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软成
荒原囚徒
■宋软成
荒原的世界只属于野兽和那个孤独的囚徒。静静的荒野里,不仅涌动着喧哗与骚动,也暗藏着比死亡更为可怕的孤独和寂寞。也许,这里已被人们遗忘,也不曾有人试图涉足这里半步。可是——
这是李宗义孤守荒原时在他的手记中记下的一段自白。许多年之后,李宗义在其撰写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荒原里的囚徒》一书中又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1966年初冬时节,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孤守荒原的囚徒在不经意间亲眼目睹了野生动物之间的一场殊死搏杀。虽然历经岁月的流逝和寰宇巨变,但那惨烈的一幕于我依然记忆犹新。
是日清晨,荒原静悄悄的闻不到一丝声响。虽然是冬季,但北方的寒流迟迟未侵入准噶尔盆地的东部荒原,气温也刚刚进入冰点。室外天色阴沉,看上去有降雪的迹象。储水罐内的清水早已用尽,李宗义背起出门时必带的双管猎枪,挑起水桶走出营帐,打算到五百米外的野驴沟汲水。入冬后荒原一直没有下雪,野驴沟内的几股泉水不仅是周边野生动物的一个重要饮水点,也是维系他生存的唯一水源。
走出营帐,李宗义习惯性地向东南方向望了一阵。阴雾天,巍峨的天山早已隐去了它雄伟的身影,山那边什么也看不见。记得当年阳春时节的那个清晨,272石油地震队就是从一座无名雪峰下一路向西开进将军戈壁深处的野驴沟,沿途只经过一个牧场,接下来的七十公里路途尽是荒无人烟的茫茫荒野。勘探队抵达野驴沟后,即刻在一片开阔地带扎起十一座帐篷,地震测线勘探也随之在营地周边展开。荒原万古的宁静被打破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深处第一次响起了钻机的轰鸣声和勘探者们在制造地震时引发的隆隆爆破声。可是不久,全队三十八人除李宗义外在一天之内全部撤出了将军戈壁。荒原重归寂静,昔日喧闹的营地只留下一顶帐篷和他孤零的身影。
行将抵达目的地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怪异的响声。四周尽是茂密的红柳和粗壮的梭梭柴,无法看清前方有何异动。李宗义放缓脚步悄然向发声地接近,绕过几片柳丛,前方出现一马平川。循声望去,展现在眼前的一幅景观不禁使他大吃一惊。惊悸之际,水挑中的两只水桶也不知何时悄然落地。
前方百余米外的一片开阔地犹如战场,群狼与野驴群之间的生死搏杀即将展开。参战双方一边是由五只成年野狼组成的狼群,其中一只貌似德国牧羊犬的公狼体形硕壮,一看便知是只头狼;另一方是由四十余头野驴组成的庞大驴群,其中成年野驴约三十只,剩下十余只为半大的驴崽。此刻,群狼与野驴群相隔十余米对峙着,情势已是剑拔弩张。然而,野驴群看上去并不十分慌乱,数十只成年野驴有序地将幼小野驴围在核心,形成一个群体防御阵势,准备迎击狼群的进攻。
李宗义到达现场的数分钟前,荒原上忽然刮起一阵不大的风,而他身处逆风位置,群兽对他的存在竟然毫无觉察。
对峙仅仅持续了几分钟,饥饿的狼群便开始寻机展开攻势。只见头狼左右环视片刻,仿佛以眼神向同伴暗示着什么,群狼即刻心领神会,四只狼兵分两组朝野驴群两侧包抄过去。见同伴已经到位,头狼率先从正面向野驴群发动攻击。数只成年野驴几乎同时离群迎击头狼,当双方即将触及躯体的刹那间,头狼却突然转回身向后退去,再次与野驴群保持一定距离。成年野驴体形庞大,体重一般在二百五十公斤上下,且耐力好,奔跑速度极快,打斗起来又踢又咬,即使头狼与成年野驴一对一捉对厮杀,头狼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当头狼发动第一轮试探性攻击时,迂回至驴群两侧的四只狼也向驴群发起攻击,试图冲乱驴群的阵脚。野驴群出现一阵骚动,险些乱了阵形。见此情势,头狼避开正面的野驴,迅速加入右侧狼群的行列,并在同伴的策应下,直扑驴群中央部位的一只驴崽。幼驴慌不择路,只是在驴群中盲目乱窜,几次险些被头狼扑倒。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只浅褐色的高大雄驴咆哮着冲至头狼与幼驴之间,突然一个转身,扬起后蹄狠狠踢向头狼。头狼见势不妙,就地一个滚身,避开迎面而来的一次重击。趁野驴立足未稳之机,另一只浅黄色的强壮公狼从背后直扑那只高大的雄驴。当两兽距离近在咫尺之际,公驴故技重施,再次用后蹄踢向目标。恶狼躲避不及,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黄色公狼被踢出一丈开外。伴着几声痛苦的惨叫,受伤公狼拖着一条残腿跑向一边,退出追捕野驴的行列。
看到这里,李宗义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待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过去只是听说毛驴子怕狼,不曾料到野驴竟是如此的彪悍,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事实。
经过狼群几轮进攻后,野驴群已方寸大乱,十余只野驴已脱离群体,向荒原深处落荒逃窜。那只浅褐色的野驴看去像驴群的首领,它一边护卫着受惊的幼驴,一边嘶叫着招呼同伴,试图使驴群重新稳定下来。尽管驴群首领几经努力,但已无法控制乱局,受惊的驴群也难以再次聚拢起来。而这时,那只落单的幼驴终因过度惊慌和体力不支卧地不起。头狼见状,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速扑向幼驴,一口咬住幼驴喉咙。野驴崽只是痛苦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殷红的鲜血顿时染红了身下的一片黄沙。
猎杀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一切都宣告结束。一直躲在柳丛背后悄悄窥视的李宗义不禁打了个寒战。慌乱之际,握枪的右手食指却无意间触动了扳机,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数十粒猎枪霰弹射向前方不足十米远的沙石地上,弹丸卷起一股沙砾发出刺耳的呼啸声飞向空中。
群兽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呆了。群狼只是朝李宗义的藏身地观望了几秒钟,便扔下猎物迅速逃离现场,受伤的公狼也不顾残腿的疼痛,步履艰难地尾随狼群而去。二十余只尚未离去的野驴也受到枪声的惊吓,朝荒原深处狂奔而去,身后只留下渐渐远去的踏踏声和一溜扬起的尘沙。
兽群远离之后,李宗义才如卸重负地缓步走向被狼群猎杀的野驴身前。小野驴体形不大,比一只成年黄羊稍大些,体重在六十公斤上下。李宗义原地停留了片刻,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割下野驴一条后腿,随后去近前的野驴沟汲水。
野驴沟共有三处泉眼,泉水之间相隔不足百米,位于中央部位的泉眼水量尤为充沛,自然形成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椭圆形水塘,最深处可达三米。由于泉眼长年溢水,沿沟下方形成一个数公里长的湿地,沟内生长着戈壁特有的胡杨树和茂密的芦苇。相传数百年前,一支远征西亚的蒙古大军在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时迷途至此,沙暴一起就是三天三夜。当时正值春夏之交,数万大军早已耗尽饮水,将士们干渴难忍,大军统帅巴特尔将军遂下令宰杀多余战马饮血止渴。三日后沙暴骤停,将士们惊奇地发现大群野驴。蒙古人知道,野生动物出没的地方肯定有水源,大军遂跟随野驴踪迹而行。行不多时,果然在一条深沟内发现泉水,野驴沟因此得名,而这片广袤的荒原则被后人称为将军戈壁。
有关这段传闻,李宗义在他的《荒原里的囚徒》一书中也有记载。书中写道:272地震队抵达野驴沟后,队员们就在沟内发现泉水,并遇见大群黄羊和野驴。野驴生性胆大而好奇,数日内就有众多野驴来到营地附近“探访”。当时,野外队持有猎枪的职工人数不多,发现这一现象后,队员们很想品尝一下野驴肉的滋味,就鼓动持枪队员猎杀野驴。队长蒋孝志得知消息后,立即下令制止了。蒋队说,春季是野生动物的繁殖季节,也是一年中最瘦弱的时节,肉味干涩而腥臊,极不好吃。入秋后,野生动物起了膘,肉味才叫鲜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由于食物供给紧张,野外队才在春季猎杀大型野生动物充饥。蒋队是军人出身,是朝鲜战争中最优秀的狙击手之一,曾荣获人民英雄荣誉称号,在队员中享有崇高的威望。经他一劝,队员们自然就打消了猎杀野驴的念头。
汲了水,又拿了野驴腿返回营地时,猛一回身,却发现狼群已开始向猎杀小野驴的方向移动。很明显,饥饿的猛兽绝不会轻易丢下已经到口的猎物。
李宗义祖上为湖南人,1942年出生于革命圣地延安,在战争的岁月中度过了他的童年。父亲少年投身革命,参加过南昌起义,为北平的和平解放做出突出贡献。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一直在北京某部担任要职。二十一岁那年,李宗义北大毕业,在征得父母的同意后,自愿报名远赴新疆参加石油会战,成为272地震队的一名技术员。三年来,他随队进驻过阿尔泰山区,与队友一起牵着骆驼远征过被世人称为“死亡之海”的塔西南沙漠。由于工作业绩突出,他屡次受到上级的嘉奖,被处党委列为重点培养的优秀青年干部对象。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今年春节刚过,远在北京的妹妹就来信说,他们的父亲被怀疑有历史问题受到隔离审查。不久,北京某部委给单位发来公函,称其父亲隐瞒历史,有敌特之嫌,已被免除党内外一切职务,受到刑事拘留。父亲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也是李宗义心目中的一座高山,父亲倒了,他的理想和希望也变得渺茫和无望。那段日子,单位政治部已数次找他谈话,要他跟父亲划清界限,检举父亲的反党行径。由于李宗义拒不配合,政工部门便派专人搜集他的材料,并在他已经发表过的文章里查找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从一名优秀青年干部沦为“黑五类”,李宗义的境况可想而知。当时,离3月15日野外队出工的日子已经迫近,政治部已下发了通知,暂停了他的技术员职务,留石油基地接受调查。若不是队长蒋孝志极力坚持,他已不可能随队进驻野驴沟。
李宗义在日后的手记中写道:1966年5月,中国历史上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许多中国人的命运由此改变。而我,一个孤守荒原的“囚徒”,光荣和梦想虽已远去,但心中的使命犹存。面对今后漫长而孤寂的岁月,我不知,生命的长河将会流向何方?
临近正午时分,荒原上空云层越来越厚,不久,又飘下了零星的雪花。准噶尔盆地东部的荒原深处迎来了当年的头一场降雪。
沿天山脚下至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东缘,为一片广阔的草原,这里是当地哈萨克族牧民的冬季牧场。当年272地震队进驻沙漠途经的那个牧民居住地,是当地红星农场最偏远的一个牧业队。牧民们沿溪而居,百余户牧民分布在一条狭长的地带上。每年春季,牧民们会按照惯例赶上畜群迁至山区的夏季牧场,只留少数人和牲畜守望家园。秋季,山下的草原牧草丰盛,牧民们又会原路返回居住地,在此度过漫漫长冬。
初冬的一日,一位身着哈萨克族牧民服装的少年正策马行驰在广阔的草原上。粗看起来,人们很难辨出马背上的人是一名年轻女子。姑娘名叫欧阳梦雪,是牧业队唯一一户汉族家庭的成员。昨天傍晚,姑娘的父亲放牧归队时,发现畜群少了几只羊。一般情况下,走失的牲畜多半会在入夜前自己回栏,或在次日归群,当然也有例外,牲畜有可能遭到猛兽的猎杀。过了一夜,丢失的几只羊仍无踪影。按理说,走失几只羊对一个牧业队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心地宽厚的哈萨克牧民也不会因此过多地责怪他们。姑娘是农场的拖拉机手,昨天中午才回到家里,发生这件事后,她不愿看到因为父亲的缘故使集体财产蒙受损失。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匆匆赶到队部乘上她平时喜爱的雄性大青马,独自单骑驰入草场,去寻找丢失的那几只羊。
出发时天空只有一层薄云,看不出降雪的征兆。可是不久阴云就从山那边聚拢过来,空气中泛出潮润的气味。山区天气变化难测,遭遇风雪也是常事,欧阳梦雪并没在意天气的变化。临近中午时,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从时间上算,姑娘乘马已在草原上行走了数小时,至少跑出二十多公里的路程。雪时小时大,伴有阵风,她这时才意识到,若不及时回头,风雪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俗话说,老马识途,欧阳梦雪只是轻轻提了一下马缰,大青马立即掉头回身,快步向牧业队的方向奔走。可是刚刚跑出几百米远,大青马突然驻足不前,并警觉地耸起双耳,仿佛在空气中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息。姑娘心起狐疑,使劲用马镫拍打大青马身体两侧,催促马匹继续前行。性情一向温和的大青马却突然调回身去,疾速朝荒野方向奔跑。姑娘料想事出有因,本能地侧身回头望了一眼,顿时大吃一惊,身后百余米外的莽莽雪原中三只狼已快速从背后追赶而来。本能告诉姑娘,她和坐下的大青马都已大难临头了。
雪花如碎纸片一般缓缓落到荒原,发出不易为人觉察的丝丝声响。虽然是白昼,营帐内还点着两盏马灯,炉膛内的火光也透过铁炉的缝隙照射出来,但帐篷内的光线依然显得有点昏暗。帐篷的迎风一面已被沙土掩埋了一半,能开窗透气的地方均被缝死,只有在撩开加厚的门帘时,外面的自然光才能照射进来。帐篷是过去的食堂,经改装比一般的帐篷略大些,可供伙夫烧饭和居住。地震队撤离的时候,队长蒋孝志特意留下几百斤口粮,如无意外,可供李宗义食用一年。队医的常备药箱也留在了营地,剩余的十几斤散装白酒也没有带走。特别要提的是这支德制双管猎枪,那是蒋孝志的心爱之物,据说那是蒋孝志的一位战友为答谢当年的救命之恩特地托人购买的。猎枪交到李宗义手中时,配有百余发各类装备弹。孤守荒原的半年来,他一共只用了十来发子弹,狩猎对象也只是野鸡和野兔,几乎不碰大型野生动物。只是在国庆节前夕,队友宗玉程和吕小良奉蒋孝志之命来营地探望他时,由队友持枪猎杀了一只黄羊。平时的日子,除了一日两餐外,陪伴他的只有野兽和令人难以忍受的孤寂。
李宗义进疆参加工作后,队长蒋孝志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队长年长他十一岁,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是他最为尊敬的传奇英雄。去年春天272地震队奉命远征塔西南沙漠,他和队长乘骆驼在野外勘察时遭遇风暴与营地失去联系,受困大漠三天三夜。他们出行时只带了不到一升水,沙漠干旱且白昼十分炎热,第三日上午,李宗义因过度饥渴出现休克症状,蒋孝志把仅存的一点清水一点一滴地喂入他的口中,而蒋孝志却因饥渴一度陷入昏迷。第四天清晨,队友宗玉程和吕小良不顾艰险乘骆驼横穿沙漠,为他们送来救命的水和食物。在那场生死营救中,年仅十六岁的队友宗玉程因受到风寒高烧不醒,险些丧身塔西南沙漠。他清楚地记得,当奄奄一息的宗玉程被抬进县城医院急救室时,蒋孝志竟和他一样失声痛哭起来。然而吉人自有天相,宗玉程竟奇迹般地康复过来,并很快归队参加了整个塔西南的地震勘探会战。
李宗义和他的队友在塔西南沙漠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回到沙漠营地不久,他开始创作他的首部纪实性文学作品《塔西南勘探日志》。作品完成后,很快被首都的一家大报连载,后来又出了单行本,受到广泛好评。由于事迹突出,272地震队当年被新疆局授予“英雄集体”荣誉称号,而涉险深入大漠营救队友的宗玉程被破格评为当年的部级标兵。
有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李宗义在他的手记中也有记录:《塔西南勘探日志》的出版,既给我和我的队友带来了荣誉,也为我日后的命运埋下了祸端。塔克拉玛干沙漠号称“死亡之海”,盛夏时节,炎炎烈日炙烤着漫漫黄沙,地表温度超过六十摄氏度,队员们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和作业,犹如走进一座“人间炼狱”。父亲出事后,作品中的这段话被人曲解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丑化祖国大好河山”的言论,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地震队进驻野驴沟后,政治部已数次电告队部,督促蒋队派人送我回基地接受审查,但都被蒋队以沉默的方式回绝了。知情的人都清楚,蒋队是在冒着极大的风险保护自己的下属。队伍撤离前夕,蒋队对我说,你若现在回去,不给整死也会剥层皮下来,到那时就没人能救得了你了。这是实话,后来发生的事也印证了这一点。
队伍是在六月初的一个清晨撤离的。当时,多部车辆和人员已先行离开营地,蒋孝志和宗玉程留下最后一辆卡车断后,空旷的营地只剩下一顶帐篷和数十桶无法运走的各种燃油。其实,早在十天以前,几十支野外队已陆续返回乌鲁木齐基地,参加单位组织的“文革”运动。之前,上级也多次电令272地震队尽早返回,考虑到地震测线勘探处于攻坚阶段,蒋孝志一再找借口拖延撤离时间,后来迫于强大的压力,才不得不做出撤离的决定。272队是最后一支撤离作业区的野外队,蒋孝志也因此受到处里的点名批评。临行前,蒋孝志叮嘱李宗义说,好好守住营地,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能擅自离开营地回城,后面的事我会设法瞒过去。又说,你是个人才,将来必有大用。记住我的话,我们一定会回来的。言毕,三位生死与共的队友洒泪而别。
雪断断续续,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临近傍晚时刻,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落地之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莫不是又有野驴经过?李宗义心想。可是突然间一阵马嘶之声划破长空传入营帐,接着,远处又传来一阵急切的呼救声。李宗义迅速抄起已经上了膛的猎枪,疾步冲出营帐。
整个荒原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李宗义循声望去,灰蒙蒙的雪原中,一个牧民装束的骑手正策马朝营地奔驰而来。马匹背后百步之遥,三只野狼正穷追不舍。情势紧急,李宗义无暇思索,举枪朝天空开了一枪。
随着一声巨响,情势瞬间发生了变化。大青马受到了惊吓,突然收足紧急停在原地,骑乘者猝不及防,霎时飞身落马,重重地跌在马头前方数米远的雪地上,顿时失去知觉。大青马略停片刻,接着一声长嘶,转身朝侧方狂奔而去。三只恶狼听到枪声后,立刻驻足不敢向前。当时,许多牧民居住点都配发了枪支,狼群经常遭到牧民的追逐和猎杀。稍顿,狼群调回身原路逃窜而去。仅仅数十秒钟的功夫,马匹和狼群都消失在莽莽雪原之中。
天色已暗,李宗义未加细看,抱起落地的牧人赶回营帐,并把伤者安放在自己的床铺上。牧人落马时摔脱了皮帽,借着灯光一看,方知来者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李宗义暗暗吃惊,不知姑娘为何孤身闯入荒原深处。女子虽然仍在昏迷,但脸色红润,呼吸均匀,看来只是受到过度惊吓和强烈震动致使暂时昏迷,并未受到重伤。茫茫荒野之中,偶遇落难行人出手相助,只是出于本能行为。李宗义未及细想,很快把锅放在铁炉上,淘了半碗米,打算为受伤女子煮饭。
大约半点钟后,受伤女子慢慢苏醒过来。李宗义坐在床头一侧的铁炉旁,一边煮饭,一边翻着一本技术资料。姑娘睁开眼四下张望了一阵,一时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朦胧中只记得听到一声巨响,随后便不省人事。再看眼前的这个陌生男子,身体虽然略显清瘦,但看上去十分硬朗,一张端正的脸庞上长满了胡须,头发又长又乱,若不是男子棉衣的左上角印有“石油”字样,她甚至怀疑自己遇上了坏人。见男人静静地看着她,姑娘轻声问道,大叔,是你救了我吗?李宗义点了点头。的确,他已数月没有理发和修理面部了,胡子足有一寸半长,模样肯定很苍老,难怪姑娘叫他大叔。李宗义看出姑娘的疑虑,宽慰她说道,马跑了,但你不用害怕,营地是安全的。等天放晴了,我会护送你回家。
当日,二人并未细谈。姑娘虽无重伤,但身子很疲惫,用了饭后,又昏睡了过去。李宗义在炉火旁临时支了一张行军床,和衣躺下歇息了。
准噶尔盆地东部当年的头场降雪,时下时停,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千里荒野的积雪厚度超过十公分。阴雪天找不到引领方位的坐标,欧阳梦雪无法踏上归途,她在荒原深处的野驴沟度过了她一生中难忘的三天三夜。
留在营地的第二天,欧阳梦雪就讲述了她的身世和遇险的全部经过。
欧阳梦雪为河北人,抗战胜利那年出生于北平。父亲欧阳文成曾是我国著名的水利专家,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水利部供职,母亲是小学教师。1956年,综合我国人口增长过快和粮食供给短缺等问题,欧阳文成与几名专家联合上书中央,提出了加强水利基础建设、预防自然灾害、停止农村工作中的盲目冒进等六点建议,专家的提议受到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并很快得以落实。1957年,父亲因建议中有过激言论被划定为右派,发配到新疆北部的一个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母亲也随父亲一道离京来疆。几年后发生在中国的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印证了欧阳教授当年的预判。父母离京后,十二岁的欧阳梦雪和八岁的妹妹继续留在北京跟姥姥住在一起。技术学校毕业后,她自愿报名进疆参加工作,分配到父母所在的红星农场担任拖拉机驾驶员。
李宗义只是简单地叙述了自己的情况,对于父亲和自己的遭遇只字未提。蒋孝志曾告诫过他,不能向陌生人透露有关信息,万一流传出去会酿成严重后果。倘若有人问起,任何时候他都是一名营地守卫者,数吨燃油存放在这里,国家财产不能没有人看守。
第二天,李宗义要去野驴沟汲水,欧阳梦雪不愿独自留在营帐内,也跟着去了。姑娘不仅相貌美丽,而且性格清纯开朗。路上,欧阳梦雪问起野驴沟的由来,李宗义便讲述了有关野驴沟和将军戈壁的传说。他还告诉姑娘,数百年前,由于草原帝国的日益强大,蒙古人统治的疆域几乎横跨亚欧大陆,亚洲人种也因此被后人称为蒙古人种。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李宗义显得轻松而安定,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孤守荒原的落难者,而像一名知识渊博的专家学者。短暂的交谈,使欧阳梦雪对这位救命恩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崇敬和仰慕之情。
用过饭后,欧阳梦雪在营帐内找到了理发用具。面对眼前这位蓬头垢面的救命恩人,姑娘执意要为他修理面部。李宗义拗不过,只好由她任意修理。剪了胡须和长发,果然面貌焕然一新。姑娘端详了许久,说,你真好看!昨天我还叫你大叔呢。言毕,二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
床头的旧木箱上摞着厚厚的几排各种书籍,闲来无事,欧阳梦雪信手翻阅起来。刚翻了几本,一本《塔西南勘探日志》的单行本映入了她的眼帘,作者竟是近在咫尺的救命恩人。书是你写的?她惊奇地问道。李宗义笑着点点头。刚翻开第一页,印在首页上的一张四人合影照片引起了她的关注。四人分别是蒋孝志、李宗义、宗玉程和吕小良,那是他们在塔西南沙漠脱险后特意留下的一张纪念照,背景为广阔的塔西南沙漠,四人站成一排,前方伏卧着与他们患难与共的四峰骆驼。欧阳梦雪指着照片说,这两个小伙子我见过。国庆节之前,是我把他们拉到牧业队的。当时天色已晚,两个人就在牧民家借宿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急着要进沙漠找什么人,还是我找队长帮他们借的骆驼。
欧阳梦雪讲的是事实。九月下旬,宗玉程和吕小良奉蒋孝志之命离开乌鲁木齐,一路搭车来到沙漠边缘的牧业队,后来又乘骆驼找到营地。队友为李宗义带来二十斤大米、十几听罐头和一袋土豆,另有一包常用药品。队友重逢,自然十分兴奋,都想美美地痛饮一场。进沙漠时他们带了白酒,可是没有鲜肉。吕小良是警卫组的组长,专门负责为地震队押运炸药,平时出行野外都配有长枪,可这次是秘密出行,二人只随身携带了短枪。当时,天色已接近黄昏,一向喜爱狩猎的宗玉程抄起猎枪就往野驴沟跑。三人抵达野驴沟后,果然发现一群黄羊正在泉边饮水。枪声响起,一只一岁大的黄羊当场毙命。
有关当天晚上的谈话,李宗义在手记中有这样记载:我们一边吃着黄羊肉,一边喝酒闲聊。队友告诉我,经蒋队多方打听,已知父亲被送到东北的一个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母亲和妹妹回到湖南老家。272地震队回到石油基地后,由于蒋队和队友的隐瞒,专案组虽多次派人搜捕,但始终没有发现我的踪影。当时形势很乱,群众闹派系已呈白热化程度,部分群众组织已装备了武器,武装冲突时有发生,人员失踪之事早已屡见不鲜。专案组无奈,只得以文革小组的名义起草了一份判决书,申请判处反革命分子李宗义无期徒刑。军区在职的一位老将军得知情况后,在申请判决书上作了批示:此人年轻,犯罪动机可疑,案件缺少证据链,不构成重罪。最后,我被开除了党籍,缺席判处三年有期徒刑。至此,我已名副其实地成为荒原里的一名囚徒。
李宗义原本不喜好饮酒,酒量也远不如其他队友,可那天夜里,他却一反常态端起大碗频频向远道而来的队友敬酒。党籍没了,又沦落为囚徒,若在以往,他没准会抱头痛哭一场。可时下,历经家庭的变故和种种磨难,他的心理承受力和意志品质都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书生气十足的白面书生,更像一个历经苦难的荒原硬汉。醉眼朦胧之际,队友宗玉程递过一句话,他妈的!塔西南沙漠的生死线都闯过来了,这点委屈,算个屁!一句话击中了李宗义的要害。是啊,他妈的!死都死过一回了,这点委屈算个屁!当晚,他和队友且歌且饮,直至深夜,三人均喝得酩酊大醉。
借助马灯的亮光,欧阳梦雪一口气读完了洋洋数万字的《塔西南勘探日志》,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若有所思。这期间,李宗义已蒸好了米饭,还照伙夫的做法烧了一大盆野驴肉,一股浓浓的肉香顿时在营帐内弥漫开来。
真香!香得让人流口水。欧阳梦雪如梦方醒,又说,那个叫宗玉程的队员,看模样像个孩子。李大哥,书写得真好,你真了不起!
李宗义心想,与队友相比,自己简直不值一提。他接过姑娘的话说道,宗玉程今年刚满十七岁,他自幼习武,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品格。我和蒋队沙漠遇险时,就是他说服吕小良携带武器和食物闯入大漠腹地,为我和蒋队的生存赢得了最后的机会,而他自己却险些丧身塔西南沙漠。用蒋队的话说,这孩子天生就是搞勘探的,他的坚韧和无畏,体现了一个男人最优秀的品格。从他身上,你不仅会体会到队友之间的深情厚谊,更让你看到人性的博爱和刚强。
勘探队员的感人故事,让姑娘如醉如痴,那种人世间最美好的友情,正是她多年可望而不可即的期盼。她喃喃地说道,小伙子真好,才跟我妹妹一般大。如有机会,我真想认他做我的亲弟弟。
一天交往下来,欧阳梦雪已完全解除了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某种戒心,二人的关系更像一对无话不谈的挚友。
当日夜晚,二人与昨日无异,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去了。
真正让李宗义感到意外的事情发生在第三天中午。
阴雪天,李宗义答应护送姑娘回家的事难以成行。孤男寡女独处一顶帐篷,难免发生什么意外之事。李宗义时时提醒自己勿与姑娘走得太近,以免闹出什么事端。欧阳梦雪呢?尽管父亲的遭遇改变了她人生的走向,但她的美丽和聪慧依然赢得不少年轻男子的爱慕。从考入技校到参加工作的几年间,先后有十多名青年男子向她传递过爱慕之意,但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她从未恋爱过,只是梦幻中感受过爱的情趣和欢乐。然而,自从她意外闯入荒原营地后,内心深处却涌动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和冲动。姑娘这才意识到,她已深深爱上了这个救过她性命的年轻而学识渊博的勘探者。
特殊的环境下,李宗义一直保持一日两餐的生活习惯,欧阳梦雪的到来也没有改变这个惯例。这日上午,李宗义热了昨日吃剩的米饭和野驴肉,又开了一听水果罐头,准备在正午前用饭。大米是有限的,李宗义平时舍不得吃,这次是例外,否则大米早被吃光了。
队友留下的一个旧木箱成了餐桌,饭菜上来后,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准备用饭。这时,欧阳梦雪问道,有酒吗?李宗义觉得好笑,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怎么关心起酒来?他反问道,会喝吗?姑娘笑答,以前不会,后来跟牧民学的,还有点酒量呢。对石油地质勘探者而言,吝啬是队员的大忌,李宗义毫不犹豫地打开一桶散装白酒,各自斟了小半碗。
几口酒下肚,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开始,欧阳梦雪只是询问李宗义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后来,姑娘话锋一转,又问他是否处过女朋友。面对一个单纯而美丽的姑娘,李宗义也不想隐瞒什么。他告诉姑娘,他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是他大学的校友,后来散了。这是一段令他伤心的往事。当年,他自愿来到大西北,翌年,低他一届的女友夏婧便追随他的脚步来到新疆,被分配到有色局工作,两个单位的基地只有一墙之隔。他们曾真心地相爱着,关系几乎发展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后来家里发生了变故,他也因此受到牵连和迫害,女友便与他划清了界限。李宗义曾为此伤心过痛苦过,深感世间人情淡薄。直到两位队友来营地探望他时,方知女友已委身一位掌控了实权的领导者之后,才彻底斩断了昔日的相思之情。
后来发生的事,李宗义在他的日志中作了这样的描述:饮干了半碗酒,欧阳梦雪说想到外面透透气。她起身刚迈出两步,就显得步履蹒跚,我赶忙起身扶她。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姑娘突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不停地亲吻我,嘴里还说着含糊不清的喃喃的絮语,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那一刻,我也身不由己地紧紧抱住了她。我不是什么圣徒,我有七情六欲,我也想撩开女人最后一道神秘的面纱,做一回真正的男人。然而理智——这该死的理智,再一次剥夺了我做一回男人的机会。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你救了别人却想占有别人,你卑鄙!你是无耻的小人!我又扪心自问,我是什么人?我只是荒原里的一个囚徒!我奋力推开姑娘冲出营帐。我的心在流血。我擂击着大地的赤胸,面对雪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我——是——囚——徒——
荒原深处久久地回荡着李宗义的呼声。一切都明白了,欧阳梦雪只是感到委屈和伤心,伏身趴在棉被上轻轻地哭泣着。李宗义问道,刚才的话,你都听清了?对方“嗯”了一声。李宗义不再想对她隐瞒什么,他讲述了自己怎样沦为囚徒的全部经过。姑娘清楚,在刚刚经历过的如梦如幻般的短暂时间里,她已感受到对方炽热的冲动,一种不曾触及过的男性的强大力量已击穿了她理性的防线。后来发生的事,姑娘心里清楚,他是不愿玷污自己的清白才被迫终止的。姑娘说,你是好人。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是我永远的男人。
这一晚,二人虽然话都不多,但他们心里清楚,彼此间心灵的距离已越来越靠近了。
第四天午后,天气开始转晴,如无意外,李宗义就可以兑现对姑娘的承诺,亲自护送她回家。
冬季夜长昼短,天黑前李宗义清扫了压在帐篷顶部的积雪。之后,他翻出搞地震勘探时使用的几面小红旗,将其撕成数百条红绳带。欧阳梦雪不解地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李宗义答道,送你回家的路上,要用这些红绳子作标记,回来的时候我才不会迷路。
凌晨六时许,李宗义浇灭了炉膛内的余火,熄了灯,带上枪支和食物,踏上了护送欧阳姑娘回家的路。
刚走出营帐,一股寒风立刻迎面吹来,经过连续三天三夜的间歇性降雪,荒原气温骤降到零下十五摄氏度以下。外面漆黑一团,只有天上的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亮。欧阳梦雪问道,这么黑,能认出道吗?李宗义告诉姑娘,从营地到前方大约二十公里路段,沿途都有测量队制作的木制三脚架坐标,地震队就是依据这些坐标测定炮井方位,然后打井放炮制造地震,收集地震波数据,最终确定打探井找石油的位置。这段路他十分熟悉,沿途不会出现偏差。二人手牵着手,在寒风中踏着将近一尺厚的积雪,向预定目标行进。
行至最后一个坐标地段时,天色已亮,远方,天山的那座无名雪峰也隐约显露出来。莽莽雪原中,高大的雪峰将是行程的唯一坐标。稍作歇息后,二人又踏上行程。接下来的路途,每行数百米必须在荒原的植物上拴上红绳带,否则再遇上风雪,留在雪地的脚印会被掩埋,李宗义将难以返回营地。
晚八时许,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通往牧业队的路,只能凭白日的记忆判别方向。不久,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欧阳梦雪说,牧羊犬在向我们问候呢。历经十余小时的艰难跋涉,姑娘已是筋疲力尽,几乎伸不直双腿,接下来的数小时路程,她完全是在李宗义的搀扶下走完的。
深夜零点过后,欧阳梦雪叩开了自己的家门。猛见女儿被一个陌生男人扶进屋内,姑娘的父母皆面露惊愕之情。母亲哽咽着说道,这是去哪儿了?全队的人都在找你,可一点消息都没有,天哪!欧阳梦雪走进家门没几步,即刻瘫软在地上。李宗义强行坚持了一阵,双腿再也无法支撑住沉重的身躯,也慢慢坐在地上。
安顿好欧阳梦雪后,姑娘的母亲忙着为二人烧水做饭。其间,李宗义向他们讲述了姑娘遇险的全部经过。
当晚,欧阳梦雪随母亲睡在里屋,李宗义跟姑娘的父亲睡在外屋的炕上。历经长距离步行,用了点饭后,两个年轻人倒头便沉睡过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睁开眼睛。
中午用饭时,欧阳梦雪依然感到浑身酸痛,双腿几乎全部浮肿起来,须要母亲搀扶才勉强走到桌前。姑娘简单用了点饭后,又折回里屋歇息了。李宗义是勘探者出身,经过一夜休息,身体已恢复如常。闲暇的时候,姑娘的父母跟他聊起了家常。
气氛十分融洽,两位长者也十分和善。一来二去,姑娘的父母又问起李宗义的家庭情况。李宗义原本不想谈起家事,但又找不出回避的理由。思量片刻,他婉转地讲述了家庭的变故,后来又报上了父亲的名字。
欧阳文成诧异道,老首长的儿子呀!北平解放初期,我和十几名学者组成了一个临时专家组,直属你父亲的领导。后来,我去了傅作义将军的部门,你父亲也调到其他部委。多好的人呀,也给整下去了!言毕,便嗟叹不已。又问道,孩子,你们野外营地只留下你一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有关李宗义留守荒原的这段经历,蒋孝志在分手前曾嘱咐过他,不得向外人透露个人信息,以免带来什么不测。可是几天前,他已向姑娘表露了身份,现在也无需对她的父母隐瞒什么。于是,他讲述了自己如何遭人诬陷沦为囚徒,以及蒋孝志为了保护下属冒险将他留在营地的全部过程。
听了他的故事,姑娘的父母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又对蒋孝志的作为极为敬佩。欧阳文成向他问起蒋孝志的情况,李宗义说道,蒋队十年前就是正营职军官,塔西南沙漠遇险时救过我的命。他是朝鲜战场上存活下来为数不多的几个特等功臣之一,《人民英雄纪念册》一书收录了他的名字。
晚饭是哈萨克族牧民常用的风干肉和馕饼。用餐前,欧阳文成从一个旧木箱里拿出一瓶茅台酒,说,这是两年前陈县长送的,他曾是我的学生,待我们一家都很好。这酒逢年过节都舍不得喝,今日女儿安然归来,还有幸认识了老首长的儿子,咱们把它喝了。
斟满酒,四个人同时举杯,当欧阳文成说出“同是天涯沦落人”时,李宗义接过话说“相逢何必曾相识”。四人都笑出声来,各自饮干了杯中的酒。
这顿晚餐,李宗义感受到了一种少有的温馨和愉快。
次日凌晨,李宗义婉言谢绝了欧阳梦雪一家人的挽留,执意赶回营地。姑娘身体尚未恢复,无法亲自送他一程。欧阳文成深知路途艰难,决定亲自护送李宗义一程。天刚擦亮,欧阳文成就赶到牧业队的马厩牵出三匹马,临时叫上一名年轻的哈萨克族牧民,随身带上小口径步枪,乘马朝荒原深处行进。
前日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清晰可见,一行三人乘马一口气奔走了三十余公里,李宗义侧身下马,欲向二人道别。欧阳文成执意再送他一程,但被李宗义谢绝了。他不是不想继续乘马行进一程,而是顾忌不愿让更多人知道营地的确切位置。随后,他与二位护送者挥手道别。
十二月下旬,荒原的寒冬如期而至,气温骤降到零下四十摄氏度。这期间,东部盆地又连续降了两场雪,荒原积雪厚度超过二十五厘米。野驴沟的水源处已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李宗义的日常用水只能靠刨冰和融化积雪维持。寒冬降临之后,李宗义明显减少了外出时间,只是偶尔出门打柴或刨冰。孤寂难耐时,他曾去野驴沟狩猎,一枪命中一只半大的野猪,这足够他享用一个冬天。空余时间,他会看书或写日记。他思念亲人,也思念队友,他甚至想起在塔西南沙漠中用洛阳铲打炮井的场景;当然,也常常想起欧阳梦雪。孤独和寂寞将陪伴他度过荒原的第一个漫漫长冬。
记得初夏时节,营地附近闹起鼠害,储存的食粮袋多处被老鼠咬破。为了维系自身的生存,李宗义找来废旧钢丝和薄木板,一口气做了数十个各类捕鼠夹子,并把夹子安置在老鼠常出没的各个角落,一周下来,累计杀死了数百只老鼠。此后数月时间,营地周边百余米之内再也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
时光荏苒,转眼已过月余,荒原的气温也开始缓慢回升。从时间上算,春节将至。回忆起往年过春节,或与家人团聚,或与队友一起在基地食堂喝酒聊天,有一年大年三十还是跟前女友一起度过的。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而孤独和寂寞总是那样的漫漫无际。回首往事,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痛油然升上心头。李宗义走出营帐,站在雪原上大口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
阳光十分透亮,从太阳升起的角度看,时间已是正午。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柴油机的轰鸣声。李宗义循声望去,果然发现一个蠕动的小黑点正缓缓向营地驶来,不用细想,他已猜出来人是谁。
不一阵功夫,一辆轮式拖拉机已停在营地前的空地上,拖拉机没挂拖斗只有车头。欧阳梦雪跳下机车,快步朝李宗义奔来。到了近前,她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李宗义。姑娘动情地说:我想死你了!李宗义两手拍着她的后背,说道,我也想你,欧阳妹妹。姑娘搂得更紧,又说:谁是你妹妹呀?要做,就做你的老婆!
双双走进营帐后,欧阳梦雪告诉李宗义,今天是年二十九,她原打算搭车回牧业队,再设法接他回家过年,可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顺路车。农机队队长张伯伯是她的师傅,看姑娘着急的样子,就说,丫头,开车回家吧,有啥事我替你顶着。就这样,姑娘没顾得上回家,一口气把车开到了野驴沟营地。
李宗义虽然十分高兴,但也心存顾忌。试想,自己与姑娘的家人仅有一面之缘,就这么跟着回去过年,合适吗?再说了,自己又是什么身份?转而又想,不去吧,从营地到牧业队至少七十公里路途,万一车辆中途出了毛病,后果实难预料。李宗义一时觉得进退维谷。
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宽慰他说,父母都说你是好人,总有一天会给你平反。母亲还说了,生我那天梦见下雪,当天果真下了雪,几小时后我就出生了。我在雪天与你相遇,也许是咱们的缘分吧。
盛情难却,李宗义不便借故推辞。收拾妥行装和枪支后,李宗义说,机车一直没熄火,检查一下油箱的燃料。姑娘打开油箱盖一看,果然所剩油料不多,顶多只能跑到牧业队。李宗义拿出两个油料专用铁桶和一根胶皮管,然后揭开大油桶上的防晒油布,抽取了两桶柴油,一桶加入机车油箱,另一桶则放进了驾驶室内。
临行前,李宗义重返营帐,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x年x月x日,李宗义私自使用柴油四十升。又掏出二十元夹在小本内。欧阳梦雪对此不解,李宗义说,燃油是国家财产,我曾经是共产党员,不能因此坏了党的纪律。
李宗义做梦也不曾想到,孤守荒原的第一个春节,竟是在一个偶然相遇的姑娘家里度过的。
关于这次过年的感受,李宗义在他的手记中这样写道:像回到家一样,在姑娘家一住就是四天。一家人待我很好,像亲人,这使我备受感动。我曾暗暗发过誓,如果今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他们一家人的。用什么方式报答,我却没有想好,因为当时的环境下,不知上苍是否会给我一次报答好人的机会。
哈萨克人信仰伊斯兰教,生活习惯与汉人有很大区别,并不关注农历春节。牧业队虽有一百多户人家,可过春节的只有欧阳姑娘一家,因而整个村子与平时无异,显得十分冷清和安静。闲暇之时,李宗义向姑娘问起牧业队为何只有一家汉人,姑娘向他道出了事情的缘由。
1957年,姑娘的父亲下放到县城时,县长恰好是父亲过去的学生。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他不想让父亲待在人口集中的县城或某个农场,因为当时运动频繁,每逢群众集会或有什么大的活动,都会拿五类人员(地、富、反、坏、右)开刀。群众活动缺乏纪律约束,有时局面难以控制,往往会对当事人造成伤害。为了保护父亲,陈县长特意把老师一家安顿到偏远的牧业队。哈萨克族牧民淳朴善良,从不歧视外人,即便是上面有什么指示,牧民们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十分关心时事。多年来,欧阳一家与当地牧民和睦相处,建立了十分友善的互信关系,村民中甚至没有人知道这家人是戴着右派帽子发配到牧业队的。
牧业队不仅偏远,而且不通电,不通电话,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简易公路。“文革”初期,即使地处西北边陲的乌鲁木齐等大中城市,群众派系之间的争斗也越演越烈,武装冲突时有发生。武斗激烈的城市,居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枪炮声,时常有人为自己盲目的信念丢掉宝贵的生命。然而,在天山脚下偏远的牧业队,仿佛一切都被颠倒了。这里,你既看不到喊着口号游行的人群,也听不到械斗的枪炮声,你能看到或听到的只有草原上成群的牛羊,以及牧人悠长的歌声。与喧闹的城市相比,这里宛若一个世外桃源,一切都显得那样的自然和宁静。
有关牧区的生活,当地还流传着许多生动有趣的传说。欧阳梦雪告诉李宗义,她分配到农场后,就听队里的农机工说起一段有关哈萨克族牧民生活的民谣。姑娘心境愉悦,竟轻声说出那段谣词:吃水全靠流,通讯全靠吼,出行全靠畜,照明全靠火,治安全靠狗,娱乐全靠酒。说完了轻松的笑话,姑娘又向李宗义讲述了有关哈萨克族传奇猎手扎克的一段故事。据当地牧民言传,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年轻的扎克只身乘马深入雪山,随行的还有驯养的一只金雕。扎克以山羊为诱饵,在金雕的协助下,仅用套马的绳索和铁夹便捕获了一只凶猛的雪豹。几日后,扎克又如法炮制,在野狼经常出没的地方设下机关,用随身携带的佩刀猎杀了两只恶狼。欧阳梦雪见过扎克的父亲,她曾向老人求证过那些传说的真伪。老人微笑着点点头,而后又无奈地摇谣头。他仿佛是用无声的语言告诉姑娘,既然是传说,是真是假就由自己去辨别吧。
也许是机缘巧合,九个月后的某一天,李宗义在一次偶然的意外奇遇中结识了那位传说中的青年猎手。他们年龄相仿,且一见如故,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李宗义与扎克及他的家人维系了一生的友谊。
故事发生在这年的初冬时节,但事情的起因还得从另一件事说起。早在当年夏天,久居边塞牧区的欧阳文成收到原中科院一位友人寄来的一组数学难题,请求欧阳教授协助释解。欧阳文成知道,李宗义是北大的高材生,在数学领域曾得到著名学者的指导,因此有心邀请年轻人参与破解这组数学难题。其实,欧阳文成做这件事也是另有用意的。一方面,他想借此机会更多地了解一下李宗义的真才实学,或许对年轻人日后的发展起到某种作用;另一方面,他与家人已数月未曾与李宗义谋面,也想借此机会把老首长的儿子接回家中,改善一下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在牧区生活期间,欧阳文成与老村长一家交厚,老村长和他的长子多年前曾去过野驴沟,因而在初冬时节的某一天,欧阳文成专程相约老村长的儿子与自己一道出行。二人乘三峰骆驼于黎明出发,后来又在荒野中找到了李宗义留下的方位标记,当日黄昏前便顺利抵达勘探营地。翌日凌晨,一行三人各乘一峰骆驼踏上了返回牧业队的归途。
出发时尚是晴天,约走出五十公里后,时间已是下午时分,天空开始飘起零星雪花。临近天山脚下时,前方不远的草场上出现正在跑动的羊群,一名身着狼皮短袄的哈萨克族壮汉正在策马朝山下的一片乱石岗疾驰。老村长的长子脱口喊出“扎克”这个名字。这时,正在奔驰中的黑色骏马却突然驻足不前,并不停地在原地踏着碎步,显得紧张而慌乱。三人正在疑惑之际,突见扎克从马鞍一侧取出一支小口径步枪。待坐下马匹稍稍安定后,扎克迅速举枪上肩,只听“砰”的一声脆响,惊险的一幕顿时展现在他们面前,三人这才明白前方正在发生的一切!
数分钟前,当扎克策马向乱石岗逼近时,一只饥饿的雪豹正在啃食一只刚刚被它猎杀的山羊。雪豹一般隐居高海拔的深山老林之中,极少在平原地带捕食,也许是食物短缺的缘故,雪豹才迫于生存涉险下山扑杀家畜。雪豹极为警觉,早已察觉到一人一骑朝自己迫近,但饥饿的雪豹不愿轻易放弃刚刚到口的猎物。当扎克乘马逼近雪豹百余步时,猛兽便发出低沉的警告声,示意人畜不得近前。马匹果然受到惊吓,停在原地不敢向前。无奈之下,扎克只得出枪射击目标。这一枪正中雪豹的左眼,虽然击中了要害处,但由于小口径步枪威力有限,雪豹并未立时毙命。伴着一声刺耳的尖叫,疼痛难忍的雪豹突然原地腾空跃起一丈余高。虽然是阴雪天,但李宗义等人仍真切地看清了眼前令人惊悸的一幕,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发出一声惊呼!李宗义在日后的手记中这样写道:当受伤的雪豹高高跃起的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真切地亲眼目睹了世界上最为美丽的动物的壮丽风姿,内心深处不由得喟叹造物主竟创造出如此完美的精灵。灰蒙蒙的天空下,雪豹灰白色的躯体仿佛与雪山融为一体;一条粗壮几乎与豹身一样长短的豹尾优雅地悬在空中,风雪中如同一条神奇的带子随风舞动。布满兽皮上的点点黑斑,宛若镶嵌在雪原中的黑色珍珠,显得美丽而高贵。雪豹凌空跃起的那一幕,犹如一幅无与伦比的壮美画卷,永远定格在我脑海深处的一隅。
雪豹虽然身受重伤,但仍然平稳地落回原地。扎克坐下的黑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突然高高扬起前蹄,整个身躯几乎呈直线状。扎克本能地勒紧缰绳,试图控制身体的平衡,殊不料马匹自身也失去控制,人和马几乎同时翻倒在地。在人与马倒地前的瞬间,扎克机敏地将双脚从马镫中取出,奋力抽身脱离马背,才未被倒地的马压住身躯。但不幸的是,扎克落地时头部撞在一块岩石上,顿时鲜血直流,人也一时昏迷过去。
此刻,暴怒的猛兽虽然身受致命枪伤,但它并没有选择逃离,而是鼓起最后的气力,向百步开外的扎克步步逼近,试图杀死猎杀自己的猎手。远在二百步开外的李宗义等人显然察觉到这一险情,所乘骆驼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连连后退。情势危机,李宗义翻身跳下驼峰,迅速为猎枪换装了两颗阳弹(一种专门猎杀大型动物的独弹),快步向事发点冲去。当他距雪豹百步之内时,凶猛的巨兽与昏迷的猎手之间仅剩不足十步距离。李宗义不敢犹豫,端起猎枪迅速瞄准雪豹的头部扣动枪机,只听“砰”、“砰”两声巨响,雪豹猛然翻动了几下身躯,之后便倒在原地不再动弹。
李宗义与扎克由此相识并结交。扎克后来说,那次意外遇险,是他自十二岁起跟随祖父狩猎十多年来头一次失手,幸而得到贵人相助才免遭不测。为了答谢李宗义的救命之恩,扎克把家里仅存的一张保存完整的雪豹皮作为见面礼送给了他日后的挚友。在扎克家里逗留期间,李宗义头一次见到那只驯养的金雕。其雕正值壮年,翼展近三米,硕如牛犊。伤愈后,扎克带上亲手宰杀的一只肥羊及十余斤自制的马奶酒亲临野驴沟营地探望李宗义。不久,他又相约李宗义前往人迹罕至的“狼山”狩猎,使李宗义有机会亲眼目睹了金雕猎杀孤狼的惊险场面。有关传奇猎手扎克的故事,李宗义在他日后出版的作品中有过长篇幅的描述。
按照跟师傅的约定,欧阳梦雪于大年初二驾驶机车返回红星农场。李宗义于初三黎明时分离开牧业队,像上次回归一样,姑娘的父亲约好一名年轻牧民乘马一直把他送到三十公里开外。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荒原深处的野驴沟,虽然看不到春的绿色,但阳光已开始洒下暖暖的春意,旷野的积雪已经融化,千里荒原将迎来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时节。
然而就在这阳春三月的最后几天,一场疾病差点夺去李宗义年轻的生命。
积雪消融后,李宗义每日必要往返数百米外的野驴沟汲水,取水点便是沟内出水最多的那口泉井。这时,水塘中的大部分冰层已经融化,取水也极为方便。驻守营地的大部分时间,李宗义都是取这口泉水食用的,从未发现水质有什么问题。可是近几日来,李宗义总感觉腹部隐隐作痛,接着又闹起了肚子。头两天,每日只是三到四次,心想只是闹肚子,吃点药也就没事了。过了三日之后,每天排便的次数猛增至七到八次,排泄物中甚至有少量血沫,身体也出现发烧症状,无论怎样用药都不管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得了严重的痢疾。
尽管身染重疾,全身已疲软无力,但每日的吃喝还是不能缺少的。这日上午,李宗义又前往野驴沟汲水,还未走到水塘边,就远远看到一只背部棕黄腹部呈浅灰色的野驴浮在水面。野驴肚皮滚胀,尸体已开始腐烂,显然死去已久,只是今日才浮出水面被人发现。李宗义忽然想到,这可能是只病死的野驴,泉水早已被污染,他患痢疾与饮水有直接关系。于是掉头去另外一口泉眼汲水。
换了水,又服下专治痢疾的药物,但病情仍不见好转。他身体日渐虚弱,始终高烧不退,后来甚至连做饭烧水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心想,倘若几日内无人前来营地,他的生命极有可能在此画上句号。
从乌鲁木齐石油基地出发,乘车行驶了将近一天半的时间,宗玉程和吕小良于次日上午抵达红星农场。时间是三月末,若在往年,地震队早已出工赶赴野外作业了,可现今搞文革运动,单位的生产活动几乎全部停了下来。他们这次出行没有搭便车,所乘卡车是蒋孝志从战友单位临时借用的。农场到牧业队尚有二十几公里路程,他们原本可以乘车直达那里,可为了李宗义的安全考虑,蒋队责令他们一到农场就下车,以免暴露行踪引起外人怀疑。他们熟悉农场环境,一下车,二人就直奔农机队大院找便车。
说来也巧,刚刚走进农机队大院,迎面就撞上去年送他们去牧业队的那个女拖拉机手。姑娘定神一瞧,还是去年搭车的那两个年轻人,二人皆身负沉重的行囊。姑娘问道,又来搭车?二人连忙点头。姑娘抿嘴一笑,又说,老实交代,进戈壁找什么人?否则,门都没有!
吕小良朝宗玉程递了一下眼色,说道,姑娘,我们是搞石油勘探的,工作很重要,再说,又不是白搭车,我们愿意出钱。宗玉程也插话道,是啊,大姐,我们会支付费用的。
姑娘又笑了,把目光移到宗玉程身上,说道,还是这位高个小伙子说话中听,你若听话,我倒真愿意认下你这个弟弟。好了,先等着我去跟师傅商量商量。说完,转身朝前方的工棚走去。
望着姑娘矫捷而匀称的背影,吕小良用赞叹的口吻说道,玉程,有艳福啊!这么漂亮的姑娘,都想认你做弟弟,换了我,认我当儿子都干。
工棚内,一位年过五旬的师傅正在修理一台拖拉机,姑娘走到近前,好像在跟长者说些什么。不一会,那边传来姑娘清脆的声音“谢谢师傅”!接着,姑娘面带笑容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未等二人开口,姑娘抢先说道,师傅同意了,不过,油料得你们出。二人赶忙点头应允。
三人来到一台拖拉机前,宗玉程接摇把子,帮忙启动了机车,随后与吕小良一道爬上了拖斗。伴着一阵轰鸣声,机车载着二人快速向牧业队方向驶去。
年轻的女拖拉机手不顾道路颠簸,加大油门一路狂奔。更令二人费解的是,机车路经牧业队时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越过一条小溪,继续向戈壁滩深处行进。吕小良感觉事有蹊跷,大声朝车头呼叫数声,驾驶员对此竟毫无反应,继续朝野驴沟方向疾驰。
大约四小时后,拖拉机缓缓停在营帐前的空地上。若在以往,外面闹这么大动静,李宗义早已走出营帐,即便是人不在营房内,他也会从远处大声向这边招呼。然而此刻,营地四周静得出奇,若不是帐篷顶部的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这里仿佛杳无人影。三人都觉得事有蹊跷,急忙下车直奔营帐。
营帐内只点了一盏马灯,乍一进来,三人很不适应,只觉得四处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宗玉程打开了手电筒往床上一照,眼前惨淡的一幕不禁使三人同时叫出声来。只见李宗义闭着双目躺在床上,他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听到呼叫也毫无反应。三人这才意识到,李宗义已是大病缠身了。
欧阳梦雪抑制不住内心的怆痛,伏在李宗义身上哭道,我说要来,你偏不让来。都怪你……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
吕小良和宗玉程见状,只觉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也不清楚姑娘与队友有何关系。宗玉程伸手摸了摸李宗义的额头,感觉队友的体温烧得烫手。情急之下,他大声呼喊着队友的名字,期待他能快点苏醒过来。良久,李宗义缓缓睁开双眼,辨认出来人后,才轻声说道:我闹痢疾,好多天了。你们再不来,我恐怕要下地狱了。没说几句,又闭上了双眼。
病人情况危机,三人再无多言,合力将李宗义抬到机车拖斗上。姑娘猛轰了几下油门,快速驶向归途。
赶到红星农场医院时,天色已黑了下来。李宗义仍在昏迷中,是宗玉程背着走进了病房的。值班医生详细检查了患者病情,开了口服药,又叫护士打了吊液。当晚,三人一直守在病床前。也是这天夜里,欧阳梦雪向他们讲述了她和李宗义相识的经过。
次日上午,李宗义苏醒后示意要吃的。欧阳梦雪去食堂打回几份饭菜,吕小良从背包内拿出一听军用牛肉罐头。数年的地质勘探生涯不仅磨砺了人的意志品质,也打下了坚实的体魄,用了少量饭菜后,李宗义的气色明显好转。望着两位队友和欧阳梦雪,他颇有感触地说,是你们救了我。用玉程兄弟的话说,塔西南沙漠的鬼门关都闯过来了,他妈的,这点小病算个屁!病房内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
入院五日后,李宗义康复出院,欧阳梦雪在父亲的陪伴下驾驶机车将三人送到野驴沟营地。又过了几日,姑娘又和父亲一道驱车赶到营地接回宗玉程和吕小良。机车数次往返营地所用燃油,均为营地储存的柴油。李宗义按照惯例写下欠条,并支付了相应的金额。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1968年和1969的春节,李宗义都是在欧阳梦雪的家里度过的。只是1969年的那个春节,姑娘家里又多了一名成员,欧阳梦雪的妹妹欧阳秋从北京来到父母身边。小妹自幼喜爱体育运动,又在首都体工大队受训多年,来疆后被安排到县小学担任临时体育教师。像以往一样,欧阳姑娘一家人都非常喜欢李宗义,尽管他依然是囚徒的身份。而在李宗义心里,他早已把姑娘一家当做自己的亲人了。
之后的两年时间,欧阳梦雪每隔月余都会在父亲的陪伴下来营地探望李宗义,父女俩有时会驾驶拖拉机过来,但多数情况下是乘骆驼往返于营地和牧业队之间。自从李宗义得了那场病之后,队友宗玉程和吕小良来营地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开始是搭车或乘骆驼过来,后来在蒋孝志的安排下,都是自己驾车过来的。当时时局动荡,驾驶汽车用不着驾照,单位开个证明即可,而且沿途根本无人检查。每次来营地,都会给他带来急需的食物和日常生活用品,夏季蚊虫肆虐时,还给他带来一顶新蚊帐和驱蚊的药物。这些都使他非常感动。正是依靠队友和欧阳姑娘一家人及友人扎克的关爱和支持,李宗义才得以在孤寂的荒原中度过漫漫的囚徒生涯。
那是六月的一天,也是李宗义刑期截止的日子,吕小良和宗玉程驱车来到营地,给他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由于国家迫切需要石油,终止三年之久的石油地质勘探将在近期全面恢复。全处几十支野外队已重组编成十个联队,蒋孝志出任总指挥。更令他欣慰的是,鉴于李宗义刑期已满,且主管案件的负责人已在一次武斗中中弹身亡,经上级有关部门重新审查,决定注销三年前对他的缺席审判,他的职务有望在近期得以恢复。蒋孝志转告他,再坚持几日,不久他们将会旧地重逢。
囚徒生涯终于结束了,黑暗中苦苦等待了数年之久的一缕阳光终于破云而出。这一刻,李宗义虽有感慨万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冤屈,他所经历的那么多的苦难和煎熬,以及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无助,绝不是用语言能表述出来的。他在日后的手记中写道:既然说不出,那么就不说了。正如队友宗玉程所说,把话留在酒里,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它会叫你一道吐出来。当晚,我与队友开怀痛饮,结果大醉。
吕小良和宗玉程离开营地几日后的一个上午,一辆轮式拖拉机直奔营地而来。令李宗义不解的是,来者不是欧阳梦雪,而是姑娘的父亲和农机队队长张师傅。李宗义立刻感到已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果然不出所料,两位长者告诉他说,欧阳梦雪意外受伤,急着想见他。李宗义本想详细询问一下姑娘的伤情,但张师傅只是督促他抓紧时间上车,有话后面再说。李宗义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便与姑娘的父亲一道爬上机车拖斗。
路上,欧阳文成向李宗义讲述了女儿受伤的经过。
半月前的一天,欧阳梦雪和师傅在农机队大院内清洗设备零部件时,一名修理工把一辆调整好的拖拉机停在距二人数米远的空地上,机车与他们待的地方是一个缓坡,二人处在下坡处。修理工熄车后忘了采取制动措施,机车就顺坡滑了过来。张师傅背朝机车,全然不知车头已向他们滑来,等意识到危险时,人已躲避不及。蹲在侧面的欧阳梦雪发现险情后,立刻扑身奋力推开了师傅,而她自己却无法全身而退,左脚被车轮压了过去。当时,姑娘的脚面血流不止,人也疼得昏迷过去。张师傅和同事紧急把姑娘送到县城附近的一个部队医院进行了手术。
第二天家人才被告知,欧阳梦雪左脚五个脚趾均为粉碎性骨折,且途中耽误了时间,为了安全起见,医院对姑娘实施了脚趾截肢手术。姑娘目前已转到县城医院,术后伤情稳定,也未发生感染。只是姑娘近日情绪低落,天天都说想见李宗义一面。欧阳文成和张师傅不忍心看着姑娘伤心掉泪,这才决定接李宗义过来看看姑娘。
来到医院后,姑娘的父亲和张师傅并未随李宗义一道去病房,而是站在廊道内等候着。李宗义走进病房时,姑娘刚刚睡醒。姑娘说,我都想死你了!李宗义紧紧抓住姑娘的手,轻声说,我也想你。知道你受伤入院,我心里很难过。听着慰藉心灵的言语,姑娘把一张苍白而秀美的脸庞轻轻地靠在李宗义的臂膀上,静静地享受着心爱之人的安抚。
情绪安定下来之后,李宗义起身想看看她受伤的脚,姑娘不允。她说,我这脚恐怕半年才能恢复,还留下了残疾,到时候你肯定会嫌弃我。看着面容憔悴的欧阳梦雪,李宗义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说,认识你是我一辈子的福气。你不仅美丽,而且坚强;你不仅忠诚,而且善良。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丢下你。接着,李宗义把自己将要恢复职务的事告诉了她。姑娘听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连续几天,李宗义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病床前,欧阳梦雪的情绪开始渐渐稳定下来。考虑到地震队近期有可能抵达野驴沟的情况,李宗义已不能继续留在医院陪伴姑娘。欧阳梦雪说,你走之前,有一件事必须答应我。前一段时间,我说想给小妹介绍一个男朋友,小妹问我男的是谁,我说是宗玉程。小妹看过你写的《塔西南勘探日志》,也在农机队见过玉程一面,她一声没吭,点点头就走了。前些时间,我抽空给你和玉程各织了一件毛衣,回去的时候你带上,玉程若要问起,就说是小妹为他织的。玉程救过你的命,人又那么好,即使他俩不成,我也想认下这个弟弟。
分手之前,李宗义答应了姑娘的请求,不管结果如何,他一定会把欧阳姐妹的意思转告宗玉程。
李宗义回到营地的次日中午,一辆越野吉普车从雪山方向朝营地驶来。吉普车刚一停下,蒋孝志就大步走向李宗义,两位生死难友立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刻,李宗义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他们期待得太久,也忍受得太久,在战场上被对手视为冷血杀手的蒋孝志,此刻也默默地掉下了眼泪。
这时,队友宗玉程和吕小良也来到他们身边。蒋孝志说,硬是挺过来了,真好!又问,东西都看好了?李宗义说,都看好了。柴油用了些,每回都打了欠条,钱也垫上了。蒋孝志点点头说,好样的,师傅没看错你们。这时,四人已站在一起,举目遥望远方的雪山。
李宗义在他的长篇小说《荒原里的囚徒》一书中记录下他当时的感受。书中写道:那一刻,我想拿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我的队友,可我一无所有。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和煎熬,我和队友早已心心相印。正是缘于这种朴素的互信关系,在我们遇到危难时才会不离不弃,并奋不顾身地向落难者伸出援手。或许,这就是人性的良知所在。我深深地感知到,队友之间的深情厚谊,像天山一样高洁,如喜马拉雅一样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