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赟
摘要:本文结合喻中《风与草》对《尚书》的解读,提出阐释经典的三条原则:一是尊重经典的重要性与严肃性,反对把经典科学化、商品化、娱乐化;二是敞开胸襟,在古今中西的广阔背景中阐释经典,激发经典的活力;三是肯定理性精神在经典阐释中的核心作用,同时重视经典人文性、非理性的一面。
关键词:现代语境;经典阐释;古今中西;理性
经典是文明传统的基石,承载着蕴含民族文化基因的思想观念、行为方式、价值伦理、人生信仰乃至审美趣味。经典具有“古典”与“圣典”的双重身份,“古典”意味着经典必须经过历史检验,其价值必然指向过去;“圣典”意味着经典由信仰所确立,具有超验的“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其价值指向未来。因此,经典总是处于复古与革新的对立之中,而经学则试图弥合古老文本与当下情境之间的隔阂与裂缝。从春秋晚期孔子整理六经起,中国经典就在“始于稽古,终于日新”原则下源源不断地为中华文明的发展提供不竭动力。晚清民国时期,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传统经学在西学的强势入侵下节节败退,最终从现代学科格局中退出。经典的价值随之遭受了空前的质疑,对经典的研究和阐释更多地异化为对经典的批判。直到上世纪90年代,随着西方现代性反思的深入,以及中国经济发展带来的文化自信,传统经典再次以正面的形象进入人们的视野。在电视节目中、在出版市场上,“读经”俨然成为一种潮流。经典是否迎来了复苏的良机?经典能否承担国人振兴文化的梦想?如何实现现代社会中经典的古为今用?这一切,主要取决于我们如何认识经典、阐释经典。
这是一个艰难而复杂的工程,需要大量的摸索和实践。在众多的经典阐释文本中,喻中教授的《风与草喻中读尚书》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案例。《尚书》是五经之一,按汉人的解释,它既是“上古之书”又“若天书然”,正好具有圣典与古典的双重身份①。 而阐释者喻中又是一个法理学专家,他的解读自然会带有法学阐释学的经世致用倾向。《风与草》无疑可以引发我们对古典今释的思考。
一尊重经典,拒绝科学化、商品化、娱乐化
现代社会是一个理性主宰的世界,“思想除了‘理性的权威外不服从任何权威。”②马克斯·韦伯把现代社会的理性分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前者以技术手段作为目标,力图把手段、资源和程序安排到最合理状态,只讲手段不问目的;后者则以实现“善”“公正”“自由”等价值为目标。在世俗化、市场化的现代社会中,“工具理性”以其不可抗拒的物质力量席卷天下,引发了科学崇拜和“商品拜物教”,最终压倒“价值理性”而形成所谓“理性的吊诡”。
与之相应,现代语境中的经典释读也因“工具理性”的强势而形成一些阐释的误区。首当其冲的是以“科学”的名义解构经典的行为。“五四”新文化运动让“赛先生”(科学)盛极一时,学者们用科学的方法来解剖、考辨经典,用科学的标准来衡量、评价经典,用现代学科分类来拆分经典,把经典视为现代科学的原始落后的对立物。经典在此研究范式之下被解构了,《书经》被当作不真实的古代档案,《春秋经》被当作文字残缺的历史书,《诗经》被视为原始民间歌谣汇编,《礼经》被当作落后的宗法习俗,《易经》被当作不可靠的街头算命书。经典被视为博物馆里供人怀旧的文物和阻碍社会前进的拦路石。这样的研究与阐释不仅误读了经典的身份,也低估了经典的内涵与活力。
另一种典型的阐释误区是消费经典的行为。在“工具理性”所带来的“大众消费时代”,经典也难逃消费市场的饕餮之口。1990年代兴起的“国学热”,在市场的导引下很快从“文化热”转向“经济热”,与之相关的经典解读从学术化转向快餐化、娱乐化、庸俗化。如把《论语》当心灵鸡汤,把《周易》当风水秘诀,把《资治通鉴》当职场宝典。此类迎合市场的行为,表面上看是普及经典、推销经典、光大经典,其实许多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是利用经典、玩弄经典、歪曲经典并最终取消经典,使经典由政治道德之“重”变身娱乐休闲之“轻”。
《风与草》一开始就与上述两种阐释立场划开界限,对经典的身份予以充分的重视。作者之所以阅读《尚书》,“因为它是中国现存的最古老的历史文献”,“数千年间,一直充当了塑造中国心灵、中国固有文化的核心经典”,也是“读懂中国,读懂东方文明世界”的起点、钥匙和绕不开的津渡。基于这样的经典观念,他把本书的目标指向经典中潜藏的“真正的义理”,试图揭示经典之为经典的秘密和价值。
在这个平等观念深入人心的时代,人们习惯把经典大众化。喻中提醒我们,经典实际上是面向精英阶层的,“像《尚书》这样的文献,无论什么时代,基本上都是由知识阶层来传播、来解释的……是知识阶层行使话语主导权的一个渠道、一个载体、一个平台。历代知识者反反复复地注疏《尚书》,一方面,是要守住自己的看家本领,另一方面,其实还包含着一个隐秘的终极目标,那就是通过这样的经典,把君主训练成圣王。”③ “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普遍希望‘为帝王师,意味着传统中国的主流知识生产,大多数都是以君主作为预期读者,都是为君主写的。也许,这是我们理解中国主流文献的一个值得注意的视角。”④也就是说,经典并不是大众市场的消费品而是 “治国平天下”的文本,它的接受者是君主或精英阶层。
因此,《风与草》中最关注的问题是“政之道与治之术”⑤,即政治、法律、道德、信仰,书中50篇《尚书》作品的阐释全部与此有关。这样的阐释路向显然与中国传统经学是基本一致的。但由于作者浸淫西学多年,接受严格的现代学术训练,使得他常能摆脱传统经学的桎梏,钩玄提要,发覆创新,读出经文的重大意义。如《尚书·禹贡》在传统经学中被认为是“贡赋之法”与“地理志”,其中的贡赋制度和地理划分无疑在今天已然落后了,那么我们如何来看待这篇经典呢?《风与草》跳出了传统经学的框架,透过其中的制度描述品味其“政治哲学的意味”,从政治思想上挖掘经典的意义。喻中根据《禹贡》中九州的划分及其贡赋制度、五服的划分及其差序格局,认为“九州的确立、坐实,使天下成了一个饱满的、可以触摸的政治空间”,“通过贡赋制度,以天子为中心、以九州为范围的政治共同体不仅在制度上得以形成,而且还可以不停地运转。”⑥ 并指出五服的空间“呈现出一个地理上由近及远、政治上由高到低、文化上由文及野、情感上由亲及疏的政治格局。”⑦ 进而提出“九州区划与五服区划的并行,可以解释中国早期国家的两种属性:法律属性与伦理属性”,由此认定《禹贡》“表达了早期中国人对于理想政治秩序、文明秩序的想象与期待”⑧,令人信服地论证了《禹贡》的经典价值。
《风与草》尊重经典的诠释态度,还在于对经典篇章次序安排的重视。传统经学中认为经典的很多篇章编排是经过精密设计的,其间蕴含微言大义。《风与草》在阐释中也注意到这一点,声称“不论《尚书》各篇的真伪到底如何,流传至今的尚书文本中的这种安排,必然隐藏着中国早期文明在逻辑上真实的某些信息。”⑨书中把第一篇《尧典》比作“东方文明的‘创世纪”,借此拉开中国文明的序幕;而在最后一篇《秦誓》中提出,“由诸侯国君充当经文的主角,这是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这样安排意味着,诸侯已经取代周天子,成为当时政治的最高发言人,周天子已经式微到不必再提及的地步。”“秦穆公的诰词,就是这个政治传统的闭幕词。”⑩ 这样的阐释未必是不刊之论,但对于《尚书》这样的传统经典来说是一种饶有趣味的尊经释经尝试。
“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中国引入科学与民主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但是对古典、权威的全面否定则失之偏颇。《风与草》承认权威和传统的地位,当有为启蒙运动纠偏补过的意图,“传统和权威无须再被视为理性和理性自由的敌人……我们摒弃了启蒙运动对理性的诠释,使权威和传统两者都重新获得它们自从面对启蒙运动时就不再享有的地位。”
二敞开胸襟,在古今中西的广阔背景中审视经典
《风与草·自序》声称本书的关注点不在训诂、校勘、版本考证,“甚至也没有刻意追求对原文的准确翻译”,是因为“海德格尔就反复强调过,准确的译文有时候对真正的义理根本就挠不着痒处”。这实际上宣告了其思考的方法、研究的框架主要得益于西方现代学术,它勾起了我们对中国古老经典遭遇西方现代学术的种种想象。
从名称看,以古老经典为支撑的国学看似是最纯正、最地道的民族文化,但实际上正是被西学进逼催生。国学从诞生起就深受西学的影响,与之既对抗又合作,试图在西学话语体系中寻找立身之地。近百年来,以西学治国学已成为现代中国学术的一种潮流,尽管其中存在一些水土不服的问题,批评之声也不绝于耳,但这一趋势并未减弱。究其原因,国学自身无法为当前的中国社会现实提供一种自足的思想资源。现代中国不再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古老文明,而是传统中国与现代世界交汇碰撞的产物,从政治制度、思想观念到生活方式,我们社会里随处可见西方现代文明的影子,在此背景下借用西学的他山之石来攻中国经典之玉不失为一种可取的方法。
从学理上说,纠结于情感上的中西之争而拒绝西方学术是不必要的。晚清以来持续不断的中西之争表面上看是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话语权之争,实质上更多的是中西共同面临的古今之争。甘阳指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地域文化差异常常被无限突出,从而掩盖了中国文化本身必须从传统文化形态走向现代文化形态这一更为实质、更为根本的古今文化差异问题。” “中西文化比较本应是服从于这个根本目的的,亦即西方文化能否在这方面有所借鉴,特别是应考察西方文化是如何从其传统形态走向现代形态,从而促进了它们的近代强盛。”而渲染、夸大中西文化差异往往使得“西方文化成了中国文化固步不前的依据和理由”,进而取消了中国文化的现代性问题。刘小枫也持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国学与西学的对举恰恰表明我们欠缺对西方学术中所包含的古今离异或古今之争这一重大问题的理解,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正是在这一意识下展开对传统中国学术的讨伐。将国学等同于国故、西学等同于现代,现代国学与古典西学的不在场使得国学的正当性需要不断申辩。他主张要透过中西之争发现古今之争,“如果不透过中西之争看到古今之争,进而把古今之争视为现代文教制度问题的关键,‘中学为体最终只是一句空话”。
《风与草》的阐释思路正是如此,以当代中国为立足点,将《尚书》置于古、今、中、西四维所构成的坐标体系之中,从中考察经典的当代意义与价值。
中西比较与对话在《风与草》中随处可见,旨在突破“当局者迷”的中国传统视域。喻中在对比中总是保持冷静中立的态度,既注意到中西“心理攸同”的一面,也不回避中西“其心必异”的一面,试图在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中凸显《尚书》的特色与价值。他虽援引西学,却并非西方中心主义的信徒。如《尚书·梓材》的分析中,他用西方历史法学派的法律理论和吉尔兹的人类学理论,肯定“社会生活的巨大惯性与历史延续性”“对民族特性的尊重”,强调了“伦理资源、道义基础对于一个政权生死存亡的意义”,从而肯定了《梓材》中思想观念的合理性,这对于全盘西化者来说不啻当头棒喝。实际上,《风与草》中许多富有创见的阐释主要是源于西学思想,可以说是一种深层次中西对话的结果。如《尚书·顾命》这篇详细记录了父死子继仪式的作品,喻中在国学家“周室礼仪之美”的解释之外,指出这些仪式“承担着为新任天子正名的政治功能”,发现“成王、康王时期的政治虽然是前现代的政治,但同样要讲究公开性、透明度、‘看得见”,“表明太子钊继任天子的程序法律规则是相当严格的。”这样鞭辟入里的分析,一扫传统经学的“挠不着痒处”的繁琐考证,正是得益于西方法学、政治学的相关理论。
古今比较与对话也是《风与草》的阐释特色之一,甚至可以说中西对话主要是为古今对话服务的。《风与草》正是在古今对话的阐释中展开了古为今用的探索。严格来说,回到古代的重建式阐释是不可能的,任何阐释者都无法抽离其身处的传统和语境而对文本进行理解和诠释,但有意识地在古代经典和当代现实之间建立一种富有批判性和创造性的互动关系,立足当代、服务当代,的确是作者所追求的目标。在《尚书·微子之命》的分析中,喻中重点拈出贵族精神,并对这种看似古板、迂腐、不切实际的精神给予充分的尊重和褒扬,认为它们是“人类社会的奢侈品”,并用抒情的笔调声称贵族精神的生长土地永不会消失,永远存在于人们的“心里”。这些论述无一不让人想到当下盛行的功利主义,从中感受到作者的无奈与期盼。而在《尚书》的《皋陶谟》《伊训》《盘庚》《君奭》《说命》《秦誓》等多篇文章中,《风与草》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论述儒家理想的“圣君贤臣”“为政在人”,指出这样的政治哲学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一直长盛不衰的原因及其在理论上无法解决的困境,并认为民国时期蔡元培等人倡导的“好人政府”“显示了新时期士大夫阶层对于‘为政在人的念兹在兹,同时也体现了古老的《秦誓》、古老的《尚书》在现代中国所引起的绵绵不绝的回响。”
此外,《风与草》常常有意采用一些现代流行词语,如《舜典》的“虞舜内阁”,《大禹谟》的“务虚”“务实”,《伊训》的“思想导师”“政治领袖”,《胤征》的“枪杆子”“刀把子”,《立政》的“所有权”“经营权”,《康王之诰》的“政治元老”“内阁成员”等等,这种修辞手法不仅使行文更为生动,也暗含以今视古、以古鉴今之意。
三崇尚理性,警惕理性话语在人文领地的越界
现代社会里,任何思想文化都无法逃避理性的追问,古代经典的现代阐释必须勇敢地面对理性的挑战,用理性的话语回应来自理性的质疑。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学者“唯有理智的正直诚实,才是最有价值的美德。”历代诠释《尚书》之作汗牛充栋,但就持论的公允与说理的透彻而言,《风与草》有后来居上之势,彻底的理性精神形成了鲜明的现代阐释特色。
《风与草·自序》称本书只是“写下关于《尚书》的点滴体会,绝不敢‘代圣人立言,更不敢奢望‘为往圣继绝学”,刻意与旨在“传道”的中国传统释经观保持距离,暗地里继承了康德等西方启蒙理性哲学家不愿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鼓励读者“运用自己理智”的诠释态度。在具体的文本分析中,作者宣称“我们既立足于本篇经文,同时又可以把目光投向更幽深、更辽阔的思想世界。” 一方面充分吸收传统注疏成果,用简练通俗的文笔概括历史背景和主要内容,另一方面又不停留于史实的考证和“《禹贡》治水”之类的经典迷信,结合现代理论来透视其历史意义与现代内涵。释读遵循言之有据的理性法则,剖析如剥茧抽丝,每每能抉奥阐幽,让人感受到醍醐灌顶的愉悦。如《尚书·仲虺之诰》的阐释,喻中并不局限于传统经学的天命民心论,而是把眼光移向诰词的论证技巧,点出仲虺“颂圣”成功之处,指出其中隐含“驯服天子”的意图,这已经是前人所未论及的;然而文章并不停留于此,而是进一步提出:“如果我们相信这篇诰词确实出自商汤的时代,那么,也许还存着另外一种可能性:这篇诰词其实就是商汤授意的”,“很可能是商汤与仲虺密谋合作的结果”;以此为基础,认为经文前半部分是“引导舆论、操纵舆论”以转移公众的注意力,后半部分是为政之道,“它的意图是,通过积极的、前瞻性的政治建设方案,引导公众积极地向前看,而不要再去纠缠已经过去的事物。”水到渠成地把《仲虺之诰》论证成“舆论控制与危机处理”的典范,显示了阐释者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质疑是理性的灵魂,是创新的起点。《风与草》对传统尊重但不迷信,阐释中也会质疑乃至否定传统的说法。但与“打倒孔家店”的全盘否定不同,《风与草》的质疑是来自理性的质疑。它既质疑古代的经学传统,也质疑反对经学传统的“五四”解读。新文化运动的学者们十分重视古书辨伪,对阎若璩“伪古文尚书”的考证推崇备至,而喻中则注意到考证辨伪的局限性,“只要解读得法,在‘伪的背后,也能发现某些真实的信息。” 在《尚书·囧命》篇介绍周穆王的训词之后,喻中加上这样一个转折:“但是,假如本篇经文属于‘伪古文尚书,是后人伪造的,那么,我们还可以借此一窥伪造者的心态”,进而由此展开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为帝王师”心态的分析,对“五四”平民化阐释经典的视角进行纠正。此种理性的质疑甚至还涉及《风与草》本身,在《尚书·尧典》篇解读的最后,喻中提醒读者,本书的结论只是新思考的开始,“在获得这样的结论之后,我们还必须意识到,这些信息,这些结论,都是舜的史官试图传递给我们的。这些没有署名的史官,他们到底想说些什么呢?他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风与草》既崇尚理性又对理性的专制保持警惕,恪守理性的限度,为非理性留下生存的空间。根据福柯的看法,理性话语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历史上的“知识型”,并不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适性。当我们将经典当成科学来研究和诠释的时候,当我们用“求真”来替代对价值的判断的时候,这一诠释范式会产生新的问题。喻中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说“我们承认这些现代性话语的有效性。但是,值得反思的是,这些现代性话语在实现了某种‘启蒙的同时,是否也构成某种‘遮蔽?” 他在《尚书·酒诰》的阐释中正面肯定了非理性,“任何一种自给自足的文明秩序,甚至任何个体,都必须同时具备理性与反理性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指向。理性无疑具有正面的价值,但是,反理性同样具有不容置疑的积极意义”“人类的生活世界中,既有理性主宰的领域,也有情感主宰的领域”“只有理性,人类的世界就会成为机器的世界,就会成为冰冷的‘零度世界……在情感的支配下,人类的世界充满了未知、随机、超越功利、超越算计的可能性,正是在这里,善与美才可能呈现,人类的精神与心灵才能找到归依。”
正是出于对理性边界的深刻认识,《风与草》对信仰、精神、文化这些理性的对立面持一种“同情式的理解”。他注意到政治中的非理性内容,“归根到底,政治还是一种‘文化,仅仅着眼于‘武化‘粗化‘蛮化‘物化甚至‘技术化的手段与方式,还不足以达致政治的高度”;他肯定了心性儒学“满足了历代中国人安顿内心世界的需要。” 因为人“不是一个纯粹的生物性的存在,甚至也不仅仅是一个社会性的存在,它同时还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 他告诫人们对卜龟“不宜轻率地判为‘迷信” “卜筮并不是现代人所谓的‘封建迷信,卜筮是一种精心安排的政治决策装置,是对‘道法自然这种理论进行技术性转化的一项重大成果。”他强调“中国原创文化中的五行观念,根本就不能用现代‘科学标尺来衡量。从起源上说,五行本身就不是科学的产物,而是政治的产物。无论是周武王的提问还是箕子的回答,都与科学无关经文已经说得很明白,这是在讨论一个有关天道、有关国家治理的政治问题……它是一种政治哲学,而不是自然科学。”
《风与草》中承认反理性的价值,绝不意味着喻中本人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摇摆不定,而是显示了更加彻底的理性精神,“因为承认反理性的价值,也是一种理性。”
半个多世纪以前,钱穆曾批评经典阐释中急功近利的“经世致用”,以为“徒欲悬深绠而汲深井,倚弱篙而渡急湍,则宜其无济也。”此语虽为当时而发,在今天古典学研究的浮躁风气中尤须重视。但对于人文性的古代经典来说,历史真相并非阐释的唯一目标,技术上也无法真正实现。有关《尚书》的考证训诂千百年来聚讼不休,盖棺定论遥不可及,若以此问题的完全解决为前提,只怕经世致用永无出头之日了。对《风与草》来说,不纠缠于文字训诂乃是扬长避短的策略选择,使得《风与草》创造了富有生机而又不失严谨的现代经典阐释的另一种可能与方向。
注释:
①汉人对《尚书》名称的解释透露了《尚书》的古典与圣典的双重身份:孔安国《尚书序》“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以古典理解《尚书》;而郑玄“尚者上也,尊而重之,若天书然,故曰《尚书》”则把《尚书》当成圣典。
②迈克尔·欧克肖特:《争执中的理性主义》,张汝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喻中:《风与草喻中读尚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页,第317页,第044页,第047页,第048页,第032页,第323页,第195页,第328页,第216页,第089页,第233页,第104页,第295页,第195页,第104页,第170页,第167-168页,第208页。
理查德·E帕尔默:《诠释学》潘德荣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39页。
甘阳:《古今中西之争,》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5、36、37页。
刘小枫:《重启古典诗学》,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49页。
胡晓明先生也针对《诗经》提出过类似的看法,他认为从传统解读到现代解读,其中最不容易察觉的一个颠覆是改变了《诗经》的读者对象,即将原本对统治者发言的经学,改变成对普通文学读者发言。见胡晓明著《正人君、变今俗与文学话语权毛诗序郑笺孔疏今读》,《文学评论》2011年第6期。
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