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
黄正兵的爱情往事
■杨光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老蒋跑了台湾岛
修正主义唱反调
美帝是个纸老虎
中国人民斗志高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革命大潮浪滔滔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人民举起铁拳头
帝修反滚到一边去
石油工人一声吼
地球也要抖三抖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一天等于二十年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石油工人是硬汉
露宿风餐战犹酣
戈壁勘探大油田
哪里有石油哪里把家安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石油人一定会胜利
黄正兵因为这首歌大出风头。
还因为这首歌,把自己的钻井工身份改写成了指挥部机关政治处的宣传干事。这让很多人羡慕,眼红得滴血,说起来就咂么嘴:狗婊子儿,天生是个吃轻生饭的家伙!
这首歌不是黄正兵创作的,按时下的说法,叫集体创作。黄正兵喜欢唱歌,干得又是油田上的活儿,苦闷了无聊了,就放开嗓子唱,歌词记不住,就稀抹糊涂顺嘴溜。有一次油田的宣传队来队上慰问演出,黄正兵被大家起哄上去唱了这首歌,一唱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人说,这是咱石油工人的歌啊,铿锵有力,战天斗地,唱出了石油人的豪情气概,唱出了石油人的精神风貌,好!黄正兵被借到宣传队“巡回”去了,当再回到队上时,他已经不是171钻井队的钻井工了。
黄正兵是个农家子弟,初中是靠国家助学金上完的,毕业了上不起高中,就又上了半耕半读的县农中。他好学上进,眉目清俊,会吹笛子拉二胡,会演街头活报剧。“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一口气不歇劲,能从头背到底。一九六九年油田招工,这些都成了他“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的有力保证,全校二百多个合格生,他是七个名额中的第三名。
油田文艺宣传队是一个非常设机构,形势需要时从各单位临时抽调,任务一结束,各回各的窝,像一群鸽子,聚为一把米,食尽投林去。这些人都是油田的名人,工作单位好,工种好,不是坐办公室的干部就是开汽车的司机,还有就是在广播室、通信队、医院、学校……上班,走得开,放得下,“打起背包就出发”,无牵无挂。
春节前,黄正兵在宣传队,一去就是两个月,先是排练,后是下基层慰问,仲春回到单位,马上又回了一趟老家,理由是母亲有病。不然,在会战紧锣密鼓的阶段,即便职工一年规定有十二天探亲假,但那相对于革命工作来说,毕竟是个人的私事。再说,自己摇身一变,土鸡变凤凰,识相点的是不会提出探亲这码事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码了七八封信,更还有一封电报纸:母病危,速归!主任说,电报我拆的,快回吧!信是晚上看的,父母催促他回去相亲,说女方也是个学生,模样好,身体好,就是要得彩礼高,三千块……
门口的柳树枝条上爬满了胀鼓鼓的芽苞,极像褐色的小花豆,贴近了仔细瞧,才发现有的已然裂开了嘴,仿若襁褓中雀儿的喙。春天多风,戈壁上的风刮起来只大不小,往往一连几天地刮,呜呜噜噜,昏天黑地。今天算是晴好天气,柳枝在风中舒缓地挥舞,倏忽间眼前就有一抹浅绿飘过,定睛看时,却又踪迹全无,正应了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景象。黄正兵坐在办公室里,左手端一个口杯,右手覆在杯口上,心想,下点雨吧,下点雨压压尘土,这日子就慢慢地好过了。他看看玻璃窗射进的阳光里面,活跃着星星点点的尘土颗粒,喝一口水,然后又疾快地用手捂住,可是遂又自嘲地笑了。住帐篷时,讲究点的钻工,还有女地质工为了避风沙,都在自己的床上架一个蚊帐一样的塑料棚子,休息时就钻在里面。但一场大风之后还不是眼窝两个泥蛋蛋,鼻孔黢黑黢黑像俩烟囱。他松开杯子口上盖着的手掌,觉得自己很好笑,进机关才几天,这就“修正主义”上了!在井队时,普遍流行一句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又开始想韩愈的诗,这后面两句是啥来着?想着,忽然就看见了韩志梅。
韩志梅白净小巧,一张团乎脸,笑起来甜甜的,腮上的酒窝若隐若现。韩志梅,就吃那么点儿?当心让风给吹到天上去了!主任看着韩志梅手里端着的小半饭盒汤面条,跟她开了个玩笑。韩志梅笑说,这还少啊,早上还有剩的发糕呢!说着话,低头匆匆走出了餐厅。黄正兵忍不住问,主任,那韩……哪个科室的?资料室的,资料员。主任看看黄正兵,咦——小子,有眼光啊,有对象了吗?黄正兵忸怩一下,忙革命呢主任,哪顾得上那事。耶,说着就唱上了?主任笑,嘴够贫的。那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看上了也不丢人,学学《冰山上的来客》的阿米尔,冲!排队打饭的人“轰”地笑了。
打上饭,黄正兵还在琢磨韩志梅。调到机关政治处,说不上这是第几次碰见韩志梅了,每次碰见,心里总少不了要折腾一阵。韩志梅经常一身漂洗得发白的淡蓝色工作服,有时是细帆布的,有时是粗劳动布的,胸口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被她用黄丝线绣了,鲜艳别致。工作服是改制过的,合身修体,整洁干净。俏,但不失朴素。衬衣是粉色的的确良或者小方格的棉布衫,翻领托着玉颜,腰身一动,曲线涌波助澜,脚上是一双方口黑皮鞋,袜子白净素爽。
黄正兵闲得很无聊。主任到机关党委去开会,临走交代他写几幅标语,说“最新指示”一发表,立时就得游行,先做个准备,字要金黄的,要往两个人手举的横幅上贴的。这样的差事对他来说并不费劲。上学的时候,蜡版上刻传单,墙上写大字,他没少干,纸上写几幅标语,只当玩儿一样,挥挥排笔的事。这时看到韩志梅,无异于春光乍现。韩愈《早春》的后两句竟也随机在脑际映现:“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他嘴里念着,甩手关门跑出来,心怦怦地跳,翻毛单工鞋在脚下咚咚地响。看见韩志梅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他才松了一口气,放慢了步伐。可是他向来不曾这样悠闲地走过,由不住跟得近了,就蹲下来抽开鞋带,然后再慢慢系上。韩志梅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婷婷的身段,端正的体态,她甚至都不向旁边看一眼。
家里和他相亲的姑娘叫赵润兰,一米六三的个头,高颧骨红脸蛋,眉目英气坚毅,一看就是很有主见的那种女人。第一次见面,约了去县城看电影,武工队钻地道的时候,他壮着胆子伸手摸她的手,被一下摔开撞到座椅的扶手上,疼了个龇牙咧嘴,幸好他早有预谋,座位是最后一排的拐角处……第二次是在晚上,他送她回家的路上,他说润兰,我要回单位了,你看能不能把这个事定了,说着放下自行车,手臂揽住赵润兰的肩头,嘴就向前凑了过去。她最吸引他的就是那两瓣厚厚的小嘴唇了,丰盈,且又水嘟嘟的,他认为这是她身上最能体现她名字当中那个“润”字的地方了。他需要突破。他哪里有时间在家和她谈情说爱,打持久战?突破嘴唇这一关,就大功告成了,啥屁三千块彩礼,生米做成熟饭,怀了我的娃,看你不哭着喊着来嫁我!爸妈发愁说,三千块钱,家里是一点方子(办法)都没有,你汇回来的工资都存着,才八百,不够的就把这间房子拆了,椽棒木质都是松木的,好卖也值钱,再不够你就单位上借几个……他说不急不急,心就跑到赵润兰的厚嘴唇上了……咣,自行车倒了,他也一跟头跌倒在路边上。赵润兰不说话,看着他爬起来,看着他扶起自行车。此时,天上的北斗星银光闪闪,月亮静静地钻进一堆灰白云絮。润兰,我明天要走,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是想和你……先定下,然后再……再说彩礼的事,那都不急……不急你急啥?赵润兰说话了。是……是我爸妈急,我走了,他……他们不急啊?他支吾着掩饰,拍拍手上的土,拍拍屁股上的土,揉揉跌疼的胳膊肘子。你要真心,我就等你!赵润兰说,想耍我,趁早滚远!他不死心,磨蹭着去抓赵润兰的手,近了,只见赵润兰眼睛亮晶晶盯着他看,他赶紧说,真心,不真心……我咋能……咋能……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没有反抗。他乘势想要拥抱她,她退后一步使劲挣开了手。他知道再做努力是枉费心机,于是坦然一笑,好,我们先通信吧。
黄正兵不知道韩志梅要往哪里走,但他猜度她绝不是去相亲的。韩志梅袅袅婷婷的身段明显没有赵润兰粗壮,但她招眼受看,要是能弄个双职工家庭,那可就福分大了,行政处还得配房子配床配板凳。吃饭一个锅,睡觉一个被,生个娃先天就是城里人,落地领粮票,看病只花五分钱挂个号,药费报销……跟她结婚,别说三千,一千块我都花不完。黄正兵早想着这个事了,可是双职工哪是随便一想就成的事?爸妈让他回家相亲,那是催他赶快成家,别尽想着种麦子,包谷都耽搁了。赵润兰壮实,是个好劳力,花再多的钱也不会白花。爸妈说,咱可娶不起病秧子,花瓶摆设啥的想都别想,你长年不在家,那还不等于是养了祸害啊,过日子可不是过家家……话是不假,可这真要和赵润兰结了婚,就又走了“石油夫妻表面光,一年四季守空房”的路了。
韩志梅进了水电厂的大门,绕过散热池,径直往后院去了。后院在这个季节春意早早地来了,东倒西歪的枯草中钻出黄绿的草芽苗子,有的刚露头,有的抽出半尺来高,几棵小树的枝杈上堆着棕色的小疙瘩,桂圆那么大,掰开一看,里面裹着淡红的叶片,嫩嫩地曲成一团。韩志梅蹦蹦跳跳,身姿绰约,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立,全然换了一个人,像是专注玩闹的一个小姑娘。而更多的是凝神站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黄正兵环顾左右,明白这里春早的缘由了:草甸子地处生产区背后,被三堵土墙围着,聚风,暖和,一个房子一样的铁制储水池坐落在一个水泥平台上,时常有工业废水浇灌。如此得天独厚,春若姗姗来迟那就毫无道理了。他躲在水池旁边,偷偷观察韩志梅,隐约见有蜂蝶尾随于她,飞绕起落,就不禁笑了,看来喜欢俏丽俊美并非人的专利。衰草下一只圆圆的洞口吸引了他,洞口没有浮土,想必是小动物频繁出入所致。他点上一支烟,是老鼠吗?在这儿有什么可吃吗?这会儿会出来吗?这种机警得让人生厌的东西,不但生命力强,繁殖力也强,钻营狡猾,无孔不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从生存、发展的意义上来说,人是应该要向它们学习的。一支烟抽完,收回开小差的思想,黄正兵左顾右盼地站了起来,可是,韩志梅已经没了踪影。他一阵懊悔:干啥来了?真是!他向韩志梅走过的地方走去,亦步亦趋,在一丛过膝高的蒿草处,发现了一摊水湿的印迹,边上是深陷的脚印。他呵呵地笑了。他将自己的两只脚踩在那两只脚印上,慢慢地蹲下,看看周围,身形确实不易被人看见。他就又笑了起来。韩志梅是在即将蹲下的那一刻脱下裤子的,撩起衣襟,红色的一圈(内裤)环住两爿粉白的皮肉,阳光与微风扶住娇嫩,一束温热从腹下射出,水击泥沙,唧唧咕咕冲出一个椭圆的小土坑坑……黄正兵呆愣愣眼睛盯在地上,只感到眼前粉白的两爿在晃动。好一会儿醒过神来,往起站,却一屁股跌坐在蒿草丛上,激起一团苦腥的尘烟,呛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就在他侧身掏手绢擦鼻涕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枚条形“像章”,他赶忙四下搜寻另一枚,并还稍稍扩大了搜寻范围。他知道另一枚是伟人头像“像章”,和手里这枚“为人民服务”的字“像章”是一套。结果让他很失望。转念一想:傻啊,谁能两个同时丢了呢?他想到的第一个失主是韩志梅。想来想去还是韩志梅。韩志梅对“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字情有独钟,工服上印的字不是都被她绣了吗?对于这枚字“像章”,她有理由不喜欢吗?一定是小便时,不小心弄丢的。再说了,如果是别人丢的,上面该有尘土啊?可是没有,这跟刚刚擦拭过的一样,亮晶晶光闪闪。他坚定地认为,失主就是韩志梅!人啊,该有什么运道,想推都推不掉,强求都没用,一切来自天意!今天我不看见她、不跟她出来,哪里会有这个机缘?他想得高兴,抬头向天上看去,天空一片湛蓝,云翳丝丝缕缕,似有若无,这样的晴好天气,在戈壁四月实属罕见。有人说,这里“一年一场风,春天开始冬天停”,今天这天气,够意思!他不信鬼神,但他相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前途和命运。他转过身,还没离开原地,眼睛又向韩志梅那块溺迹看去,止不住满脑子胡思乱想……他把“像章”放在手掌心里,迎着太阳一动,闪出红黄的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
黄正兵激动得一路小跑回到办公室。
春节游行,红布条幅收在资料室,说好了让她们洗一洗下回再用。主任说,小黄你去拿来,要是她们有时间,你写的这字就让她们剪了给贴上。黄正兵一听,心里一阵欢呼,正愁找不到理由去呢,这瞌睡就遇着枕头了!
资料室在指挥部领导办公的那栋房子里。收发员告诉黄正兵,进门向左,走到走廊尽头就到了,有牌子。
门是开着的。黄正兵敲敲门扇,韩志梅轻巧地从地当中一个铁架子后面走过来。他说明来意,韩志梅不作回答,朝里面喊了一声“师傅”,那意思是师傅做决定吧。里面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问,谁啊你?一个说,你们主任千里眼呀,去年会战的图表刚弄完,他就抓公差来了!声调带着嘲讽,但已然是应允的口吻。怎么做你给小韩说吧,那条幅还是小韩洗的呢!黄正兵赶忙说,好,好,我们处这月有轮派农场劳动的任务,人少,哪回我有空了来给你们帮忙。看这嘴,一听就是政治处的,我可是记着呢,啊!韩志梅向有笑声的方向看了一眼,翘翘嘴角,将自己的笑容全部给了黄正兵。黄正兵灼热的眼睛直视在韩志梅脸上,两手无目的地捏弄着怀里抱着的字纸卷,发出吧啦吧啦的响声,随意往迎门拼对的三张办公桌上一放,当目光移到韩志梅胸上时,心里狠着劲地雀跃开了。其实他一进门就注意到她胸上没有戴像章,只是急于周旋如何才能再来资料室而暂且不顾的。他交代韩志梅如何剪字,就近距离、肆无忌惮地看她。韩志梅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含羞低头,灯光下呈出一片玉白的颈项,绒绒的汗毛细密如雾,袖中露出的手腕也是玉白的,仿若半段鲜藕,圆腻皎洁。她只应答一个字“嗯”,看他时,有意避开他的目光。临走,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小布包,快捷地打开,是手绢,“为人民服务”别在上面,玲珑精致。韩志梅吃惊地半张开嘴,愣愣地看着他。他一笑,仰头大声说,师傅,谢谢啦,走了,有事打电话!
第二天是个大风天,半夜里黄正兵醒了,冻醒的,听得屋檐还是别的啥地方呜呜地叫,像谁压低了声音在哭泣,沙砾一股股扑打在窗户上,唰刺唰刺响。冬天的时候,煤炉子生在办公的前大间里,现在撤了炉子,住人的小后间就冷得更没法收拾了,每晚睡觉都不敢脱内衣,被子上还要压上棉大衣。好在这是房子,要是在井队,遇上这样的风,躺在床上,就跟睡在波浪中的船上一样,帐篷和床一起摇晃,铁架子吱吱扭扭地唱,帐篷带子像敲牛皮鼓,噼里啪啦胡乱地在外面折腾,任你蒙住头捂住耳朵,全都是白费工夫。要是上夜班,风沙打得睁不开眼,干活不是凭眼睛,是凭感觉搬卡瓦打管钳。他干钻井工四年多了,风霜雨雪天气,哪样没有经过……可是他是幸运的。他蜷蜷身子,头往下缩了缩,忽然就想到了韩志梅。她肯定不是住在办公室,她住在哪里?是一个人住还是和别人住?“过了嘉峪关,母猪赛貂蝉!”在油区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一个女人就是一个流动的景点,是男人们的相思树。像韩志梅这样素美的女人,理该就是引人注目的。她一定要属于我,她就是我的!他一把将枕头扯进被窝搂住,脊背弓起来了,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私处……这时他的思绪有些混乱,赵润兰也不期而至,两个女人交替出现,最终都集中在了怀里的枕头上……身上越来越热,体内在痉挛,并迅速聚起一种能量,继而喷薄一泄、溃败开去,短暂的眩晕之后,他在深呼吸中沉沉地睡着了。
早晨起来,天光透进窗玻璃,屋里灰蒙蒙的,桌面上一层尘土,门外的柳树正在风中前仰后合地舞蹈,一头长发疏散不羁地甩来甩去,地面上均匀地铺着手指厚的沙子,去食堂吃早饭的人侧身顶风,肚子鼓凸起一个大包,那是饭盒(或碗盆)在衣服里撑起来的。他跑步去水房打来两壶开水,上班时间就到了。昨晚多买了一个馒头,窝头也还剩着大半块。主食有了,黄米粥、玉米面糊不喝也罢,一小块红豆腐五分钱,现时省了,中午加三分钱就能吃个酸辣土豆丝。“节省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为着我们的经济建设。”一月五百大毛,要结婚,要吃要喝,好在穿工服谁也不敢笑话,不然如何应付得了。他狼吞虎咽,唯恐被主任看见。住在办公室,同事来了再打扫卫生那也不好意思,至少桌子是应该擦一擦的。他噎得直抻脖子,几次喝水还烫了嘴。
上午跑了两趟打印室,一份“关于分阶段学习宣传两报(《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一刊(《红旗》杂志)社论的安排”文件,着急下发,一催再催。但打印室说,“批林批孔”的材料也很急,正加班加点赶进度。主任像笼子里饿极的熊,发脾气转圈子,又无计可施。黄正兵说,主任,我去守着,能干点啥就干干,见缝插针。主任说,好,小黄你抓紧这个事,还有游行的横幅,记着啊!
黄正兵去打印室照个面,就直奔资料室去了。风呜呜地刮,飞沙走石,天昏地黄。走进指挥部长长的走廊,只感到瞬间一切都安详起来。
韩志梅先是把红布横幅展开铺在地上,然后将剪好的大字摆在上面,确定位置,大头针别住,再放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粘。她专心手里的活,黄正兵进来资料室转了一圈问她,她才恍然大悟。她说上班高师傅打来电话,说要给江副指挥(高的丈夫)抄个讲话稿。
刘师傅呢?
张指挥(刘的丈夫)要去北京开会,在家给收拾东西呢。
都不来啦?
有重要事了,打电话就来。
黄正兵满面笑容,凑近韩志梅,说我来帮你,四只手总比两只手要快。韩志梅向旁边挪了挪,站起身看看他说,你不忙啊?
忙我也得帮你,这本来就是我的活。黄正兵眼里洋溢着热情,我真得要好好谢你呢,是你在帮我。
还是师傅说的,政治处的人嘴就是能说。韩志梅忍俊不禁,脸上荡漾着梅花的灿烂。自他进来,她只看过他一眼,就一直俯身低头在粘字。他不问,她不说,好像横幅上有她须臾不舍的宝贝,这会儿这样与他说话,仿佛就是春寒里的一股暖风。韩志梅笑着弯腰继续粘字。
笑我呢?黄正兵也笑,说着由不住用手捏了捏韩志梅头上橡皮筋扎成的“小刷子”,韩志梅偏一下头躲开,白了他一眼,但脸上依然笑意盈盈。我说的是真心话,真得要谢谢你!
咋谢?韩志梅不抬头发问,柔柔的声调里藏着简单的欢快。
昨天不是谢过你了?
啊?昨天?韩志梅立身疑问,但随即恍然大悟了。哈,这个呀!她用手背点一点胸襟上的像章,又在黄正兵脸上睨视片刻。说,从哪儿捡的?
不要了给我。黄正兵向韩志梅胸上伸手过去,韩志梅用手一挡,去!
你那天上哪儿去了,哪儿丢的都不知道?
知道,可我不告诉你。韩志梅说这句话时,口气不是开玩笑的,显得有些郑重其事。多亏了你,我得谢谢你,要是别人捡到了,不一定给我,再说人家也不知道是我的。她又笑了,哎我忘了问你,你咋知道是我的?
两个人一边粘字,一边说话。韩志梅还是给黄正兵说了那个像章的来历。她说,她有个哥哥,叫韩志民,一九七一年从部队转业到油田的,开始在水电厂当电工,半年后又被调去当了安装工,原因是他是党员。他去的那个队是为新区会战需要新成立的一个“攻坚啃硬”队,一切为会战服务,完钻就是命令,时间就是进度,不分昼夜,不计冷暖,拆装井架,送饭上井。在一个下雪的夜晚,韩志民从四十米高的井架上摔了下来,当场就停止了呼吸。哥哥死得惨!韩志梅说着哭了,那么高摔下来,怕是骨头都摔零散了。韩志民当兵那年十七岁,全公社验了三个兵,就他是个中学生,当兵三年连续三年“五好战士”,入团入党。当工人第一年,被评为“学毛选积极分子”,第二年当了班长。就这年……哥哥……韩志梅哽噎了,说不下去,以手掩面。两年哥哥就回过一次家,爸妈还说要给他找个对象呢,他却……他却……韩志梅是接替哥哥特招到油田来的,有个弟弟想顶替,年龄不够。她戴的那个像章,是那年表彰韩志民的大会上连同工衣一起发给她的。那天她还戴了本该属于哥哥的大红花,她被称为“英雄的妹妹”。黄正兵说,那个会我参加了,碱水塬开的。韩志梅梨花带雨,让人不胜怜爱。黄正兵拿手绢给她擦眼泪,她说我有我有,用手背蘸着眼睛,趔开头往后退。哦,还你的手绢!她歉意地说,先头要给你,手上尽是胶水,看,还是沾得不干净了。
留你用吧!黄正兵说着,两只手捧住了韩志梅的手。这本来就是给你买的,粉的,我一个男人花花绿绿的……他往回推她的手,实际是摸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那我把钱给你,要不我不要,她执意掏钱,他又抓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只绵软的却也是冰凉的手。他一把把她揽在怀里,推搡着隐到就近的一个柜子背后,就在这时,下班的广播响了,“语录歌”震耳欲聋地涌进耳朵,她挣开他的胳膊,狠狠地瞪他一眼……
下午,西北风更大了,路上,沙土蛇一样嗖嗖地窜,背风走路会被吹得不自觉地跑步。黄正兵去打印室露了一头,表示“我是来催文件的”,然后又直奔资料室。黄正兵一进门就见韩志梅正在粘字,于是大声说,小韩,贴完没有,我拿了几瓶胶水来了!韩志梅抿着嘴看着他笑。他“高师傅、刘师傅”叫着往里面走过去,又从里面转出来。他也学韩志梅抿着嘴笑。小韩,字粘得不错嘛,好!他有意强调那个“好”字。他拉开她的抽屉,把一筒核桃仁和一瓶红烧肉罐头放进去,说看你瘦的,在井队,今儿这风能把你刮跑了!
像章给我我没谢你,你倒……
那就是你的,应该给你。黄正兵前倾一下身子,低声说,就把我当成你哥,我和你哥同龄。
韩志梅不置可否,说你唱歌那么好,跟谁学的呀?
学?瞎唱的!黄正兵说,老家放羊那会儿,听别人唱,我也就跟着哼哼。
都唱啥?现在唱一个听听。
真要听?
听。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不听不听!韩志梅制止住黄正兵,向门口看了看。
那就换一个:羊啦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的难……
不听不听!韩志梅又制止,又向门口看。
东方红、南泥湾你肯定听过,那就再换: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采/生下一个兰花花呀实是爱死人……
好了好了,让别人听见……韩志梅说,看你唱得……流氓歌子,你们那儿就唱这个呀?
嗯,就唱这个。黄正兵说,还有比这个……我怕你听不惯,我唱几句你听:半碗黑豆半碗米/端起碗来想起你;想你想你实想你/浑身上下都想你……
黄正兵,走,走……你!韩志梅推黄正兵一把。
黄正兵假意往门口走,眼睛看着韩志梅又唱:叫一声妹妹你别生气/哥哥我走了还回来哩/哥哥要走你不留/撂下妹妹谁来搂/三月里来刮春风/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快往疙崂里走……
流氓,黄正兵!韩志梅喊了一声,拿个三角板,亮闪闪的像一把刀,忍住笑,扑到跟前,在黄正兵头上拍了一下,黄正兵转身抓住韩志梅的手,嘴里又唱:说下日子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十双鞋……
疯了你!韩志梅随手关了门,看你这胆子,想挨批斗啊?她嗔怪地瞪着他说。
想!黄正兵一俯身,抱起韩志梅快步走向最里面,把她放在一个小桌子上。韩志梅使劲挣扎,但不说话。黄正兵的嘴在她光洁的脑门上一扫,继而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惊得睁大了眼睛,两瓣丰嫩的红唇任被疾雨般的疯狂饕餮所吞没,一只饥饿的手,已经深陷在胸腹的柔软之中……当她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时,只感到浑身疲倦得没有一丝力气。
黄正兵,你、你……你流氓你!
黄正兵看着满面羞红的韩志梅,啥话也不说,两手捧住韩志梅的脸,又在嘴上连亲了几口,把韩志梅从桌子上扶下来,帮她拽拽衣襟。她推他、搡他,他急忙走开。他看到门还是关着的,就高高跳起来,使劲向空中打出一拳,原地转个圈,得意地唱: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你妹妹的二十一!
谁给你说我二十一?韩志梅在里面问。
黄正兵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就用手指蘸上胶水粘字,嘴依然忙个不停:刮风下雪常在外/日头落西山哥才回来/有朝一日天睁眼/我来与我妹妹把婚完……
游行不是因为发表了“最高指示”,而是兔子沟九号井井喷了,日产工业油流超百吨,这是会战以来的第一口自喷井。石油人为此鼓舞,紧握拳头,振臂高呼:“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铁人王进喜在大庆油田的沼泽洼地里喊出的口号,同样适宜于戈壁荒漠。各单位群情昂奋,停工半天,集结队伍,在机关驻地和附近油区跳“忠”字舞、唱“语录”歌,口号连天、此起彼伏,自己欢庆给自己看。“把贫油的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是石油人的时代最强音,沸腾着每一个“头戴铝盔”的人!中国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大油田,就命脉不通、安全不保,永远也别想真正站起来!
韩志梅走在机关处室的游行方阵里,一条橘黄的拉毛围巾,跳眼夺目,一身瓦蓝可体的棉工服,不臃肿也不肥大,整个就是一株葱郁挺拔的饱穗高粱。不是一线井队的女工,大都要把工服重新剪裁了再穿,这样既保留了“革命”本色,又彰显了审美风采,别人也说不出你“资产阶级”的话,一举多得。黄正兵的目光叼空子在人群里追逐韩志梅,每当看到她也看他时,他就把手里的“语录”牌举起来摇晃摇晃。在指挥部办公室门前停留的时候,他还到队伍前面擂了一会儿“战鼓”,这是他“文革”开始那会儿练就的功夫。他格外卖力地敲击,一会儿换一个鼓谱——
咚古而古、咚/咚、咚、咚而古、咚咚、而古、咚/而古、咚咚、而古、咚!
敲鼓前,他脱了棉衣,敲鼓中又甩了帽子,热气在头上缭绕,像刚出笼的馒头,激越张扬的鼓声震荡在口号声中,和其他队伍的锣鼓交相呼应。
游行结束后,黄正兵被通知到宣传队集训,为五一节的慰问做准备。这是一个大节,工人阶级自己的节日,劳动光荣,劳动创造一切,要隆重朴素但更要高水平。可是参演人员必须白天“抓革命,促生产”,正常上班,晚上才能排练,七点钟点到,九点半解散。时间紧任务急,只许圆满完成,不许讲任何价钱。黄正兵以独唱为主,其次是打杂跑龙套,相对别人来讲,自主时间稍要多一些。
这晚,黄正兵借口有急事,从电影院后门溜出来,径直去找韩志梅。他知道机关这晚没有学习、批斗会啥活动,再不去哪里有这样的好机会?天上星光点点,月色朦胧,一棵沙枣树歪斜着在风中发出哧棱哧棱的声音,那是光秃的枝桠相互摩擦的响动。这种树是戈壁滩上的精英,耐旱、耐寒、抗风沙,每年四五月间,灰绿色的叶片和金黄的花朵几乎是同时绽放的,馥郁的香气能持续一个月,就是秋天的时候,在累累果实的缝隙里也还有一串一簇的花苞。折上几枝插在水瓶里,整个屋子都就淹没在花香里了。黄正兵站在树影下,看着韩志梅宿舍亮着的灯光,想进去又怕屋里有人,他就站在那里看天看地看房子,加上想不尽的这事和那事,想着韩志梅可能出来上厕所,想着如果进去遇到另三个人的种种情况。这是机关大院靠近广场的一排干打垒房子,比别处的干打垒要高一些,大约一半在地面以上,窗户镶着玻璃,但女工们都用白纸或报纸糊了,反正风沙大,开窗户的机会不很多,一般都是开门。黄正兵有些日子没见韩志梅了,就是说没有像在资料室那样亲密地接触过了。有时在食堂打饭或是路上的啥地方看见,相互仅也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话。他一个人住办公室,但韩志梅坚决不去。围巾是韩志梅自己来取走的,当时他料定,如果打电话说有文件,资料室无论谁接电话,跑腿的必定是韩志梅,果然不出所料。他把围巾交给她的时候,她直推辞,说这太贵了,那恁多钱你?他说拿着,别让人看见,塞给她推出了办公室。围巾是他花了十二块钱买来的,几乎是他工资的三分之一。就在那几天,他又去了一趟水电厂的后院,他看到了比上回更多的脚印,枯蒿丛里显见得绿草多了,原有的又窜高了一截,几棵不知名的小树上竟然长出不少鲜亮嫩绿的叶子。韩志梅小便冲出的小土坑不见了,被沙土埋得踪迹皆无。他蹲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抚那片土,手指肚凉凉的,有皴糙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手指仍然抚在上面,心里将那个可爱神秘的部位由表及里亲热了一番,想象了它无数的曼妙和美好。他对它的向往并不陌生。在他上小学的一个暑假,孩子们都去生产队混工分,割草、放牲口,一个大嫂选他去放羊,空旷无人的山野里,大嫂坐在山坡上,背对着太阳唱歌——耳听见哥哥唱着歌儿来,热身子扑在冷窗台……他也唱——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唱得累了,大嫂调笑说,渴了就来吃口奶,润润嗓子。她撩起汗褂,一对鼓胀的乳房跳了出来,阳光下像白亮的雪峰。他慢慢地走过去。大嫂挑逗说,还不跑?看傻成啥了,怕以后娶了婆姨也是别人的。他爬到大嫂的肚子上,大嫂可着劲地大笑,一笑他就从大嫂身上滑下来,滑下来脸就贴在大嫂的门户上了,乱毛扎得他直痒痒。他不知道大嫂啥时候脱了裤子,也想不起来自己啥时候脱了裤子,小牛牛挺挺的像一个红辣角子。大嫂笑得浑身直抖,哎你个碎娃,还真吃了羔羔想猫猫哩!
黄正兵由此想到了韩志梅身下的猫猫。上回就想到了,总觉得缥缈遥远,可现在不同了,她的羔羔他都摸过了,那是他的……他站起来,环视草地,目光热烈地亲吻每一处。他的梦想源自这里,这里是他走向爱情的第一步。韩志梅说,她来这里,是因为哥哥曾经在水电厂工作过,她不可能不去荒草地,去年她来这里采过花。哥哥离开水电厂的时候正是花开草旺的季节……她眼里涌满了泪水。
黄正兵抬手捏捏身边的沙枣树枝条。他在树下很久了,手脚都有点僵硬了。韩志梅没有出来,那五间干打垒屋子也没有人出来。他小心地靠近韩志梅的窗户,窗缝里看见她坐在床沿上织毛衣,专心致志的样子。是她一个人?他不敢相信。再寻一条窗缝看,还是她一个人。他顾不得许多,翻身跳下门道敲门。
谁?韩志梅问。
流氓!黄正兵把嘴贴在门缝上回答,忍不住笑。
门开了,黄正兵惊讶地问,你一个人呀?
一个上夜班,一个回家生孩子,一个探亲没回来。韩志梅说,拿杯子给黄正兵倒了水,接着织毛衣。
你也不打电话告诉我。
干嘛告诉你?
我,来看你!
谁让你看?韩志梅溜下床,拿毛衣在黄正兵胸前比了比,又说转身,在背上又比了比。
这给谁织的?
别管!
黄正兵不吭声转身走了,出了门,头探出门道左右看了看,又返身进门。韩志梅站在地上愣怔的功夫,门插了,灯关了。她正要说话,胳膊被抱住,嘴被紧紧地吻住,身体被推倒在床上……黑暗中,一只手疯了一样探进衣服,抚住凸起,峰峦转换……韩志梅无声地挣扎,娇喘吁吁,继之化作一摊稀泥。宽衣解带,黄正兵眼前出现一片雾白,他忙拉被子盖住,自己也钻了进去。韩志梅的身体温软滑腻,起伏柔绵。二十多年孤眠独宿,一时赤体拥香、皮肉相亲,竟至于手足无措,笨拙到无处下手。她在微微发抖。他搂紧她,上下窝好被子。是梦,可是玉肌在握……良宵一刻值千金。顾不得那么多了。第一次攻城掠地,很快溃败下来。第二次大约是在半小时之后,两个裸体含舌的身躯复又扭结在一起,这回春透府邸,朱户润满……小睡了一会儿醒来。韩志梅头枕在黄正兵的臂弯里,鼻息吹着腋窝,像熟睡的孩子偎在怀里。黄正兵的手从上轻抚下去,及至臀底停住,再抚,她醒了。他又抚向腹下,她夹腿不让。他说,在水电厂后院看见你撒尿冲的小土坑坑,我就一下想到你的这个了。说你流氓还真一点不假,她说,用嘴往他胸上一拱,满脑子这思想的人咋能当好政工干部!他使劲将她一搂,嘴对在她的嘴上说,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是政工干部的特长,这个也不懂?她宛转一声,就你能行?不行这叫干啥?
两人说话,说到了结婚、家庭……窗户发白了,屋里朦胧可视。他说,我得赶紧走,迟了就出不去了,让人看见,受处分事小,吃饭碗都得砸了!她含笑说,你胆大包天,还怕这个呀!雪藕一样的手臂揽着他的脖子。两个人你帮我我帮你,慌忙穿好衣服,出门时,不约而同又抱在了一起。
五一慰问“巡演”,黄正兵是穿着韩志梅手织的毛背心出发的。之前一段时间,他们在政治处黄正兵的住处又相聚过两次。起先韩志梅说啥不敢,怕突然有人半夜闯进来,怕同宿舍的女工说她夜不归宿,怕……但还是架不住黄正兵的“劝说”:石油人一年十二天探亲假,现在搞会战,两三年回不了一次家的人多的是,我们能这样,幸福死了,珍惜,懂吗?能多在一起就多在一起,我这出去最少也得一个月,你要让我想死你呀?
转眼到了夏天。戈壁的夏天尤其炎热。早晚得穿棉衣,午时穿背心汗衫都感到是多余的。女子的美处,也最容易在这个季节显露出来。韩志梅一件淡粉的的确良衬衫,一抹酥胸隐在其中,一条银灰的涤棉裤子,包裹住纤腰翘臀,漆黑的头发,更衬出皮肤的白皙。她沉浸在对于新生活的向往之中。她想等黄正兵回来,看能否请上假和她一起回一趟她的老家。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怎么着也得让家里人知道。可是宿舍的几个姐妹不约而同地关心起她来:韩姐,上医院看看吧,怎么一吃饭就吐?小韩,好端端的,脸上生了锈斑了?志梅,你这肚子——伸手按一按——这可不是小事,快去查查!
韩志梅有些怕了,心生疑窦,左遮右掩,不能自圆其说,换上一身宽松点的衣服,反倒更是欲盖弥彰了。一天上班,高师傅说,小韩,你跟我上医院。刘师傅说,傻事千万不能做,整天学习,目的就是不能走歪路。
确实是怀孕了。领导当天就找她谈话,说你是英雄的妹妹,党的培养对象,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怎么对得起你的哥哥?回去按高师傅的安排做,越快越好!
她不同意人流,她说她和黄正兵在一起,那是要结婚才在一起的。高师傅说,你们结婚了吗?没结!没结就是乱搞男女关系,上纲上线就是无视党纪国法,就是和“最高指示”唱反调!做掉孩子还有改正的机会,不然你工作保住保不住都不好说,你自己考虑吧!她不甘心,申诉不是“乱搞”的理由,说黄正兵一回来我们就结婚。刘师傅说,恋爱自由,结婚必须要组织审查同意才行,黄正兵那样道德品质的人,不开除是便宜他了!
黄正兵“巡演”回来,想着先到澡堂子去洗个澡,一个月发四张澡票,这都攒了十来张了。他是下午到“家”的,放下背包,主任就叫他过去谈话。他只感到迎头一顿闷棍,天旋地转,完了,我完了,我也害了韩志梅了!他勉强争辩说,我和韩志梅结婚,都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不是……主任厉声喝问,谈恋爱就能结婚?谁的逻辑?党员的一切都是党的,党同意你结婚了吗?
晚上,机关召开干部职工大会,批判黄正兵丑恶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丧失了一个党员应有的原则和立场。会上,主任宣读了“开除黄正兵党籍的处分决定”,并作了管教失职的自我检讨。黄正兵也做了“深刻”检讨,并表示“痛改前非”,“争取早日回到党的怀抱”。韩志梅没有参加大会,“处分决定”上以“某某某”代替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黄正兵被遣送去百里外的农场参加劳动,临走,他再一次要求重返钻井队。主任说,先去,以后再说!农场是油田为解决职工长期分居两地的一个折中办法,凡十五年以上工龄的职工都可以为配偶和子女申请农场户口(介于城镇和农村户口之间),成为油田上招工优先、有资格开荒种地、自给自足的家属工,职工可以享受一个月与家人团聚四天的待遇。根据发展情况,逐步缩短申报农场户口的年限,有突出贡献者(如劳动模范)可以破例申报。
韩志梅人流后,请假回家探亲。她首先去了农场,却没有和黄正兵见面,她怕雪上加霜,给黄正兵带来新的灾难。多天之后,黄正兵收到了一封发自火车站的信件,是韩志梅写给他的。
后来,韩志梅和地质处的一个工程师结了婚;黄正兵和老家的赵润兰结了婚,劳动的时候,有时他还唱歌,听不清啥歌词,听调调好像是“信天游”。熟悉的人说,唱来唱去就两句:你管你走东我上西,无定河把咱们两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