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在中国帝王级的人物中间,真正称得上为诗人的,曹操得算一个。虽然曹操不是帝王,但胜似帝王。如果有这种帝王文学排行榜的话,曹操名列前茅,例属三甲,是毫无疑问的。甚至可以说是拔得头筹的金牌得主,这样的评价,也不算过分。
他的诗,写得实在的好,绝非那些附庸风雅的帝王可比。在中国,凡皇帝,无论识字的,不识字的;无论会写的,不会写的,穿上龙袍,坐上龙椅以后,都想在诗词上“得瑟”两下,在文学上“显摆”一通,几乎成为通病。这其中,写得最少的为汉高祖刘邦,他衣锦还乡到了下邳时,吼出过一首《大风歌》,留传至今。我一直怀疑这位亭长,是否具有写诗的细胞?如果他以后还写过一首《小风歌》,或者《微风歌》,也许无妨将诗人这项桂冠,加在他的头上。就这一首,就这两句,大有可能是秘书之类的文人,如叔孙通之流,现编现绉,当场口授,他记性大概还好,现趸现卖,于是,刘邦就文治武功,两全其美了。写得最多的为清高宗弘历,一生写了四万首诗,差不多接近《全唐诗》的总和,但很遗憾,没有一句能留传开来。此人的诗,除以此人的年龄,四万除以八十,平均每年要写五百首诗,平均每天要写一至两首,打死他也办不到,只好找御用文人为他作枪手。所以帝王写诗,假冒伪劣者多,信不得的。
曹孟德的诗,可以用十二字来评价:一、有气概,二、有声势,三、有深度,四、有文采。因此,千古传唱,弦诵不绝。在中国人的记忆里,至少下列三句,忘不了。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直到今天,还挂在人们口边的。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用来自勉的座右铭。三、“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就是要懂得,要珍惜上帝所给予的有限生命周期,不要瞎折腾,不要乱巴结,不要颠三倒四,不要神经错乱。中国有无数诗人,能够在千年以后,能有这三句被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者,有几何?
毛主席在北戴河赋的那首词里,有“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句,就充满了对这位大手笔的赞赏之意。毛主席在另一首《沁园春·雪》的词里,点了历史上四位帝王:“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独将曹操例外,可见在文学史上,这位后来被《三国演义》给歪曲了的曹操,有着不可抹煞的地位。其实,曹操除了是了不起的诗人外,他还一手缔造了建安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中国从建安文学起,才出现以写作为主业,不一定要按官方意志写作的作家。这点自由,就是曹操给的,虽然不大,但初创意义相当重大。
曹操在平定吕布,陶谦,公孙瓒,袁绍,袁术以后,公元196年的许都,有了一个初步安定的局面,他腾出手来,努力在文化上有所建树。他手中握有汉献帝这张王牌,对士族阶层,对知识分子,具有相当的招徕作用。“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延揽了一批像崔琰、孔融这样的大士族和大知识分子,也吸引了王粲、陈琳这样才华横溢的作家诗人,遂形成了中原地带的文化中心。当时,到许都去献诗作赋,吟文卖字,便是许多有名和无名作家竞相为之的目标。于是,便出现了文学史上称之为“建安文学”的繁荣局面。没有曹氏父子,也就没有建安文学。如果当时要成立作家协会,大家肯定会投票曹操,他是众望所归,当仁不让的协会主席。
此其时也,许都的文学气氛达到了高潮。《文心雕龙》的作者为南朝梁代的刘勰,对活动着许多文人墨客的这个中心,有过这样一段论述: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孔融、杨修、陈琳、刘桢、徐干、阮踽、应玚和从匈奴赎回的蔡琰,真可谓济济一堂,竞其才华。刘勰距离这个时代约两个世纪,来写这段文坛盛事,应该是比较准确,可算是权威性的描写。
所以,建安文学得以勃兴,很大程度由于曹操统一中原后的休生养息政策,出现了一个安定局面的结果。如果仍同吕布、刘关张没完没了地打,和我们文革期间没完没了地斗一样,除了样板戏,就搞不出别的名堂了。加之他本人“雅爱诗章”,懂得文学规律,与只知杀人的董卓,用刀逼着大作家蔡邕出山,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了,很快, “建安之初,五言腾踊”的局面出现了。
《文心雕龙》说到建安文学的特点时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变,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曹操的《蒿里行》,曹丕的《燕歌行》,曹植的《送应氏诗》,王粲的《七哀诗》,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蔡琰的《悲愤诗》,以及《孔雀东南飞》等具有强烈现实色彩的诗篇,便成了建安文学的主流,也就是文学史所说的“建安风骨”了。
曹植《与杨德祖书》中,说到这番繁荣景象,不免为他老爹的气派自负:“营仲宣(王粲)独步于汉南,孔璋(陈琳)鹰扬于河朔,伟长(徐干)擅名于青土,公干(刘桢)振藻于海隅,德琏(应)发迹于北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吾王(曹操)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看起来,曹操是振一代文风的始创者,而曹丕曹植是不余遗力的倡导者。所以,在三国魏晋文学中起先河作用的,正是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他们开创了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期。
建安文学的成员,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意识到作家的个体性、自主性和非从属性的一群,这实在是破天荒的觉醒。在此以前,像司马迁、班固、班婕妤、司马相如、枚乘、邹阳之流,更早一些的,像屈原、宋玉之辈,他们的身份,主要还是附庸于帝王贵族的官员,清客,幕僚,侍从,或者竟是医祝巫仆的三教九流之类,这种职业身份,压倒他们的文学家身份,而文学不过是他们讨好皇帝老子,巴结王公贵族的一种谋生手段,很少作为表现自我的工具。到了汉末,这些文人,就是以文学求得令名清誉,以文学作为生存手段,为文学而文学,以文学来表现自己了。至于职务,只是形式或象征意义的事情了。
所以,中国之有专业作家,有着很久远的历史,在东汉末年就出现了。
曹操对文学的重视,在历代帝王中也是少见的。譬如不惜重金,把蔡文姬从匈奴单于手里赎回来,因为她的《胡茄十八拍》把他感动了。当然,她的父亲蔡邕跟曹操曾经很哥们,他也不忍老朋友的女儿流落异国他乡,所以,他下令财政部拨款赎人,这绝对是诗人的浪漫行径,别的领袖人物未必有这等胸怀,更不可能有这等雅兴。蔡文姬回来中原,曹操让她做一件事,就是将她养起来,提供资金人员,让她将记得下来的她父亲蔡邕已被战乱毁灭的图书文字,口授出来,整理成书,不致湮没,这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行为。《三国演义》作者,多为宋以后,明清之际人,一脑瓜封建礼教,竟说蔡琰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谢绝曹操派来的文书,这当然是以后人的狗肚鸡肠,去猜测古人的思想行为了。不过,曹操此举,要比那些反文化的红卫兵,无文化的造反派,在那十年浩劫期间,将珍贵书藉,化成纸浆,再生产成擦屁股的卫生纸;将稀世文物,砸毁敲碎,以示他们之无限革命,不知高明多少倍。也让那些当时支持这种反文化行为的高层人士,为之抱愧,为之赧颜吧?
由此得出结论,文学的发展和繁荣,与时代的关系至大。动乱,则文学终结,安定,则文学复苏。文革期间,只有浩然先生的小说行时,舍此便全是空白,即可证明。
东汉末年,先是黄巾农民起义,九州暴乱,生灵涂炭;后是董卓那个军阀折腾,战祸不已。洛阳夷为平地,中原水深火热,这时候,一切都在毁灭的灾难之中,文学自然也陷于绝境。因为农民革命虽然有其推动时代进步的作用,但也有其破坏文明文化,摧毁社会财富的相当消极的方面,则更为可怕。董卓,不过是一个穿上战袍的西凉农民而已。所以,他的行动和黄巾也差不多,都带有农民革命家的那种仇视文化,仇视知识,仇视人类文明的特点,在破坏人类文明成果的憎恨气氛里,在硝烟战火的刀光剑影之中,文学这只鸟儿,只有噤若寒蝉,休想唱出动听的声音了。
中原初定,大地回春,经历了巨大的变乱,遭受了严重的劫难以后,人民需要休养生息,这样,就出现一定程度的思想解放潮流,文人的个性开始得到自由舒展的机会。所以, “慷慨任气”,有许多郁结在心的话要倾诉,有许多身受之痛苦要排解,便成了这一时期文学的特征。回忆十年浩劫结束以后,新时期文学所以如井喷而出,一时洛阳纸贵,也是由于这些劫难中走出来的作家,适逢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才写出那些产生轰动效应的作品。这和建安文学的发展,颇有大同小异之处,就是对于那个动乱年代“梗概而多气”,真实而深刻的描写,引起读者共鸣的。因此,“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也是时代不容精雕细琢的产物。无论后来的诸位明公,怎样摇头贬低,不屑一谈,或求全责备,都是大可不必的。只要起到历史作用的文学,无论怎样的稚嫩,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便是谁也不能抹煞的了。现在那些笑话新时期文学发轫之作如何幼稚的人,其实正说明自己不懂得尊重历史唯物主义的幼稚。
由建安文学的发展看到,乱离之世只有遍地哀鸿,而文学确实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和思想解放的背景,以及适宜的文学气氛,才能繁荣起来。建安文学的发展,得益于曹氏父子的提倡,得益于相对安定的中原环境,也得益于建安七子为代表的文人个性的解放。
建安文人,可能是中国较早从绝对附庸地位摆脱出来,以文学谋生存的一群专业作家。他们的行为特点是:追求自由不羁,企慕放任自然,赞成浪漫随意,主张积极人生,对礼教充满叛逆精神,并强调艺术个性。可以说是中国非正统文人的最早的样本。鲁迅先生认为这种文学态度,可以用“尚通脱”三字来概括。到了魏晋南北朝,由阮藉、嵇康、陆机、潘岳、陶渊明、谢灵运等一脉相承,“通脱”则更加发扬光大,一时成为中国文学发展的主流。
那时,他们的浪漫行径,风流举止,自由作风,个性色彩,恐怕连后世的文人也深感不及的。
有一次,曹操派手下人邯郸淳,去看望曹植。据《三国志》裴注引《魏略》曰: “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 ‘邯郸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著衣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次差,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乃命厨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无与伉者。”从这里,我们看到建安文人的浪漫,豪情,和无拘无束的自由。这较之司马迁《报任安书》里那种对于帝王委曲求全到低三下四的心态,和司马相如给皇帝献赋时的那种唯唯诺诺到谄媚依附的神情,多了一点作家的自我意识,和不羁精神。
从曹丕的诗《于谯作》中:“清夜延贵客,明烛发高光。”和曹植的诗《箜篌引》中:“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可以看到他们的宴游燕集,豪饮小酌,斗鸡胡舞,高谈畅啸的快乐情景。《文心雕龙》曰:“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这类沙龙式文人聚会活动时的自由竞争,各驰所长,平等精神,批评空气,也是此前文人所不曾具有的状态。尤其汉末党锢之祸将大批知识分子,或放逐,或镇压,或永不续用,弄得大家胆战心惊,精神萎靡不振,建安文人的崛起,实际是给中国文学注入一股活流。
心灵不解放,文学之鸟是飞翔不起来的。
曹丕《与吴歌令吴质书》里,具体地描写了他们的一次出游,也是很令人神往的:“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尽,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这种文友间的平等来往,证明了建安文人思想解放的程度。作为五官将的曹丕,那时正如日中天,是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能够这样不摆架子,与一个地方官吏友情深厚若此,恐怕时下的某些文化要人,也未必做得到的。
曹操也不例外, 《三国志》称他“少机警,有权数,任侠放荡,不治行业。”裴注引《曹瞒传》: “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看来,曹操和他的两个儿子一样,也是具有浪漫潜质的文人。他在《祀故太尉桥玄文》中,回忆他和这位比他年高的大人物交往的一段插曲: “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 ‘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
这位后来在《三国演义》里被当作乔国老的老先生,能跟曹操开这样的玩笑:你要是经过我的坟墓前,不下车好好祭奠我的话,走不出三步路,我就让你肚子疼,你可别怪罪我。说明曹操虽是执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但只要不对他的统治产生危害和威胁,也还是能够欣赏这种文人的幽默感的。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曹操作为文学家,不愧为一把好手;但是,曹操作为政治家,谁也不能不承认,他杀作家也是一把好手。凡碰了他这根政治神经的人,不管是作家,诗人,还是其他什么人,他是一点也不客气的。
文学的每一步前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新的尝试,总是要打破过去的格局,失掉原有的平衡,必定引起旧秩序维护者的反扑。倘若探索实验,一旦越出了文学的范围以外,越过政治雷池,被视作离经叛道,逾轨出格的话,就要以文人的脑袋作抵押品了。
建安七子之中,孔融是死在曹操手下的。还有一个徐桢,被曹操送到采石场去劳改的。不属七子之列的杨修,也是曹操杀掉的,至于文学新秀祢衡,虽然不是曹操杀的,但事实上是他用借刀计让黄祖杀的。
掉脑袋的这三位,也有其不大肯安生而惹祸的缘由。孔融的地位相当高,曾任北海相,到许都后,担任过将作大匠,也就是建设部长,这还不是曹操主要嫉恨的。由于他和曹操总过不去,经常发难,加之有孔子后代的号召力,成为士族豪门的代表和知识分子的领袖。他的府邸已成为反曹操的各种人物聚合的“裴多菲俱乐部”。这时就不管你的文章写得多好,和儿时让梨的美德了,对不起,找了一个叫路粹的文人,在作家队伍中的这种败类,还不俯拾即是,写了封密告信,检举孔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大逆不道,宜极重诛。”书奏,下狱弃市。
杨修的职务要差一点了,在曹操的指挥部里,只当了个行军主簿,大概相当于参谋,而且不是作战参谋,连行军口令还从别人嘴里听说,显然是闲差了。所以杀他不像杀孔融那样颇费周章,扰乱军心四个字,就推出去斩首。《三国演义》说是曹操嫉妒杨修的捷才,生了杀心。其实,由于杨修不安生,介入政治,成为曹植的嫡系党羽,出谋划策,卷入了宫廷接班人的夺权斗争之中,而且许多臭主意,都被曹操拆穿了,才要把他除掉的。
老实说,文学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学,都有点票友性质,是不能正式登场的。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像曹操这样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学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没有出过政治家玩文学玩不好的闹剧,也没有出过文学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剧。曹操,不论在文学上,在政治上,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数千年过去,如今谈起建安文人,这些名字还是常挂在嘴上的,“融四岁,能让梨”,连小学生都知道的。至于谈到建安文学,在非专业研究者的心目中,只有曹氏父子是居霸主位置的。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丕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植的《七步诗》(虽然不能证明是他的作品),还能在普通人的记忆之中,占一席之地。而像出类拔萃的王粲,地位很高的孔融,才华出众的祢衡,他们的作品,当然也很了不起,但很少被现代人知悉。至于徐、陈、应、刘,他们写得东西,大半失传,如今,只不过是文学史中的一个符号而已。
所以,鲁迅先生说:“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我想,这是对曹操最有见地的一个评价了。
(选自《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