看看桑桑,又看看江水,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来,跟我来。”
桑桑站起来,她握着他的手,两人朝前走了几步,突然腾空而起,沙滩上哈尼越来越小,桑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既害怕又惊喜。里娅稍稍掉转身体,带着他飞到江心之上。江水里,两江三岸的灯光闪烁不已,轮船在缓慢地行驶。里娅松开手,朝前张开双臂,嗖地一下飞到离他几米远的对面,微笑地看着他。桑桑以为自己会往江里落,可是这担心是多余的,他只是有点东歪西倾。他看着里娅,镇定了一下,里娅喘了一口气,他也喘了一口气,他的心不慌了,张开双臂,保持平衡。里娅嗖地一下飞到对岸。他跟随她,还是倾斜了一下,但迅速调整了平衡,也一下到了对岸。
里娅朝他竖起大拇指赞扬后,嗖地一下飞到江心上,他受到了鼓励,也嗖地一下飞到江心。她握着他的手,两人仰面看天空:星星全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真是美不胜收。星月笼罩着江岸半山腰上那片歪歪斜斜的吊脚楼房子,他看着,心里充满温暖。
“想去哪里?心里想着便可。”里娅说。
桑桑闭上眼睛,想到一个地方,飞得非常快,风声在耳边呼啸。他停下,一看,脚下真是奥当兵营的露台,他轻轻降落在上面。里娅也降落了,关切地问:
“怎么样?”
桑桑点点头,他看到这儿非常漂亮,庭院里繁花似锦,纷纷开了,随风传来阵阵花香,有喷泉,有铁椅,有白伞,也有怒放着花朵的盆景。好些身着白衣的人在院子里走廊上做灯笼和扎纸船。桑桑一直想问,一直忍着,现在不得不说出口了:
“里娅姐姐,你一定认识小妹和她姐姐媚娘,你们叫她小公主金金?”
里娅点头。
“她们好吗?”
里娅说:“她们很好。”
“她们在哪里?”
里娅摇摇头。
桑桑非常失望,又问:“我感觉她们不在这儿,对吧?”
里娅没说话,他再问,她也没说话,只是把手指放在唇边。
桑桑说:“是秘密,对吧?”
里娅说:“这世上好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说。你看我吧,心里就是装着太多的秘密,又要保守秘密。责任大了,想得多了,就不像别的人那么容易长高。所以,怎么长也像个孩子。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样。”
桑桑一脸伤心,摇摇头,不再说话。她走到他身边,对他说:“我知道你想念她,我全知道你心里的感受。想一个人,心里会很苦的,不过有苦才有甜呀。”
仿佛是为了补偿他,里娅拉了他的手朝楼下庭院跑去。哈尼亲热地跑到他俩身边,当向导似的在那些扎纸船和灯笼的人中间蹿来蹿去。他们全是男人,脸黑黑的,身上搭了几块白色麻布,手飞快,神情专注。她领他到庭院里对着大门的房间,里面全是在吃草的马。餐厅里,是一个个木桶,闻着有菜油、酱和醋的味道,还有缸里乌红乌红的葡萄,跟葛太太花园里的葡萄一样。有一个戴围腰的男人,正在用石杵把大块发黄的冰糖压成粉末,放在一个缸里与压烂的葡萄搅拌,做葡萄酱。
里娅用一个木勺盛了一点葡萄酱,让桑桑尝。他吃到嘴里,真是甜到了心里呀,从来不知道葡萄可以这么吃法。她说这样放进地窖里,可以吃好几年时间呢。若是告诉母亲,母亲一定会不同意,因为怎么说一般人家里冰糖也是宝贝得很,只有逢年过节,或是生病过生日才能享用。endprint
“还想要吗?”里娅问。
桑桑瞪大眼睛:“还能吗?”
“当然。”
里娅这回给他盛了一大勺葡萄酱,桑桑吃到嘴里,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唇边嘴角全是乌红乌红的酱。他不好意思地用舌头舔净。
“还要吗?”里娅问。
桑桑摇摇头。
里娅放下木勺,看着庭院里在扎纸船和灯笼的人,轻轻地说:“再过两天就是祭先祖的节日,所以,我们的人都来到了古都。”
“古都?以前你们在我们的山城吗?”
“几千年前。”
桑桑无比惊讶。
里娅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真诚地说:“欢迎你来观看。”
“没有你,我能自己进吗?”
“你有灰羽毛,当然能进入。”
“从哪出去呢?”
“也一样。”
桑桑担心地说:“我怕从这里出去,又会是半年。”
里娅指着他的脑袋,有雀斑的脸上一派认真:“我是巫姑,相信我。”
桑桑想起在葛太太的花园,里娅朝羽毛吹了一口气,羽毛就飞了起来。对呀,她是巫姑。姑,是长辈,起码比一般的巫女魔法强吧。没准那葡萄树上结的果,也是这个活了几千年的巫姑施的魔法吧。他想着,不料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很不好意思。
里娅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脸颊显着酒窝,样子调皮而好玩。桑桑也笑了。里娅从她的红包里掏出一个桑叶包着的饼,递给他。他吃了一口,像糯米一样,里面夹着香香的豆沙。入口舒软清香,好吃极了,他吃完,便困了,坐在木桶上睡着了。
感觉有人用手托着他,门吱嘎一声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吱嘎一声关门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看,是在自家床上,放心了,接着睡。
天亮了,母亲推门走进来,看到躺在床上的桑桑松了一口气。他坐了起来,赶快把穿着塑料凉鞋的脚放在地上,不解地问:“怎么啦,妈妈?”
母亲说她有一个感觉,怪怪的,也许是她昨天在家里没睡好,上班织线时心神老走开,手指受伤了。
桑桑连忙跑过去查看,还好,左手拇指只是破了皮,擦了红药水。桑桑马上翻出家里的小药箱,用纱布给母亲受伤的地方包扎好。
母亲说:“我跟厂里请了一天假休息。”
桑桑跳了起来,紧紧地抱着母亲。松开母亲后,他问:“妈妈,有巴国吗?”
“当然。我们重庆,另一个名字叫‘巴渝,远古时就有了。不过巴国不见了,没有了。”
“可是我昨晚见到巴人。”
“不可能。”母亲说。
“我就知道你不会信。”
母亲脱了鞋,躺到床上,翻了一个身才说:“桑桑呀,信与不信看自己。信让你高兴,你就信;不信让你高兴,你就不信。”
桑桑站在母亲面前,心里好感动,母亲虽说没什么文化,可心眼儿亮堂。他坐在门前小板凳上,打开米袋,择米里的小石子。
母亲睡得很熟,打起呼噜,桑桑盛了一小碗米,洗了,放在锅里,把昨天母亲压好的煤炉捅开,开始煮稀饭,又从缸里取了点泡菜出来。做完这些,他坐在门前折纸船,想送给里娅。这时他看见葛先生提着一袋米从坡下面走上来,累得直喘气,他放下纸船,赶快跑过去,替他提。
“谢谢你,桑桑。”葛先生喘着气说。
桑桑摇摇头,陪着葛先生上了石阶上面,从那儿有一条巷子通向葛家所在的小街,再下石阶,才到了葛家正门。桑桑放下米袋。
葛先生掏出钥匙打开有暗锁的大门,扛起米袋,下了几级台阶,回头招呼桑桑进来。桑桑走进去,眼前是一个长长的通道,显得非常阴暗。房间都在左手边,第一个房间里有两个书柜,第二个房间虚掩着,再穿过一个放有吃饭桌子的房间,房间里有雕了花的老柜子、老方桌、老椅子,接着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有毛毛哥哥的照片。每个房间的窗帘都拉着,或半拉着。最末一个房间也虚掩着门,从门缝里能看到里面堆了一些箱子、梯子、扫把等杂物,里面是三合土砌的地,却沁着水。这房间对着一个并不大的厨房,煤灶紧连柴火灶,竹桌边有水桶、水缸,但是墙上接了自来水管,有一个洗衣的水槽。这可是稀奇,因为其他人家是一条街才有一个公共自来水管。
厨房外是花园,小门敞开,可以看到花台下面的粮食仓库,和两江汇合处。桑桑走到门口,看到整个小小的花园一片凋零,昨夜下过雨,掉下好些树叶,黄桷树上的葡萄树,一颗葡萄也没有了。葛太太在外面晒毛毛的旧衣服,她的手颤颤抖抖,衣服掉在地上,她弯下身子去捡,捡了好几下,才捡着,然后站起来,把衣服晾在绳子上。她苍白的脸全是汗,脚踩在水池里也不知道,整个人就像花园里的植物一样枯萎,她专注地将小衣服晾在绳子上。一只麻雀飞到她的满头白发上,拉下屎,并用嘴啄她的头皮,她也没有感觉,仿佛周围的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桑桑受不了,他跑下两级石阶,将那只麻雀轰走,又把掉进小池里的小衣服捡起来,挂在绳子上。他上了石阶,进到厨房里,对站在水槽边费力地洗一堆衣服的葛先生说了一声“再见”,便朝门口走去,他拉上大木门后,才喘过一口气来。
没准每天上午,葛太太都做同样的事:在花园里晒儿子毛毛的旧衣服。桑桑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他费力地忍着,才没掉下泪来。母亲说葛太太可怜,真的是这样。
这天傍晚,桑桑又来到江边,他拿出羽毛,轻轻地抚摸。本来并不是太多人的沙滩变了,跟昨晚一样热闹,好多穿着古时衣服的人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还有好些红红绿绿的包成礼物一样的东西,往下游方向走。他在点着火把的沙滩上跑着,白胡子老头友好地向他看了一眼,便忙自己的事了。没有人拦着桑桑,他朝奥当兵营跑去,上了几步台阶,便看到石阶上端的里娅。里娅朝他跑下来:“小弟弟,你知道会来。你召唤我,有什么事?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高兴。
桑桑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说吧,看我能帮你做什么?”endprint
“里娅,你可以帮帮葛太太吗?”桑桑把葛太太的情况说了。
里娅听完后,摇了摇头。
“让她和死去的儿子见一面,可好?”
“我帮不了她。”
“你一定会有办法,你不是说你是巫姑吗?葛太太是因为死了儿子才这样悲伤,如果我死了,我妈妈,也活不下去。请帮她吧。”桑桑难过地说,“你不是母亲,你不懂母亲的一颗心。”
“不是这样的,桑桑小弟弟。”
“那是为什么?”
里娅轻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后,面露难色,不说话。她的白狗哈尼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摇着尾巴,往桑桑身上扑。他蹲下抱了抱哈尼,便站起身走下石梯。走了几步,想起裤袋里的纸船,便拿在手里,跑上石阶,双手递给里娅说:“忘了给你,要是不喜欢就扔掉吧。”
他转身往石阶下端走,有几个穿着古装的巴人在把点着的火把插在沙滩上。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巴人,别的人不能知道,这感觉还真奇妙。他一边朝家的方向走,一边想。里娅不帮忙,他非常失望。
乌云低垂在天边,江水的浪花一层层翻卷着。葛太太一个人站在江边的礁石上,呆呆地看着轮渡口,当有乘客从长长的跳板上走下来时,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生怕看漏一个人。远处的礁石上,坐着葛先生,他无助地埋着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终于停住,用衣角擦着眼镜。
桑桑走到葛太太的身边,拉她坐在礁石上。可是一分钟不到,她便站起来,盯着轮渡口。这时桑桑听到母亲站在山腰上大声喊:“桑桑、桑桑,回家喽!”
这一带的大人都是这样站在自家门前喊孩子回家。桑桑本想不理,可是母亲会一直喊下去的。果然,母亲又扯开喉咙喊起来:“桑桑——桑桑,在哪里野呢?回家了!”
他没法,只得离开。
一进家门,母亲要教他做野菜饼。母亲从山腰摘来野菜马齿苋,洗净切碎,放点盐,挤掉水。“本来清明菜做饼最好吃,你爸爸在时,最爱吃清明粑,糯糯的,嫩嫩的,甜甜的,一年吃一次,稀罕东西。可惜过季了。”母亲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鸡蛋,打破后,让蛋壳里的汁流尽,才扔掉。
“我也爱吃呀,妈妈。”他的眼睛看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父亲去世时他才两岁,他想念他,除了照片,几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母亲心细,知道桑桑在想什么,便说:“你爸爸呀,就在这巴掌大的地上当马马给你骑。你刚满月,他把你扔进冷冷的江水里,把我吓得个半死。你哭着,不断地挣扎,看着你爸爸安静的神情,你的哭声轻了,开始甩动小手小脚,游了起来。奇了,你真的就会游了。”
“幸亏爸爸那样对我,我才没当一个旱鸭子。”
母亲让桑桑搅拌鸡蛋,一要用力,二要专心。她放了一点盐和半勺五加皮白酒,说是这样搅拌的鸡蛋会显多。桑桑做着,给母亲当下手,在小瓷盆里把面糊也搅拌好,再把挤掉汁的马思苋、搅拌好的鸡蛋,还有切碎的葱花放进去,再搅拌好。大铁锅热了,放菜油,母亲让桑桑盛一勺,放在锅中心,轻轻转动锅。
不到十分钟,小瓷盆刮净了。两人坐到桌子前吃起饼来。
只放了一个鸡蛋,但做出来的饼,个个都黄黄的,带着喷香的鸡蛋味。桑桑对母亲说:“谢谢妈妈教我做这饼,等我长大,我一定会好好工作,挣钱给妈妈吃很多的鸡蛋,还要给妈妈吃红烧肉。”
母亲放下筷子,眼红了:“都是妈没本事,让我的桑桑跟我受苦了。”
“不,妈妈,我不苦。”
到了睡觉时间,母亲坐在床边给桑桑摇着扇子。
“妈妈,巴国里有巫师吧?”
“上辈人讲,巴国就是出盐和巫师呀,好像是出了十个全世界最厉害的巫师,其中一个是女的,叫巫姑。”
桑桑一听,眼睛都瞪圆了,是里娅吗?母亲讲的是传说神话,他要母亲多讲,母亲说以前中学街上有一个茶馆,有说书人来讲,每晚她都抱着桑桑去听。说书人说,巴国是古代非常神秘的民族,他们生于长江边,善于行船泛舟,勤劳而睿智,原以捕鱼为生,后来发现在湍急的江水之下藏有食盐,溶于水中,煎煮后便可获取。巴人乘着独木舟贩卖盐,成为水上商人,富甲一方,周边国家红眼,对巴国发动战争。巴人勇敢善战,又懂巫术魔法,打仗时,节节胜利,可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被秦朝灭掉了。“很是可惜,你看江里的石头,说书人说——巴人能歌善舞——”母亲困得不行,讲着讲着自己睡着了。
桑桑让开一块地方,让母亲躺好。有母亲一起度过夜晚,他感到安全而温暖,也马上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下了一天的雨,天气不那么热了。傍晚,母亲上班后,桑桑跑到门前桑树旁,朝江边看,葛太太依然站在轮渡口边的礁石上,桑桑关上房门,顾不得穿凉鞋,赤脚往江边走去。
下过雨的江水变得非常浑浊,一片黄色。天边堆积着棉花状的乌云,透下的光线使葛太太本来苍白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眼睛如木头,一动不动地望着轮渡口。她的黑衣好脏,鞋子边全是泥,一头白发蓬乱地披在肩上,手机械地垂着,她的嘴里在说着什么,声音小得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桑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走进江水里,对着江水说:“毛毛哥哥,你在哪儿?我想给你说,你出来吧,让你妈妈看到你在另一个世界也是好好的,你听得见吗?你出来看看你的妈妈吧?”浪花打着他的双脚,脚趾里全是沙子。
昏黄的江水,静静地流淌。这时候连一艘船也没有,浪花打击着礁石,一下,二下,三下。
“毛毛哥哥,你听到了我的呼唤了吗?”他大声地喊起来,“你看你的妈妈多么想你!你妈妈快不行了,你出来吧!真的,你出来吧,看看你的妈妈,救救你的妈妈吧!”
没用,他的喊声没有用,但他仍对着江水说:“你看看你的爸爸吧。他们都没有日子可过了。你出来吧,真的,我好难过,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也许你根本听不见。”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精疲力竭。他一屁股坐在湿湿的沙滩上,手里摸着羽毛,朝奥当兵营方向看。那边点着火把,但这一回没有人抬东西,沙滩上好些人排列得整整齐齐,几艘大木船行驶在江岸上,不是现在运货的那种木船,而是小人书上战国时代的船。好些纤夫,赤裸着上身,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拉着船,小孩子们追着看热闹。桑桑最喜欢听拉纤夫唱歌,气势宏伟,不过今天他们唱的是:“哪个厶妹要我拉嘛,拉上船喽?”endprint
另一些人回应道:“我嘛、我嘛,我日思夜想的哥哥哟,赶快拉我上船喽。”
这时他听到身旁扑通一声,掉过脸来看,葛太太已在水里。一定是她从礁石直接走下,掉进江水。江水不深,只到她膝盖处。她双眼发直,嘴里说着:“毛毛,我的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再也等不下去了。如果你回来了,不要怪妈妈。”她边说边朝江心方向走去。
桑桑奔进江水,朝葛太太扑过去。
可是葛太太不知是加快了脚步,还是由于大浪卷过来,她整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只有脑袋像一个皮球,一起一伏地冒着。桑桑抓不到她,便奋力向前游,手终于够着葛太太手臂了,可是她不合作,像石头一样往水下沉。桑桑水性很好,可这时也感觉身体不听使,跟着她直往水下沉。
他知道,只要松开手,他就会往上升,浮出水面。可是他就是不肯松开她,两人直线往水底沉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受不了,张开嘴,浑浊的江水涌入,他看到葛太太一头白头在水里飘舞,很像绸带,轻盈舞动,他无法睁开眼睛了,整个人也变得跟绸带一样轻盈。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很重很痛。一个热热的舌头舔着他的脸和耳朵。他翻了一个身,吐出大口大口江水,终于喘过气来,睁开眼睛,发现小白狗哈尼正在用爪子扳开他紧紧抓着的东西,那是葛太太的手臂。她跟他一样正俯身朝地,吐着江水。
他查看她,她费力地睁开眼睛,一身全是水。
哈尼朝他身后叫起来,桑桑回过身来,是里娅朝他们走来。她的样子小小的,还是乱草一般往四周张开的短发,还是一样的衣着:金黄的绣花的布衣,套着白皮毛的短裙,脚上是一双红皮靴,红色斜挎包。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没有灿烂的笑容,她的目光坚定,晚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走近桑桑,说:“我真的非常难过,小弟弟。”
“谢谢你救了我,救了葛太太。”桑桑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水,他身上的湿衣一直往下淌着水,幸好是夏天,一点也不冷。他的手伸进裤袋里一阵乱摸,还好,他的羽毛在。
“不,是哈尼救了你们!”里娅将桑桑头发上的一片菜叶揭掉,“这两天它一直跟着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谢谢你,好哈尼。”桑桑对哈尼说。
哈尼摇了摇头,趴在沙滩上,累了似的喘着气,眼睛安静地看着江水方向。
桑桑和里娅将葛太太扶起来,依着礁石坐着,她费用地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眼睛。“要不要送医院?”桑桑担心地问。
里娅手把葛太太的脉:“送去医院也没用,哀莫大于心死。”
“她不想活了?”
里娅点点头。
桑桑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去叫葛先生。”
葛太太的手动了动。桑桑靠近她,她轻轻地说:“不,不要。”
里娅看了看葛太太,又看了看桑桑,什么也没有说,便朝江边走去。“她真是一个冷心人哪。”桑桑在心里说。他决定去找葛先生来,但又担心葛太太一个人在沙滩上,跑开了几步,又跑回来,左右为难。
江上波浪突然大起来,浪花都涌到礁石上,好些水点溅在桑桑的脸上。他甩了甩,突然发现里娅站在江水里,她的双手在比划着什么。她的嘴里唱着一支奇怪的歌谣,听不懂歌词,只觉得非常忧伤,像是一团线,在耳朵边绕、呀缠呀。没过一会儿,这歌声又往心里去了,在那儿绕呀、缠呀。桑桑整个人定在那儿。雾说起便起了,波浪起伏中升出一个人,那个人瘦瘦高高的,穿着白衬衣、绿色外套,手臂上有红袖章,脸上有血,身上有血,头搭在肩膀上。他的样子不陌生,难道是葛太太的儿子毛毛?
没错,只可能是他。桑桑的心都提到胸口了。只见毛毛升出了江水,桑桑看到他穿着白球鞋。绿裤子。这时一道光围绕他周身上下,光一瞬间又闪开了。他还是同样的衣服,脸上身上的血却全没有了,一下子变回以前那个英气勃发的青年。他朝依在礁石上的葛太太叫了一声:“妈妈!”
葛太太马上睁开眼睛,站起来,朝毛毛走去:“毛毛,我的儿子。”她踉跄几步,可是马上站稳,“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我的毛毛啊,我的毛毛。”她的眼泪流出来,朝他伸出双手来。
毛毛从江上移向她,她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两人泣不成声。
“对不起,妈妈,我走了,走了两年。”
葛太太隔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双手,上下打量着毛毛:“他们都说你死了。”
“妈妈,人都要从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我只是先走了而已。妈妈放心吧。”
“我不能没有你。我要跟你走。”
“不,你还不到时间。好好陪爸爸,听我的话,妈妈,好吗?”
葛太太顺从地点点头。
“现在你看到我很好了。”
“我这儿好受多了,毛毛。”葛太太指指她的胸口。
“妈妈,我要走了,我还会回来看你。”
葛太太点点头。
“妈妈,你要好好活着,答应我。”
葛太太点点头。毛毛转身朝江心方向走去,走在波浪之上,雾气将他的身影遮掩。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看见葛先生着急地走过来。葛太太眼睛有神地看着他,大声地说:“我见着毛毛了,毛毛没有事了。”她向他伸出手。葛先生反倒不自然了,诧异地看着她。她握住他的手,然后说:“毛毛的爸爸,这两年我心里只有他,请你原谅我!”
他湿了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两人相扶着往山坡上家的方向走去。
“葛太太现在会愿意活下去了。”里娅轻声说着,不知何时站到桑桑跟前,注视着正在上坡的葛先生和葛太太。桑桑回过身来,对她说:
“里娅,瞧你做了多么好的一件事,我——之前——”桑桑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里娅的一片感激。
她捂住他的嘴,然后俯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桑桑,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的小纸船,我喜欢,再见了。”她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嗖地一下飞远,哈尼也嗖地一下,跟上了她。雾气中可以看到毛毛到了江心,里娅和哈尼飞到毛毛身边,正好一艘行驶的古船经过,里娅让毛毛上了那艘船,那上面全是一些戴着面具穿长衫的人,往江下游驶去。endprint
里娅朝桑桑这边招了招手,哈尼也朝他使劲地叫,突然便一下子不见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桑桑没反应过来。焰火升上深紫色的天空,一团,又一团,美丽异常,朝弥漫着雾的江面撒落下来。更多的古船在桑桑面前驶过,大都是三叶帆,船上有亭台和船窗。船上的人,戴着灰色的船形帽,穿着灰色的衣服,神情肃穆,手里举着古时的兵器,旗幡飘舞。江里全是纸船灯笼,映得整个江水如同白昼一般。灰衣人齐声歌唱,歌声很像纤夫的号子,又不像,因为不仅有力,还非常悲伤。奥当兵营的石阶上全是穿戴整齐的巴人。
这该就是里娅之前说的巴人祭祀先祖的节日吧,他真的能看见,也只有他能看见,真是美妙,真是新的经验。可是等等,里娅呢?里娅跟他说再见,他还没有对她说呢。
“里娅!”桑桑大声地喊起来。
没有人回答。他朝江水喊,朝沙滩上喊,朝空中喊,都没有人回答。桑桑一下子傻了,瘫坐在地上,喃喃地说:“里娅,你在哪里?”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永远回不到这个世界上了。”
桑桑闻声抬起头,居然是白胡子小老头。他也一身灰衣,头上戴着灰色的帽子,身上佩带着剑。
“你怎么这样说?”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抓着白胡子小老头的手问。
“孩子,别哭,听我说。”白胡子小老头安抚了他,接着讲起来。
原来,巴国祖先留下遗训,为不让巴国消亡,巴人必须小心谨慎,退避在世界边缘之边缘,不得对外人使用魔法和巫术。任何人不得违背,违者必受重罚。“里娅不惜几千年魔法之身,让那对母子相见,她回到巴国,自愿接受审判委员会判的死罪。”
“不,不要,我不要里娅死,天哪,还有哈尼,我不要哈尼死。”桑桑哭叫起来,难怪里娅之前不肯答应自己,帮助葛太太,与死去的儿子相见呢。“不对,里娅让我飞起来过。”
“你不是外人,你有我们的灰羽毛。”
“里娅、哈尼,怎么办、怎么办?”桑桑眼睛哗哗地往下流。“老爷爷,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不死吗?”
白胡子小老头摇了摇头,朝沙滩上走去,那儿泊着一艘古船。
桑桑追过去,拦着他:“我不能让里娅、哈尼死,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一切,我,我的生命,一命替一命总可以吧?”
“孩子,你有比你生命更珍贵的东西,你愿意给出吗?”白胡子小老头看着桑桑的裤袋。
桑桑马上明白了,他摸出羽毛来,羽毛光亮柔软。他看着,心里犹豫着,交出去,意味着他永远见不到小妹了,永远放弃了进入巴国,他心如刀割。可是如果失去它,可以挽回里娅和哈尼的生命,他别无选择,也不会后悔。他把羽毛递过去。
白胡子小老头接过羽毛,深深地看着桑桑哭红的眼睛说:“在巴国,我们失望于人类,今天我看到了你,给了我一点希望。好人,慈善的心肠,或许会让我们巴国的审判委员会改变初衷,虽是免不了永久的鞭笞沉石皮肉之苦,也许里娅和哈尼不会失去生命,但我会尽力而为。再见了,孩子。”他朝桑桑尊敬地鞠了一躬,然后上了古船,船朝江下游驶去。
桑桑泪眼蒙胧地看着,发现江上雾气全散了,星星眨着眼睛钻出来。
江上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两江三岸灯光渐渐亮起来,天光突然乍亮,轮渡口的跳板上走下那些往家里赶的人。边上那道风景没有了,礁石上没有了穿着黑衣的葛太太。远处的奥当兵营,长长的石阶上一个巴人也没有。
江边奔跑着孩子们,又有一些乘凉的大人陆陆续续从山上往下走。
桑桑踩着浪花走在沙滩上,他的心都碎了,里娅,但愿你和哈尼能免去死罪,老天爷保佑你们吧。突然均匀的敲击声响起,一下接一下,他循声望去,一只黑乌鸦停在水边。
桑桑走过去,看见黑乌鸦正费力地用嘴啄着一块小石头。桑桑低下身一看,那只是一块普通的鹅卵石。见他近了,黑乌鸦叫着飞走了。他移开鹅卵石,发现下面有一片羽毛,缩着毛,看来是被浪打回石头缝里的。这羽毛很像小妹金金给他的那片。桑桑捡起羽毛来,用衣服擦净水,宝贝似的握在手里。金金走了,里娅没了,幸好这个世界上,他还有母亲,需要他陪伴和照顾。他抹去脸上的泪水,朝山坡上的吊脚楼走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