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音乐的联姻

2015-11-22 10:30刘小波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音乐性格非小说

刘小波

摘要:格非的小说备受读者的推崇,同时也吸引了大批研究者的关注。研究者对其小说的阐释与解读从多个维度展开。无论是从何种角度展开,都试图寻得小说的主旨之一。本文希冀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小说的音乐性来分析他的小说,论述格非小说中所蕴含的音乐性,为探究其小说主旨打开一个全新的视角。论文首先论述小说的表层音乐性,进而论述音乐表象背后的深刻主旨。通过对作品体现的音乐性分析作者的音乐情怀和音乐主题背后所蕴含的的精英立场、哲学思考及悲剧意蕴。

关键词:格非;小说;音乐性;音乐主题

没有音乐,生活就是一个谬误。

尼采

一切艺术都是音乐。

克罗齐

格非的创作极具多样性,这与其多元的身份与文学资源的占有多元化相关,与之相关的研究也呈现出多元化。乌托邦情结、知识分子写作、启蒙主义、批判性、创伤主题等关键词十分常见。新批评、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解构主义、存在主义、符号学等理论都有论者尝试。本文从小说的音乐性这一角度解读格非的小说,论述小说与音乐的关系。一方面从技术层面对小说进行音乐式的分析,另一方面论述小说的音乐主题,主要从格非的音乐情怀分析他作品中蕴含的精英立场、哲学主题和悲剧意蕴。

一文学与音乐

音乐一直都是神秘的,音乐与其它艺术门类的关系历来也是一个迷思。尼采认为音乐是所有艺术的根基,所有的艺术家都从音乐中获得灵感。苏珊·朗格认为,对于各类艺术,人们迟早要进行大量的思考,遇到大量的疑惑,而所有这些都将在与音乐的关系上找到最为明确的表现,所以它们最明确的形式存在于与音乐的关系上。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也指出,任何文本都有未完成的一面,这未完成的一面可以让我们理解种种必要性,例如一种小说对位法的新艺术,可以将哲学叙述和梦幻联成同一种音乐。种种言论表明,文学与音乐的联姻是艺术的内在逻辑,从其诞生之日便已开始。

(一) “出位”的文学

在艺术分类中,文学和音乐属于一类,都是时间的艺术,都诉诸于人们的想象力,两者有相通的地方。文学作品与音乐的关系一直很密切,“音乐的要素在任何艺术中无不存在……音乐艺术的审美原则、艺术成分、技巧和效果,可以存在于文学当中,文学可以模仿和表现音乐的节奏、旋律、曲式结构等,而内在的音乐式的体验、想象和象征,则更是文学所擅长表现的。”①

文学与音乐若即若离的关系在中华文明中更为明显,几乎从艺术诞生之时就已开始。“中国古代文化以礼乐为主,但在甲骨文中只有乐而没有礼说明乐的起源更早……‘乐所起的效用也要早很多,原始宗教仪式以及情感的表达都必须借助音乐这一形式,同时音乐也含有和礼一样重要的规范意义。”②原始的艺术诗(文学)乐(音乐)舞(舞蹈)三位一体,随着时代的发展三者的界限似乎明显了许多,但是相互之间还是分不了家,割裂不断。

小说的音乐性虽没有诗歌、散文那样明显,但也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小说与音乐在相逢的那一瞬间,给予了读者试听状态的完美融合。”③“小说一旦同音乐结合,……赋予小说无穷变化的韵味。”④小说的音乐性指显现的、表层的与音乐相关的元素,具体包括音乐在小说中的安排与使用、小说的音乐式结构、小说的韵律与节奏等。小说的音乐主题则是指深层的、透过音乐表象挖掘出的与音乐相关的主题,包括音乐悲剧主题、音乐与欲望、音乐与社会区隔等。这便是内在的音乐式的体验、想象和象征,文学也常有表现。

“无论如何,应该考虑这样一个历史事实:不管成功与否,作家们确实曾经努力将音乐作为一种形塑性因素融入小说的意义之中。”⑤既然作家刻意安排,在小说的阐释过程中就不得不注意这一点,“音乐话语的在场,或使小说的叙事结构本身充满强烈的‘音乐性,或成为指涉小说人物性别身份、阶级身份、或深层性格的‘主题动机、‘固定乐思,对小说文本的建构、生成、阐释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从纯粹的‘文学性阅读走向‘音乐性阅读,便能从另一个维度解读这些文本。”⑥由此,从音乐层面对小说的解读开启了小说阅读与阐释的一个新维度。

(二) 作家身份与小说音乐化

小说中音乐的使用与安排同作家本身的音乐体验有直接的关系。人是使用符号的动物,符号的发送传播与接受都需要一个身份。一个人可以有多重身份,多重身份可以并存,在不同的场合和时间,身份相互转变交替。身份不同发送的符号意指也不一样,个人身份与作家的创作有很大的关系。“文本体裁中的作者与文本的关系有两种,一种是‘结合式,一种是‘疏离式。‘疏离式符号文本的作者与文本脱节,而结合式则是和作者的身份密不可分。”⑦很多作家与作品的关系结合很深,因着音乐发烧友的身份,在作品中追求音乐化,如沈从文、张洁、余华等。格非与其作品的关系也是结合式的,很多作品从自身的经历体验出发。格非的创作深受音乐的影响,在他看来,很多小说家的创作或多或少都受到音乐这一艺术的影响,也即是说大家都能与音乐扯上点关系。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托尔斯泰、昆德拉等,⑧他自己当然也不例外。“听从音乐化文本的召唤,从音乐艺术的角度去聆听和感受,可以增加和丰富文学的美感层次和效应,使文学的组织构成更为奇妙丰富,文学的文体和风格得以创新和发展。”⑨格非用自己的创作实践为此作了最好的注脚。他在小说创作中吸收音乐艺术的特质,将文学与音乐进行联姻,在作品中将哲学叙述和梦幻联成同一种音乐,使得作品逼近音乐的风格,具有浓郁的音乐性。

格非小说中的音乐与他成长期间所接触到的音乐资源有关。小说的音乐主题与其自身对音乐的兴趣有直接的关系,同时与他自己的经历相关。格非在随笔中提到,影响到他未来的是一个犯了政治错误的大学生班主任,而这个人懂音乐,给了格非音乐启蒙。毕业分配时认识的中学女教师也给他了音乐启蒙。同时,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古典音乐发烧友,这种兴趣持续了几十年,在《隐身衣》发表后接受采访时他说:“这部作品是对我听音乐做发烧友的一个交代。”⑩正是这种对音乐独有的体悟以及几十年形成的音乐情怀使得他的作品具有浓郁的音乐性,他的作品带有强烈的个人经历与体验,而我们对其作品的解读也需要从这种个人体验出发,从音乐和文学的互文这一角度出发。

二格非小说音乐性分析

格非小说中充盈着大量的音乐元素,音乐的影子在小说中经常出现。而格非是音乐的杂食者,对多种音乐门类都有所接触,这些音乐包括中国流行歌曲、民间音乐,西方流行音乐等。《洪湖水浪打浪》、《杜鹃山》、《东方红》等在中国历史上有特殊记忆的音乐也深深刻在他的记忆中。当然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西方古典音乐。莫扎特、门德尔松、贝多芬、马勒、斯特拉文斯基、维瓦尔第等古典乐大师时时出现在他的散文随笔、学术文章及小说中。虽然他一再强调他自己“听音乐不过是在走神……无法进入真正的音乐圣殿”,但是对音乐的痴迷无疑深深影响了他的小说创作,随着时间的累积,他对音乐也有了特殊的感悟。无论是显性的音乐元素,还是潜意识里对音乐技法的借鉴,在他的作品中都有明显的体现。

“小说的音乐性,特指小说借鉴或模仿音乐技术,以及由于契合了生命节奏使作品具有的音乐性质……音乐性包含了有意识地模仿或借鉴音乐,和无意识的由于契合了生命节奏而具有的音乐特征。”前文已经提到,小说的音乐性,既包括显性的音乐元素的植入、技术层面上模仿音乐的技法,也包括隐性的音乐结构、主题的借鉴与使用。格非小说的音乐性也无外乎这两个层面。

(一)显性的音乐元素

在格非的小说中,音乐元素信手拈来,随处可见。《打秋千》中出现了《闪亮的日子》,《夜郎之行》中出现了威猛乐队的《走前唤醒我》。《沉默》中朱旌哼的是舒伯特的《摇篮曲》,同时再次出现《闪亮的日子》。《戒指花》中出现几次童声稚拙演唱的歌曲《戒指花》,小说以歌声结尾。《月亮花》中歹徒抓起吉他弹起舒伯特的《小夜曲》,而主人公程文联喜欢的是月亮花和巴赫的音乐。《让他去》的灵感是来自列侬的一首歌《让他去》,文末引了这首歌的歌词。《雨季的感觉》描绘了无趣的、百无聊赖的、阴雨绵绵的生活,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文中反复出现的《二月里来》十分有意思,几乎成为文眼。《风琴》将风琴这一音乐意象融进小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残破的风琴,凄凉的琴声别有一番况味。

《春尽江南》中主人公是一个音乐发烧友,并且与家玉相关的情节也多次出现音乐。如鲍罗丁的《第二弦乐四重奏》深深地感动了家玉。哀婉的提琴声深深触动了她,使她陷入回忆之中。但之后这样的音乐再次出现的时候,家玉的心境和体验则完全不同了。同时,莫扎特的《竖琴协奏曲》也和家玉的欲望世界形成对位。《欲望的旗帜》中,贾教授对音乐有着独特的体悟,张末也沉浸在古典音乐中,这甚至成为她生存下去的理由。格非也在文中借钢琴教师之口,提出自己对音乐的看法:“只要音乐还在继续,我们就永远不能说,没有希望。”到《隐身衣》的发表,作品已然成了音乐大联展,KT88、《彼尔·金特》、妈妈碟、短波收音机、《天路》、AUTOGRAPH、莲12、萨蒂,玄秘曲、红色黎明、莱恩·哈特、300B等等小标题都与音乐相关。

此外,其它的音乐元素也贯穿在格非的作品中。有些作品有着音乐的旋律、节奏,有的作品是受音乐的启发而作。如《背景》和《边缘》是受古典音乐启发而作,“许多年前的一天黄昏,我在听肖邦的《即兴幻想曲》时,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我隐约记起了幼年时代的一段往事……我在《背景》和《边缘》两部作品中试图解释这种感觉,但仅仅是一种解释而已”。早在先锋创作时期,格非就已经显现出音乐的端倪。作品的意义很大一部分由音乐衍生出来。格非早期的小说带有很强的实验性,这与先锋音乐不无关系,先锋音乐作为一种音乐潮流对古典音乐带来很大冲击。吊诡的是,作者后来以古典发烧友自居,这也为作者的转型埋下了伏笔(虽然这种转型是部分人为了研究方便而硬生生给予作者的)。因此在早期创作的先锋小说受到先锋音乐的影响以及隐藏在其中的音乐性是十分隐晦的,或许作者并没有意识到。艺术趋向音乐是追寻艺术的自主性,先锋小说作为一种纯文学实验,本身就极具自主性,因此先锋小说追求的是一种音乐性,也即追求一种文学的自主性。例如在《欲望的旗帜》中,出现了大量的与音乐相关的场景,蕴藏在其背后的是音乐对社会的反抗。

而在《春尽江南》三部曲中,文本特征虽然发生了改变,由先锋归为平静在平淡的叙事中书写世事的变迁、人生的悲欢离合,但其中的音乐性表现得更强了。由于身份的转变让格非对古典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成为其保持一个知识分子情操的唯一砝码。这种音乐情怀一直延续到《隐身衣》中,古典音乐已成为拯救时代的一剂良药。作者直言,这是一部为古典音乐发烧友而写的作品。

(二) 隐性的音乐技法

除了直接融入音乐元素,小说创作还在隐性层面模仿音乐的结构、节奏、速度、旋律、曲式、调式等表现手法。小说结构是小说作品的形式要素,是指小说各部分之间的内部组织构造和外在表现形态。“一部好的长篇必须有一个好的有机结构,以求在相对精小的空间中贮藏起较大的思想容量和艺术容量。”对结构的探寻成为许多小说家不懈的追求,而从其它艺术门类尤其是音乐中借用结构模式也是常见的手法。小说的音乐化很大程度上是指结构方面的。文学作品中最为经典的三部曲成为小说的惯用结构。

小说的三部曲结构来自古典音乐中的奏鸣曲式,古典音乐的奏鸣曲式十分复杂,一般而言分三个部分:呈示部、展开部和再现部。小说三部曲虽然没有严格遵循这三个部分之间的逻辑关系,但是基本上比较吻合。“江南三部曲”之间的内在线索就是如此,“江南三部曲”主要描摹了中国近百年的历史变迁,表现了大小人物在历史夹缝中的生存境遇。《人面桃花》的时间点是民国,革命刚刚发生,是呈示部;《山河入梦》中革命如火如荼展开,作者截取了一个县的革命风暴来呈现整个时代的风云,是展开部;在《春尽江南》中,革命已经结束,人们走进新的世界,但在新的世界里面依然矛盾重重、危机四伏,这便是再现部。三部曲往往还有一个尾声部,《隐身衣》从某种程度上便是尾声。由此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曲式,对历史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格非在中期创作的三部作品《敌人》、《边缘》和《欲望的旗帜》其实也暗含着类似的呈示、展开、再现三部曲曲式。

除了三部曲的结构,音乐的调式、曲式、旋律、节奏、和声、复调等技法都对格非的作品有或隐或现的影响。在单部作品中,《春尽江南》以诗歌开始,又以诗歌结束,在形式上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调式。从主旨上来讲,诗歌与音乐的交融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模式,这样做也凸显了作品的音乐性。

音乐的对位法则在小说中也常用。最大的对位法则在于古典音乐的圣洁性与世俗社会的肮脏不堪。整个世界陷入一种盲目混沌的状态,除了无限膨胀的欲望这个世界似乎什么也不存在。在《欲望的旗帜中》,贾教授和纺织女工不安分地约会时,听到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却留下了眼泪,这既是人性复杂的刻画,也是小说结构上的对位。在《春尽江南》中,鲍罗丁的《第二弦乐四重奏》和莫扎特的《竖琴协奏曲》都和家玉的欲望世界形成对位。在《隐身衣》中,人们对音乐的态度也出现了明显的对位,有人喜欢贝多芬,有人则喜欢刘德华,“耳朵时尚的变迁史与心灵史密谋般合一。由此,对位叙事在小说语境中如‘玉生烟般持续发散出串味的胆味,大片的器材专业术语和音乐发烧名词,在现实生活的动词移位轴上,犹疑、挪动、沉浮,构成倒影交错的现象史。”对位往往形成复调。格非所推崇的《红楼梦》即是一部典型的复调小说。格非自己的创作也是如此,江南三部曲是个人命运与宏大历史进程的双线模式;《隐身衣》是音乐发烧友的生活和无头悬疑案的交织;《边缘》更是多线主题的行进。

小说的节奏和韵律感也和结构相关。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论述了小说结构和音乐之间的关系,特别强调小说节奏感和通过结构的重复而产生的旋律感。格非的小说呈现出一种节奏之美。早期的实验性作品节奏急促,而后来的长篇小说节奏慢了下来,十分舒缓,在舒缓中营造了紧张。其它的音乐技法在格非的小说中也多有尝试,如速度、曲式、主导动机、变奏等。除了上述音乐技法的借鉴,在小说主题方面,小说也和音乐相仿,有着固定的主题,在稳固中又有变奏。

三格非小说音乐主题探寻

音乐除了带给文学作品技术层面的结构优化、审美提升之外,更多的还在于透过音乐更生动更完整凸显作品主题。格非的小说中充盈着大量的音乐元素,包括作者赞赏的古典音乐及其批判的流行音乐。这种音乐主题的凸显是作者刻意为之的,音乐的出现升华了小说的整个主题。在格非的小说中,音乐元素除了上文提到的技巧层面的对应,音乐式的体验、想象和象征是格非小说擅长表现的。昆德拉直言:“小说首先是建立在几个根本性的词语上的。就像勋伯格的‘音列一样。”格非的小说正建立在几个如同音列一样的词语之上,这些词语构成了小说的主导动机。这些关键词分别为先锋、记忆、欲望、启蒙、批判、精英、哲学、悲剧等,而这些词语都是围绕音乐而展开的。

(一)精英主义

为什么古典音乐在作者那里有这么高的地位?这就是作者精英立场的体现古典是和精英划等号的,精英又是启蒙者救世主的代名词。格非在小说中处处以音乐的品位来进行身份指认,在《欲望的旗帜》中,多次出现古典音乐,成为一种特殊的意象。《春尽江南》中描写古典音乐的笔墨更多,对待古典音乐的态度直接决定了人的品格。对于端午而言,这是最低限度的声色之娱,是难得的静谧享受。到了《隐身衣》,音乐元素的使用更多。他采用音乐欣赏品位的差异来进行人与人身份地位的区隔,“一种文化资本或趣味充当着阶级区隔的功能……古典音乐成为‘我的‘隐身衣或唯一的身份认同”。个体究竟属于哪一个群体通过选择何种音乐来决定。音乐成为身份认同的工具,个体根据音乐的趣味将自己与一般人分割开来,“他们在把自己塑造成社会主体的同时在排斥另外一些社会主体”。几乎每种音乐类型都有此功能,民谣音乐人一方面关注社会现实,特别是底层人民,许多的歌词直指现实的矛盾,尖锐而犀利;但同时又将自己与普通人划清界限,通过歌曲将社会阶层分得更细、更具体。民族之间的分割也和歌曲有关,不同的民族信仰着不同的神灵,吟唱着不一样的民族歌曲。

群体归属这一功能在古代音乐发展史上不是很明显,但也不容忽视,“曲高和寡”也从一个侧面印证着歌曲划分阶层的功能。在中国,孔子最早提出了音乐划分群体的功能,孔子要求“放郑声“,颇有区分“精英艺术”与“大众艺术”的意味。这是音乐的身份归属在古代的体现。当下,音乐功能更为复杂繁多,但最为主要的是身份认同,群体归属。音乐甚至充当了分化社会阶层、社会圈子的角色。现代社会的孤独感让人们不得不通过娱乐明星的认同寻找自己的圈子,戴上耳机,彼此擦肩而过,听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歌曲,寻找属于自己的“粉丝群”。社会的分化从表面看是经济的驱使,实质是文化品位问题,每个人都在潜移默化中向某个圈子靠拢。

古典音乐的爱好者愈来愈少已成客观现实,大众文化的崛起冲击着人们的生活。虽然作者在《隐身衣》中不断追问为什么大家的听力都坏掉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听流行歌曲,为什么古典音乐的听众越来越少,最终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大众文化时代已经到来,这样的作品注定只能是为少数人而作。大量的专业术语、品牌意识,处处体现着一个精英的立场。这个时代的听力坏了既是对时代变迁(堕落)的隐喻,也是作者精英立场的体现。当然,格非小说也对精英自身进行了批判,在知识分子的命运书写中,作品流露的是一种知识分子的悲歌,“曲折呈现了时下知识分子犬儒虚脱的心灵症候”。知识分子由高位滑向犬儒主义,这其实也可以看做对精英本身的反思与质疑。

(二) 哲学主题

音乐是最具哲学意味的艺术形式。大凡一流的哲学家,无不对音乐研究有独到见解。柏拉图、黑格尔、尼采,无一不是。音乐是哲人孤独旅程的第一推动力,关于音乐的哲理性思考,源于音乐的奇特与神秘。很少有人能够完全指出为什么一大堆的音符排列能够形成旋律,并能左右我们的情感。心理学、社会学、甚至生物医学的方法都运用过,还是没能讲清楚,或许可以从哲学层面、形而上的层面来进行分析。

哲学家思索意义每每以音乐切入。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讲道,“他(苏格拉底)在狱中告诉他的朋友,说他时常梦见同一个人,向他说同一句话:‘苏格拉底,从事音乐吧!他直到临终时刻一直如此安慰自己:他的哲学思索乃是最高级的音乐艺术。”“做音乐家吧, 苏格拉底! 轻似耳语的话,是苏格拉底的美学本能给他的启示。尼采借此要提出什么启示呢?也许是:哲学家、科学家本来就是艺术家,本来就有美学本能。我们对生命神秘的种种感受,并非逻辑所获得的因果可概括。白日里站在雅典街头滔滔不绝的苏格拉底对他的辩证逻辑信心百倍,在梦中却察觉了逻辑思维的局限。”哲学究竟能给我们什么,文学又能给我们什么?或许这种终级追问本身就没有答案,也不可能用科学的、逻辑的方法论证,正如音乐一样,无法说清楚,但是的确能触及人的灵魂,而这不正是人的美学本能么?

叔本华指出了音乐的意志表象,尼采延续了他的观点。作为哲学家的尼采早期思索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生命意义的解释,二是现代文化的批判。两个问题有内在的联系,根本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如何为本无意义的世界和人生创造出一种最有说服力的意义来。尼采选择的方式便是音乐。他对希腊艺术的解释建立在日神和酒神这一对概念的基础上。尼采推崇的是酒神,音乐便是酒神的艺术。其他艺术是现象的摹本,而音乐却是意志本身的写照,所以它体现的不是任何物理性质,而是其形而上的性质,不是任何现象而是自在之物。

格非深受尼采的影响,很多作品对此也进行了思考。格非的小说富含哲学的意味,小说中往往出现一些谶语、格言,解读空间极大。如《边缘》、《背景》这两部作品,蕴含着深厚的哲理意味,并且深受音乐的启发,前文已经谈到。“回忆就是力量。”“回忆是一杯毒酒。”格非对记忆情有独钟,且记忆往往呈灰色。这和他童年的不快记忆有关,而音乐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这种记忆带来的不安与焦虑。《边缘》这部小说是记忆堆积的,一开始便是回忆的口吻:“现在,我依旧清晰记得那条通往麦村的道路”,这种对过往的反复回忆在一定意义上消解了作者的不快记忆。这篇小说是受了音乐的启发而作,有点即兴的成分。往大处说,是在探讨人的边缘生存境遇;往小处说,这是作者的排解之作。整部作品小标题不断复现,人物的命运也被反复地书写,如同音乐中的重复。再者,音乐与记忆本身就是割裂不开的。时间、记忆、音乐、乃至意志,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构成复杂的世界,复杂的文本。

虽然很多音乐携带大量的伴随文本如作曲家的创作动机、创作目的、创作心态和生存环境等可以给我们解读音乐作为参照,使得抽象的音乐有了实质内容,变得具象,但是音乐毕竟不同于有具体内容的歌曲。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早就指明了这一点。音乐是一种抽象的表情艺术,具有哲学意味,很多时候已经超出艺术的范畴。从这一层面来讲,音乐和物质世界实际是分离的。因此谈及音乐,更多的是形而上学的思考。

音乐的主题使格非的小说具有浓郁的哲学色彩,格非小说的哲学意味与他涉猎的西方哲学资源相关,同时也与自身对生命的终极思索有关。他的很多小说已经是纯粹的哲学作品,很多作品直接探讨哲学问题,如《傻瓜的诗篇》讲述的是精神病人的故事,讨论的主题类似“疯癫与文明”;《欲望的旗帜》围绕哲学院与哲学教授展开,探讨着“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问题。而这种思量,从总体上与对音乐的迷恋有关。《陷阱》的先锋意味很浓,带有哲学色彩。文中明显引用了许多富有哲理的话语,“要想认识村子,必须试图找到一条从中走出的路并且充满仇恨”、“美的东西并不光和善结伴同行,它常常是一种下流的外衣”、“……只要你诉求,他总会来的”。同样,小说的哲理性也和音乐有关,文中夹杂了很多亦诗亦歌的句子,使得小说如同音乐一般行进。“琴声如诉”,吉他少年的歌声也为小说蒙上了一层哲理的外衣。

现实主义的回归让很多人欢欣鼓舞,但也有少部分人选择了沉默,格非是少数之一。在他看来,小说不应该丧失个人对存在本身的思考,文学应该具有两种视野,一是关注现实,格里耶、卡夫卡无一不是关注现实的。但同时,小说必须思考自身的存在。格非对自身存在的思考使得他的小说充满了哲学意味。而音乐正是哲学的具体体现,透过音乐,思索人性,思考人的存在。

(三)悲剧意蕴

音乐主题的凸显也是作者悲剧情怀的体现。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探究的其实是音乐的主题。尼采的哲学形成与其自幼形成的对人生的忧思和对音乐的热爱相关,同时也与叔本华的哲学和瓦格纳的音乐有关。《悲剧的诞生》其全称为《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诞生》,尼采将音乐在形象和概念中的表现界定为叔本华最终所要关注的一个概念意志,即音乐表现为意志。悲剧如何从音乐中诞生?在尼采那里,悲剧性的力量正是来自音乐。“音乐具有产生神话即最意味深长的例证的能力,尤其是产生悲剧神话的能力。只有从音乐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对于个体毁灭所产生的快感。”悲剧性的力量来自音乐,首先是因为悲剧关联到原始的痛苦,这种原初的痛苦即是世界意志的表象。其次源于非形象的纯粹艺术营造了个体毁灭的悲剧氛围。个体每时每刻都在走向毁灭,而音乐一直在旁边唱着哀歌。

对格非而言,社会的堕落、人性的泯灭、时代听力坏掉等都是时代悲剧的具体呈现。这种悲剧是中国文学悲剧意蕴和悲剧主题的延续。而这种呈现无不与音乐相关,与个人、时代的听力相关。格非的骨子里有着深厚的古典情怀与情结,体现在作品中就是鲜明的古典音乐情怀。对乌托邦的向往,试图建构音乐乌托邦。从处女作《追忆乌有先生》便奠定了此基调,之后的作品大都没有逃出这一范畴。

首先,音乐性和悲剧性是中国文学的传统。对前者而言,中国是礼乐文明之邦,传统的文学样式以音乐性较强的诗歌为主。这种传统影响了小说的发展,小说就是从与音乐相关的艺术中演化而来,文学作品中一直不乏声音的存在,“诉诸听觉的声音向提供观看的书面文字的转移,乃是文学成立和演进的基本脉络,然而字里行间从来不乏声音的回响。”音乐与文学的关系历来就十分密切,“而就中国的音乐与文学而言,两者自各自萌生之初就是一对不可分离的混生体,可以说,很少有一个国家的音乐与文学的关系能如中国的诗、乐这般关系密切。”“众所周知,西方小说最早是从叙事长诗中分离出来的,而中国小说,我指的主要是唐宋以来的白话小说,则和话本、弹词、鼓词等说唱艺术关系密切。”格非对古典音乐的推崇,对流行音乐的批判延续了中国传统的音乐观。孔子之所以对“郑卫之声”深感不满,主张“放郑声”,原因就在于郑、卫两地的民间音乐轻浮淫靡,越出了理想中的伦理规范。格非对流行音乐的批判和孔子对“郑卫之声”的批判如出一辙。对后者而言,格非是一个骨子里很重视传统的作家,其作品也是浸淫于传统文化与文学的结果。面对传统在很多人那里的缺失,他表示出极大的忧虑。他所推崇的传统经典小说《红楼梦》实际上是一部音乐小说,文中安排了大量的音乐唱词,充盈着音乐的旋律、节奏、调式等。格非关注的另一部古典作品《金瓶梅》本质上也是一大悲剧。

悲剧意识在格非的作品中十分明显。悲剧源于欲望的无限膨胀和满足的有限性。欲望需求与满足之间无法填补的空缺造成了悲剧的诞生。“吾有大患,为吾有身”,有了肉身就有诸种欲望。而悲剧正好也与音乐相关,所有的写作指向悲剧从音乐中诞生这一主题。当代社会是一个对欲望无限的刺激、称颂、制造、生产并消费的时代。当代经济是欲望的经济。橱窗里精致的商品、广告中对欲望的煽动……欲望处处闪现。欲望是格非着力书写的主题,这一主题直接指向悲剧。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人看。《不过是垃圾》中曾经的精神支柱苏眉出卖肉体换取金钱,如果说第一次有被动的成分,那第二次主动提出就是赤裸裸的交易了。苏眉曾经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女神,最终却被金钱腐蚀,这种悲剧意味不言而喻。在格非的小说中,欲望被反复书写,悲剧意蕴也反复凸显。在《欲望的旗帜中》,导师自杀之后,其学生曾山有一种快意,而这快意仅仅是肉体的潜在期待;《窗前》中妻子因流产住院,而丈夫回家后与别的女性发生关系;他知道妻子会报复,实际上妻子的报复比他预想的要强烈得多,因为所选对象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大年》中革命爆发的动力是二姨太的性欲;《蒙娜丽莎的微笑》描绘的是人处于欲望旋流中的不可救药。

在描写欲望的时候,音乐往往在一旁唱着哀歌,烘托悲剧的氛围。《陷阱》中引用圣经的话指出当代人欲望的膨胀,爱情已无迹可寻,似乎人与人是凑合着过,随时准备出轨,而从窗外飘进的音乐却是《初恋的感觉》。《不过是垃圾》直接戳穿了当代知识分子隐蔽的欲望;小说中引用的歌曲《垃圾场》是这个堕落世界最精辟的概括: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垃圾场,一堆臭虫在里面,你争我抢。这是对堕落时代最佳的描绘,最能代表作者的基本观点。而在前文提到的《欲望的旗帜》、《春尽江南》、《隐身衣》中反复出现的古典音乐也是欲望时代的挽歌。格非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批判意味,但批判来批判去,一切失效,陷入一种混沌状态,无法自拔。所有人物的命运无法逃离宿命的安排,冥冥中早有定数。这正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悲剧观念之体现。

结语

音乐在小说中重复出现一定是有着特殊的意味,对重复意象的理解直接决定了我们对小说整体的把握。在小说中,“无论什么样的读者,他们对小说那样的大部头作品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得通过这一途径来实现:识别作品中那些重复出现的现象,并进而理解由这些现象衍生的意义。一部小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注意诸如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重复是意义世界得以建立的基石,没有重复,人不可能形成对世界的经验。重复是意义的符号存在方式,变异也必须靠重复才能辨认:重复与以它为基础产生的变异,使意义能延续与拓展,成为意义世界的基本构成方式。”格非作为一个音乐爱好者,在小说中不断重复音乐元素,作品因此深深刻上了音乐的印记。从音乐的角度分析其小说不失为一种全新的方法与视角。由重复的音乐延伸至精英主义、哲学意味和悲剧主题,这和西方的哲学与中国的传统文学精神一脉相承。当然,无论是在尼采那里还是在格非的作品中,精英并不意味着与大众的彻底决裂,悲剧也并不意味着彻底的绝望。音乐也并非狭隘地单指音乐这一艺术门类,而是整个艺术的代名词。艺术正是人类面对虚无、没有任何目的的世界的最后慰藉。即使是在格非的小说中,虽然作者展现了种种社会的堕落、人性的泯灭、欲望的膨胀等,但是写作和阅读这样的艺术行为本身,仍旧是反抗虚无、自我救赎的一种有效方式。

注释:

①曾锋:《鲁迅的文学创作与音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1期。

③徐科瑞、刘赟:《浪漫主义小说与表现主义音乐的牵手〈一个世纪儿的忏悔〉》,《文艺争鸣》2014年第11期。

④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126页。

⑤[奥]维尔纳·沃尔夫:《小说的音乐化:作为音乐—文学媒介间性的特殊例子〈小说的音乐化:媒介间性理论和历史研究〉绪论》,李雪梅译,《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13年第1期。

⑥张磊:《“聆听”小说》,《读书》2015年第2期。

⑦陆正兰:《歌曲文本的性别符号传播》,《江海学刊》2011年第5期。

⑧参见格非《尼采与音乐》,载《博尔赫斯的面孔》,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

⑨ 张箭飞:《鲁迅小说的音乐式分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1期。

⑩石剑峰:《古典发烧友经历揭示“这个时代听力坏了”》,《东方早报》,2012年7月4日。

格非:《我与音乐》,载《朝云欲寄格非文学作品精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1页。

李雪梅:《中国现代小说的音乐性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第18页。

这句话是格非推崇的作家博尔赫斯晚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所说,并且博尔赫斯在不久之后发表了那首主题相同的诗歌《只要音乐还在继续》,格非对音乐的特殊喜好源头之广也由此可见。又比如他自己喜欢的导演伯格曼也是音乐发烧友,这些或多或少都影响了格非对音乐的态度以及在小说中对音乐的刻意安排与使用。

格非:《写作和记忆》,载《迷舟》,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86页。

陈思和:《关于长篇小说结构模式的通信》,《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3期。

欧阳江河:《格非〈隐身衣〉里的对位法则》,《作品与争鸣》2012年第9期。

[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05页。

张慧瑜:《谁穿着“隐身衣”,谁在“隐身”?评格非〈隐身衣〉》,《东吴学术》2014年第6期。

刘斐:《民谣:通俗音乐的自我叙事和历史记忆》,《艺术广角》2012年第3期。

李丹梦:《文学的现实态度聚焦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文艺研究》2015年第4期。

童明:《别忘了音乐、苏格拉底:尼采式转折下篇》,《外国文学》2008年第2期。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78页。

陈引驰:《“文”学中的声音:古代文章与文章学中声音问题略说》,《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第5期。

施咏:《中国音乐审美中的通感心理及其成因》,《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

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

在尼采看来,人的世俗欲望可以分为不同的等级,第一位的是音乐的即兴发挥,紧接着是瓦格纳的音乐,最后才是肉欲,由此可以看出音乐、欲望与悲剧三者之间有着隐秘的关系。

[美]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第3页。

赵毅衡:《论重复:意义世界的符号构成方式》,《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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