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瓶旧酒”

2015-11-22 10:30张文民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张文民

摘要:本文从道德君子情怀、耻辱观、性禁忌与性丑恶等三方面探讨张洁小说的古典道德观,从而揭示其“新瓶旧酒”色彩,在一定程度上还原被长期流行的女性文学论说遮蔽的另一种真实。

关键词:新瓶旧酒;张洁小说;古典道德观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洁小说被理所当然地纳入当代女性文学的范畴,其“女性意识”“女性主义思想”被不厌其烦地论说。然而当论者习惯性地用西方的女性主义理论研究张洁创作时,其作品的“女性意识”便被夸大、高估,而其他方面的思想内涵却被忽略。把一个作家丰富、复杂的创作人为地简化、归约以印证一种理论,这种削足适履的做法最容易操作,却是文学研究中的大忌。本文努力打破这种研究定势,将张洁小说置于历史与时代的特定语境中,深入辨析、探讨张洁小说被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遮蔽的另一面即现代外衣下的一种古典的道德观念。这种道德观念可以概括为三点:道德君子情怀,耻辱观,性禁忌与性丑恶。

一道德君子情怀

张洁具有很深的道德君子情怀,不仅体现在小说主题追求上,更体现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她笔下的主人公大都光明磊落,正直善良,具有君子之风。为了凸显这些“君子”的品质,小说还特意安排一些“小人”与之相对应。古人非常强调“君子”“小人”之别,以此作为评判人的道德品行的重要尺度。“君子”最初指统治者和贵族男子,儒家用以指有才德者,后世引申为品德、人格高尚的人;“小人”最初指下层劳动者,儒家用以指无才德者,后世引申为品德、人格卑劣的人。从对社会地位的描述到对道德品行的评价,“君子”“小人”的意义演变耐人寻味,这种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道德化尺度容易将人、人性简单化,张洁小说在塑造、评判人物形象时往往遵循这种道德标尺。

《爱,是不能忘记的》问世于20世纪70年代末新旧交替时期的中国,引起轰动可想而知,但当时人们对它无论是褒是贬都难以摆脱感情与道德二元对立的窠臼,而且明显带有特定的社会环境的印记。赞扬者认为这是张洁谱写的一曲真爱的颂歌,它鼓舞人们勇于冲破旧传统旧道德的羁绊,去追求理想的爱情幸福;贬抑者认为小说宣扬“婚外情”,思想格调不高,呼吁社会应该警惕这种“小资产阶级思想情调”。其实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论调都犯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错误,只注意到小说对感情的描写而忽视了其中所蕴含的道德劝谕。“老干部”与发妻的婚姻缔结是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去的救命恩人的感念,钟雨与“老干部”产生刻骨铭心的恋情,为了不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两人都把这种感情深埋心底,至死不越雷池半步。尽管这种“生未同衾,死难同穴”的真情告白哀婉动人,但小说主题却是自然感情让位于伦理道德,男女主人公真正做到“发乎情止乎礼”,具有君子美德。在道德完善这一点上,《祖母绿》中的曾令儿与《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钟雨有很大相似之处,而且曾令儿比钟雨更能体现作家对道德理想的追求。曾令儿把爱当作一种倾心的、不计回报的奉献,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政治前途毅然替爱人当了右派度过20多年的流放生涯。她谢绝感情交换,在艰难困苦中把抚养儿子当作情感寄托。儿子早夭,她战胜命运捉弄,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甚至忘却以往的爱恨情仇,同意与曾经抛弃自己的人合作。美丽、温柔、多情,忍辱负重,勇于牺牲,曾令儿身上洋溢着动人的传统女性美德。如果说钟雨一生都在深受不能实现又不能忘记的感情的煎熬,一生都在自然感情与道德律令的夹缝中生存,那么曾令儿却是以沧桑历尽后的“无穷思念”,以对苦难的抗争与超越,以看尽爱恨悲欢后的从容旷达,完成了对崇高道德理想的追求。《方舟》篇前有一个简短的题词:“那是什么?那是火。我要穿过去么?是的。我怕。但你将因此而纯净,而光明。”小说写出荆华、梁倩、柳泉3个女主人公反抗现实、浴火涅槃地追求价值实现与道德完善并重的“君子”之路。她们自强不息,相濡以沫,自尊自立,睥睨一切(具体来说是睥睨猥琐的男性以及庸俗的贾主任、钱秀瑛之流),虽为女儿身,却有男子汉的雄武气概,巾帼不让须眉,是女中豪杰、女中君子。与荆华、梁倩、柳泉十分相似的是《无字》中的主人公吴为,她光明磊落,坦诚单纯,没有对韩木林隐瞒有关私生子的历史,即便是导致婚姻终结也在所不惜。和胡秉宸保持10多年剪不断、理还乱的婚外恋情,在这个过程中她经受了世人百般非议、误解乃至羞辱,遭遇到所谓“胡白婚姻保卫团”的明枪暗箭、阴谋破坏。更有甚者,胡秉宸为自保而左右摇摆、反复无常,有时不惜对她反戈一击,但她还是像过河卒那样英勇无畏,义无反顾。当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和胡秉宸结婚时,吴为甚至有些疑惑到底是自己嫁给了胡秉宸还是胡秉宸嫁给了自己。吴为身上这种“英雄气概”确实远远超过小说中的男儿。

“道德君子”成为张洁小说许多主人公的突出形象特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被放逐的“黑线人物”梁启明借助音乐启发蒙昧,虽处逆境而不改对艺术的执着忠诚,在他病逝后,音乐生命在林区少年孙长宁身上得以延续并发扬光大。《沉重的翅膀》里重工业部副部长郑子云敢想敢干,思想解放,知人善任,内心丰富,为了推动“改革翅膀”的腾飞而与田守诚展开面对面的斗争,是一位锐意改革的政治家、睿智深沉的思想家、作风正派的实干家。《爱,是不能忘记的》里让钟雨魂牵梦绕的“老干部”不但是一位具有传奇经历的革命家,而且气质高雅,才华过人,感情细腻,善解人意。这些人阅历丰富,信念坚定,节操高尚,具有动人的人格魅力,寄寓着作家浓厚的“道德君子”情怀。为了突出这些“君子”的品质,张洁还安排了一些“小人”与之形成对比,如白复山、魏经理(《方舟》),田守诚(《沉重的翅膀》),左葳(《祖母绿》),顾秋水、胡秉宸(《无字》)等,他们或者霸道荒淫,或者守旧顽固,或者自私软弱,或者薄情寡义,这些“小人”形象更反衬出“君子”的高大伟岸。张洁小说的最大贡献还在于一大批熠熠生辉的“女君子”形象的塑造,前面已经分析过的钟雨(《爱,是不能忘记的》),荆华、梁倩、柳泉“三剑客”(《方舟》),曾令儿(《祖母绿》),吴为(《无字》)等,无论品格操守、言行气节还是事业成就,方方面面都不比男性逊色,可与前面的“君子”相媲美。

在20世纪50-60年代成长、成熟,理想主义、道德情怀已经浸入张洁的血液,利用文学干预现实的冲动很强烈:“文学对我日益不是一种消愁解闷的爱好,而是对种种尚未实现的理想的渴求:愿生活更加像人们所向往的那个样子。”①这种理想主义、道德情怀给小说人物形象打上很深的烙印,对于这点有论者说得很透彻:“人类进步的理想和高尚的道德情操,是张洁小说的两大精神支柱”,“她在判断和描述人物时使用的是传统的、道德的、静态的价值标准,她的人格理想,基本上是以中国传统的儒家人格标准为本的,所谓‘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②但仅靠道德来塑造人物、改造社会,这种想法未免过于天真。而过于注重道德完善,其人物形象的真实性便大打折扣,上面所列出的“君子”形象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理念化色彩(尤以曾令儿为甚)。在小说《谁生活得更美好》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汽车售票员田野姑娘让吴欢补票,吴欢耍恶作剧,把零钱撒在雨地,这时田野的表现是:“她没有穿雨衣,站在倾盆大雨里,不言不语地看着吴欢。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了那许多的同情,如同那些善良的人,看见生了重病的人就会生出的那种同情一样。然后,她弯下身去,在泥泞和水洼里拣着那些小钱。”这种感化人的道德力量是如此美丽动人,却又如此脆弱苍白。遭遇太多个人变故,目睹太多现实丑恶后,作家越来越绝望、痛苦,感到“道德君子”情怀无法在现实中立足并发挥力量,于是其创作便由歌咏转向批判,由浪漫抒情转向凌厉讽刺。

二耻辱观

重廉知耻在中国传统道德文化中得到极力推崇与强调。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③朱熹对孟子“耻之于人大矣”一句做了发挥:“耻者,吾所固有羞恶之心也。存之则进于圣贤,失之则入于禽兽,故所系为甚大。”④顾炎武、龚自珍还特别强调知识分子更应该具有知耻之心:“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⑤“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⑥古人如此不厌其烦地强调“知耻之心”,是因为“知耻近乎勇”⑦,重廉知耻就会使人奋发有为,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司马迁受刑著史、岳飞雪耻抗金等等无数事例演绎并证明了这一点。

中国先贤不厌其烦教导“知耻”之重要,对于何为“耻”却谈之甚少。朱熹说“耻”为“羞恶之心”,那么何为“羞恶之心”呢?人什么时候、面对什么感到“羞”和“恶”呢?从根本上讲,“耻”源于个体遭遇群体贬抑、拒斥时的恐惧感,源于个体渴望被群体接纳、认可的焦灼感,反映的是一种群体评价:“当人类个体借助思维的‘间接反映功能,预测到自身的某种状况、某些行为或思想将为他人轻视、讥议、憎恶乃至不容于社会时,他就会产生羞耻之心。”⑧这一点与西方基于宗教信仰与个体评价的“罪”有很大不同。⑨因此,在中国社会,当个体思想、观念、行为等为群体所不容,便往往被指之为“不知耻”。

张洁常以是否“知耻”作为评判人物的重要标准,她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些恬不知耻的跳梁小丑形象,而主人公像古代君子那样用强大的精神、道德力量战胜对方,作者的褒贬态度不言自明,前面所举《谁生活得更美好》中的情节便是典型。《方舟》中,白复山的蛮横霸道、魏经理的荒淫好色、谢昆生的官僚十足、刀条脸的顽固僵化、贾主任的心怀鬼胎、钱秀瑛的庸俗市侩,总之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寡廉鲜耻。作家采用漫画化的手法刻画这些人物,让他们到处腾挪跳荡、惹是生非,越发衬托出“三剑客”的胸怀坦荡。在《无字》中,顾秋水的薄情寡义、粗俗暴戾衬托出叶莲子的哀怨多情、无辜脆弱,白帆的庸俗势利霸道衬托出吴为的率真至情至性。而作家集“无耻”之大成精心塑造的胡秉宸这一人物形象更是让人过目不忘,长期的地下工作、多年的官场斗争使他完全以自身利害为考虑一切问题、对待一切人与事的出发点,极端的自私自利、工于心计、老谋深算、两面三刀、谎话连篇,在有些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不惜出卖亲友甚至是所爱的也是深爱自己的人。胡秉宸说:“我搞女人从来不主动。”吴为问他:“照你这样,又怎么能把女人搞上手呢?”“想办法让他们主动。”雪野邂逅一节,胡秉宸像一只猎犬注视猎物一样注视着吴为,为了使吴为上钩,他处心积虑,而当吴为终于给他写信并登上门时,他又忽然变脸,和白帆联手绞杀吴为;在与吴为10多年的交往中,他经常翻云覆雨、反复无常,把吴为当作挡箭牌,而当政治对手利用他与吴为的关系整他时,他才孤注一掷与白帆离婚与吴为结合;当与吴为婚姻走到尽头时,胡秉宸还不忘“物尽其用”,让吴为把他大作的软盘带到国外以吴为洋女婿的名义出版,在接备份盘时还要戴上手套以免留下指纹,一个地下工作者出身的官僚的精明、狡猾与算计通过一系列细节表现无遗。当然胡秉宸这个“无耻小人”的存在也更加衬托出吴为的“正人君子”之风。

张洁小说中还存在另一种情况:主人公由于特立独行、不畏流俗而被常人、庸人指为“不知耻”,此时作家的价值判断便出现一定程度的犹疑,而且这种情况也比较复杂,需要认真分析。比如《方舟》中荆华、梁倩、柳泉“三剑客”愤世嫉俗,结成“寡妇俱乐部”对抗男性世界,《祖母绿》中曾令儿、《无字》中的吴为都是未婚先孕,在常人眼里都是“伤风败俗”“不知羞耻”的人。表面看来,作家非常钟爱这些主人公形象,因为她们的行为、经历融进作家自身强烈的生命体验,体现作家一定的思想观念与精神追求。然而如果换一个角度分析就会得出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结论。陈思和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引入“隐形文本结构”的概念,在他看来,文学作品往往由两个文本结构所构成:显形文本结构与隐形文本结构,“显形文本结构通常由国家意志下的时代共名所决定,而隐形文本结构则受到民间文化形态的制约,决定着作品的艺术立场和趣味”,“民间隐形文本结构有时通过不完整的破碎的方式表现出来,甚至是隐蔽在显形文本的结构内部,用对立面的方式来表现”。⑩如果把“隐形文本结构”的概念运用到对张洁小说的分析中来,就会发现别有洞天。上面所列举的3位主人公,固然是新时代的新人物,固然凝聚作家的生命体验、表达作家的主观追求,固然能引起读者的同情和欣赏,然而她们无不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饱受命运捉弄,发出“做一个女人,真难”(《方舟》)的哀叹。“三剑客”不仅遭受男性(比如白复山、魏经理、谢昆生、刀条脸等)的欺凌,还要遭受整个社会环境(这其中也包括同为女性的贾主任、钱秀瑛等)的围追堵截,她们进退维谷,身心交瘁,读者看不到她们所维系的这个风雨飘摇的诺亚方舟究竟会驶向何方。曾令儿追求真爱,一腔痴情,却被流放20多年,度过被侮辱被损害的半生,“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千年前白居易笔下小女子的哀叹有了现代版的演绎,而她最后的虚幻超越令人难以置信。吴为与胡秉宸苦恋、结婚、离婚,最后对人生、世界完全绝望,发疯致死,而她屡屡为自己“伤风败俗”的一生自责自戕,多少反映出作家潜意识中的传统耻辱观。这些人物的遭际恰恰对“耻”作了形象注解:个体一旦被群体贬抑、拒斥,下场会很惨。从中不难体会到作家潜意识中害怕被群体贬抑、拒斥,渴望被群体认可、接纳的念头,也即难逃传统耻辱观的束缚。在《无字》中还有一个情节耐人寻味:作为一正一反两个人物的吴为和白帆都有一个私生子,作家为吴为安排私生子是为了表现她的至情至性、胸怀坦荡,而为白帆安排私生子却是为了说明这个张口马列闭口共产的女人年轻时的生活放荡,这种同一事件两种评价的做法无疑显示出作家在对待私生子问题上自相矛盾的价值判断,更说明作家耻辱观的自相矛盾之处。

《爱,是不能忘记的》结构很特别,小说并没有正面表现钟雨与“老干部”的恋情,而是从珊珊阅读母亲的感情记录入手展开叙述,钟雨的倾诉并没有对象,尽管第二人称的频频出现让人感到她好像是说给“老干部”听的,事实上“老干部”已永远听不到,而这种记录在身后被女儿阅读实非钟雨所愿。假如珊珊真的遵照母亲的遗愿把这份记录付之一炬,那么钟雨与“老干部”的生死恋情还会大白于天下吗?还会有《爱,是不能忘记的》这篇小说吗?(当然这里抛开小说叙事的虚拟性不论)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说还休”的结构经营煞费苦心,说明作家在处理“婚外情”这一“敏感题材”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再次证明她无法摆脱传统耻辱观的影响。

三性禁忌与性丑恶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性”最私秘、最隐讳、最不可言传,可想、可做而不可说,一旦表达出来即为“淫秽”,有挑逗人的“肉欲”的“不道德”嫌疑。这种性禁忌、性丑恶观念同样累及男女之情的言说。《关雎》本是一首青年男女相悦相恋的情歌,却被牵强附会为咏后妃之德、表进贤之心的伦理教化与政治宣传。“性”遭到长久的贬抑、否定,不难想象为什么“五四”时期一批表现男女情爱性欲的作品一出现即如平地惊雷,令无数“正人君子”瞠目结舌。

这种性禁忌、性丑恶的文化传统同样影响到张洁的小说创作,这种影响体现在两性关系表达中主要有两点:一是极力回避“性”,张扬精神之恋;二是贬抑、丑化“性”,视其为男性暴力符号。

把精神之恋张扬到极致的当属《爱,是不能忘记的》,把一段“婚外情”写得如此荡气回肠而丝毫不涉及到“性”。钟雨爱慕“老干部”的精神力量与人格魅力:“那强大的精神力量来自他那成熟而坚定的政治头脑,他在动荡的革命时代里出生入死的经历,他活跃的思维、工作上的魄力,文学艺术上的素养……”“老干部”欣赏钟雨的淡雅气质与文学才华:“虽然她生得并不漂亮,可是优雅,淡泊,象一幅淡墨的山水画。文章写得也比较美,和她很熟悉的一位作家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光看你的作品,人家就会爱上你的!”今人难以想象,男女主人公20多年苦恋相望却没有握过手,相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24小时,他们的恋情是“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拍打着另一层浪花;一阵清风紧跟着另一阵清风”。面对这样唯灵唯美的至情描写,读者感动之余不忍心再质疑作家对爱情关系中“性”的回避。《方舟》中的“三剑客”全部遭遇失败的婚姻,她们结成“寡妇俱乐部”对抗男性社会,更谈不上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小说还特别写到柳泉对性生活的恐惧:“柳泉怕黑夜。每个夜晚,对柳泉都是一个可怕的,无法逃脱的难关。每当黄昏来临,太阳慢慢落山的时候,一阵阵轻微的寒颤便慢慢地向她袭来,好像染上了什么疾病似的。那时,她恨不能抱住那个太阳,让黑夜永远不要降临。他呢,却粗暴地扭住她问:‘你是不是我的老婆?”《祖母绿》中的曾令儿为了给予左葳一次“还债”机会而与他勉为其难发生性关系,在此过程中她反应冷淡,备受折磨,一夜过去,“眼圈发黑,脸色苍白,简直像一具还魂的僵尸”。《无字》中吴为与胡秉宸的恋情起始重复钟雨与“老干部”精神之恋的老套路,雪野邂逅注定他们几十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当初,从方方面面来看,胡秉宸和吴为还分别处于两个极端到绝无碰撞可能的地界时,吴为正是惊鸿一瞥地从胡秉宸一个站姿断定,总有一天,他们之间必有一场大戏上演。”而胡秉宸一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便立刻缴了吴为的械。吴为与柳泉、曾令儿一样也对性生活极为冷淡,前夫韩木林对此颇为不满,认为她“不是女人,是块木头”。与胡秉宸结为夫妻,吴为的表现让胡大失所望:“吴为在床上的表现也越来越显得居心叵测,虽然尽职尽责得无可挑剔,却难以让胡秉宸尽性尽欢。她阴冷地眯着眼睛,像一部X光机,无师自通地透射着、剖析着、观察着忙于行动的胡秉宸,反反复复回放着与胡秉宸那部关系长达二十多年的影带,并得出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只有在这个时候,胡秉宸才是属于她的,专心的(而不是忠诚的)、痴迷的、没有间隙的、可知的……”胡秉宸一句“想不到你身上的肌肤,已经松弛下垂得这样厉害”使吴为大受刺激,从而彻底摧毁他们的性生活。在作家笔下,男女主人公更倾向于感情、志趣、精神、气质等方面的相识、相知、相惜、相引,而对“性”要么极力回避,要么勉为其难,甚至冷淡、恐惧、排斥,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作家对“性”的偏见,对两性关系的偏执理解。爱情本是灵与肉、情与欲的融合统一,强调、张扬前者而回避、否认后者只能是一种残缺、病态的爱情观,这种爱情观与作家的观念相关,更与传统的“性禁忌”相连。

与“性禁忌”相连的“性丑恶”观念在张洁小说中也有所呈现,“性”被视为男性欺压女性的暴力符号受到极大程度的贬抑、丑化,这同样反映出作家一种偏执的观念。《方舟》中,柳泉的丈夫常常喷着满嘴的酒气强迫她“做爱”:“从他们结婚以来,每个夜晚,都好像是他花钱买来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便好像蚀了本。”《无字》中,胡秉宸的“做爱”要求被吴为拒绝,他非常愤怒:“白帆从来不敢对我这个样子。”“那你为什么跟她离婚?”“因为她不让我操了。”叶莲子带着女儿千里寻夫颠沛流离来到香港,顾秋水竟当着老婆孩子的面和佣人阿苏“做爱”,暴打老婆,千方百计要赶走她,小说对这个情节的展现刺人耳目:“顾秋水两胯之间,那个随他跳来跳去、拳打脚踢,滴溜当啷、荡来荡去,说红不红、说紫不紫,丑陋无比的东西又是什么?吴为实在猜不出来,最后把它归结为暴力既然它随顾秋水的暴力而来,自然就是那暴力的一个部分。”在其他小说中也时时能够看到作家对“性”的贬抑与丑化,比如《上火》中的“翁媳扒灰”,《红蘑菇》中“一男两姐妹”的乱性游戏,《她吸的是带薄荷味的烟》中小伙子与老女人的玩弄与反玩弄……“性”是男性欺凌女性的暴力符号,是丑陋、下流、罪恶的代名词,这是传统“性丑恶”观念的现代投射。

道德君子情怀、耻辱观、性禁忌与性丑恶等构成张洁小说的古典道德观,从中可以看出中国传统文化对张洁小说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张洁小说称得上是一种“新瓶旧酒”,与其说是表达新时期女性解放的“宣言书”,不如说是作家古典道德观念假借现代小说的曲折呈现。每个人都是“历史中间物”,在走向未来的征途中难以割断与历史的联系,作家也不例外。本文努力将张洁小说置于“历史链条”当中而不是抽离出来作为言说当代女性文学的佐证,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揭示出张洁小说的“历史真实”。

注释:

①张洁:《我的船》,《方舟》(小说散文集),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283页。

②许文郁:《张洁的小说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4页,第10页。

③《孟子》,万丽华、蓝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90页。

④《四书集注》,朱熹注,王浩整理,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333页。

⑤顾炎武:《廉耻》,《日知录》第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52页。

⑥龚自珍:《明良论二》,《龚自珍全集》上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页。

⑦《礼记校注》,陈戍国撰,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419页。

⑧金开诚:《说“耻”》,《中国图书评论》2000年第1期。

⑨[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日本文化的类型》,吕万和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154-155页。

⑩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