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
摘要:莫言在军队服役21年,这是他从成长到成熟,文学创作从起步到走向高潮的最重要的时期。过去的莫言研究,实际上是他的创作研究,关于他小说世界之外的人生故事基本没有涉及。对一个经典作家来说,不把他的人生故事与其文学创作相互参照,加以对读,这种研究其实很难真正展开也无法深入下去。或者说过去的莫言研究就其思想和文学创作而言,除创作技巧和方法外,基本属于宏观史观范围,并没有重视到微观史观的问题,而我所说的微观史观,就经典作家研究而言,就是他的家世研究。直白地说,就是弄清楚他是怎么一个人的问题。
关键词:莫言;参军;转折;转业
参军入伍是莫言人生道路的重要转折点。在中国特殊的社会架构中,参军、招工和上大学是农家子弟最彻底的解放。莫言拿出三万一千字长文的《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①、《莫言与王尧对话录》中的一万多字,以及《洗热水澡》、《故地重游》、《我的大学》等较大篇幅来叙述,部队战友杨永革、朱占才、王贤根、冯又松、曹可心、刘毅然、黄献国、轩宝玉、解宣文和朱向前也热情捧场,足见它对于作家之重要。莫言1976年21岁入伍,1997年42岁时转业,军队生涯长达21年。这个阶段横跨他小说创作的草创期、高潮期和长篇小说期的前半部分。他的思想和文学观也是由此萌芽、形成和成熟的。因此,“参军21年”既是观察莫言思想和创作的最重要观测点,也是研究者了解“莫言文学世界”最重要的窗口。本文不承担研究任务,只想为研究者提供尽可能详细的材料。
一黄县执勤哨兵
在已完成的莫言家世考证文章《生平述略》、《教育》中,我述及作家参军的曲折经历,以及他在军队的某些生活,这里不再赘述。
因莫言在家乡受苦受辱的痛苦经历,他幻想的参军是“远走天涯”。可没想到,载新兵的汽车刚驶出高密三百多里就停了下来,这就是莫言当执勤哨兵的黄县,令他不免沮丧失望。“十五年前,当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乡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时,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仇恨。它耗干了祖先们的血汗,也正在消耗着我的生命。我们面朝黑土背朝天,付出的是那么多,得到的是那么少。我们夏天在酷热中挣扎,冬天在严寒中战栗。一切都看厌:那些低矮、破旧的茅屋,那些干涸的河流,那些狡黠的村干部……当时我曾幻想:假如有一天我能离开这块土地,我绝不会再回来。所以,当我坐上运兵的卡车,当那些与我一起入伍的小伙子们流着眼泪与送行者告别时,我连头也没回。我有鸟飞出了笼子的感觉。我觉得那儿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恋了。我希望汽车开得越快、开得越远越好,最好开到海角天涯。”②等从军车上下来,莫言才知道,所谓的军营不过是丁家大院的民房,四周被村落包围着。这里不是天高云阔的野战军驻地,喊杀声震天动地的训练场,也没有热气腾腾的当兵生活。大院可能是总参设在黄县的一个秘密监听基地,充满诡异的气氛。十几个负责监听和机器维修的工程师,一个班的哨兵,基地也就二三十个人。为遮人耳目,这支小部队表面上隶属济南军区。莫言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海边执勤换岗,空闲时则在该部队的庄稼地里锄草、割麦和喂猪等等。③
这个既不像军营也非农家小院的微型军事部落,除技术干部外,有后勤战士八人,两个做饭,六个站岗。它的上级单位远在北京,就由黄县的一个团代管。院里有一个小办公室,经常传出发电报的声音,有神秘感,不知在做什么。警卫班每天两班轮岗,莫言和战友也不知道要警卫什么。但刚当兵还是高兴的,莫言在高密东北乡旧居的墙上有一幅他穿军装挎着冲锋枪略现紧张的照片,眉眼间虽羞涩,却也透露出自豪感。像千百个离开农村的青年人一样,莫言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一到部队,我就想豁出去了,绝对不能落后,一定要争取进步。”不过,执勤站岗是很艰苦的,尤其是在夜里。莫言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说:“黄县在渤海边,夜里的风特别大,深夜两点起来站岗就站在一个木板钉成的小岗楼里,黄豆大的石子被风吹得飞起来,打得岗楼‘啪啪响。远处就是大海澎湃喧哗的声音,穿两件大衣腿都冻得冰凉冰凉的,非常的绝望。”④也许是对这段艰苦生活记忆尤深的缘故,他最初创作的几个短篇小说,都与大海有关。这些习作虽显幼稚,却是人们了解作者这段经历的难得材料。
感觉到单调的执勤生涯不值得叙述,莫言把众人的视点引向他的“八小时”之外。消极地看,作家的这种叙述有可能是对军人执勤严肃性的损伤,可我们想全世界的军人即使有保家卫国的荣誉感,对保持僵硬姿态、一连几小时的站岗可能都会沮丧;积极地看,它又是执勤生活的补充性材料,是一种全视角下军人生活的真实再现。于是我想到,使用原始材料来代替我的主观臆断,大概是一种最好的考证方法。对这看似笨拙的考证方法会招致的非议,安托万·普罗斯特在“历史学家的考证精神”一节辩护道:“人们有时候会以为,考证不过是平常的推理,历史学家组成的行会要求严守考证纪律是多余的。考证是博学成癖,是卖弄学识,是入行的标识。”然而“没有比这更离谱的错误了。遵守考证和渊博的规则,注明参考书目,这些并不是随意制定出来的标准。职业历史学家和业余爱好者、小说家的区别就在这里。但这些规则的功用首先在于训练历史学家看待史料的目光。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愿的苦修……此种态度正是历史学家这个行当的基本情操。”⑤
这就是我更愿意抄录而不愿展开分析的理由。《莫言王尧对话录》里写道:
下了岗,前面有几十亩空地,叫我们种地、栽白菜、割麦子呀,干各种各样的农活,比在农村干活还要累。也不训练,没有地方训练。我们刚去,班长说老百姓结婚,带我们闹洞房去。我们当时在部队里受的是严格的新兵教育,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呀,要和老百姓保持鱼水关系,像男女有别之类的。他竟然带我们去闹洞房,而且是地主家娶媳妇,也去闹。后来传到我们代管的团长那里,发火了:这真是解放军里少有的现象,简直是奇耻大辱,居然有班长带着战士闹地主家的洞房去,是阶级斗争新动向。⑥
70年代中期,再次主政的邓小平在与四人帮斗争中被迫出局。这事发生于莫言在黄县当兵的前后,因此他的回忆中也布满了时代风云。《我在部队二十二年》一文说:
部队也放电影,像《春苗》啊,《决裂》啊。也会让我们去搞一些批邓的活动,而且济南军区也出现了几个反邓小平的英雄。有一个排长,就在邓小平刚刚出来工作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中央军委,说邓小平是复辟倒退,后来就说这是一个反潮流的勇士,一下子提拔到济南军区副政委的高位上去了,这个人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我们几个战士就联名写信给上级领导机关,由我执笔,要他们来处理这个单位的问题,我们说我们都是农村青年,抱着满腔热情来保卫祖国、追求进步,结果来到这个单位,作风不正,军容不整,干部天天吵架,根本没有一点军人素质,让我们非常绝望,希望上级领导能来调查解决我们的问题,或者把我们调到别的连队去,当时也有干部签名,一直往上告。上面领导机关看我们这个单位确实很乱,就派了一个工作组过来。青岛海军的一辆吉普车把他们送过来,住又没地方住,把我们战士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给他们腾出一个小房间。他们就天天调查,了解情况,开会也吸收了我参加,因为我签了名嘛。尽管有人对我写信持不同意见,但是上级的领导发现这个战士的字写得很漂亮、文笔很好,是有文化的,给他们留下了好的印象。⑦
工作组走了,莫言的时运来了。单位主要领导调走后,工作组成员、总局干部科的江干事留下来任代理教导员。江是江苏常州人,有文化,而且赏识莫言的才华。他大概是莫言最早的伯乐。
二在保定训练大队
1979年,莫言从山东黄县调到河北保定的57071部队训练大队(当地人称701部队),任新兵班长。新兵训练结束后,因莫言在黄县教过三角函数,被留下来做保密员兼政治教员。
莫言回忆训练大队时期的生活说:“我在新兵连只呆了十五天,队列技术是很差的,我心里很慌。我刚到部队的时候,老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在队列方面也没有下功夫,但到了这个环境,我想我必须好好表现。所以我就晚上自己练习队列,白天咬牙切齿地训练这些学员,有一次把一个学员训哭了。”⑧《莫言年谱》叙述他这时“业余时间刻苦学习写作”,“因用脑过度,‘大把大把地掉头发”。⑨在战友牛占才眼里,“他给人的印象纯朴、憨厚、俭朴、真挚,平时少言寡语,接触时间长了,言谈间流露出内秀、知识面广,说话很有条理性,干什么都有股钻劲。在他十几平米的办公室兼宿舍里,两个窗户和一扇门的玻璃都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屋中间放着一个三屉桌,桌子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屋顶上吊下来一个25瓦的灯泡,周围也围上报纸,可能是为了保持微弱的光亮吧”⑩。
据莫言说,总局把他从黄县调到保定,本意想把他提干,但局里没名额,训练大队缺干部,于是大队领导对局里说,他刚来一个月,我们得考察一下,明年再提吧。“这恰好是1979年的年底,总政治部发来文件,不允许再从战士里面直接提干,必须经过院校或者训练大队的培训之后才能提。这个时候我已经是二十四周岁,年龄也大了,到1980年就一下子搁浅了。”牛占才也说,到1981年莫言服役六年,年龄已26岁。上级文件规定,提干一是得经过院校培训;二是战士提干不能超过24周岁。“莫言两条都不符合,他面临的就是复员回乡。”他注意到,“有一段时间,莫言的情绪有些低沉,平时话语更少了”。但老天保佑,使他在人生夹缝中逆水而上。莫言心怀感激地叙述过这段不寻常的经历:
这时候江干事就千方百计地给我想办法。队列训练结束了,工院没有这么多教员,缺政治教员,他就问我,你能不能讲政治?这可是个机会。我一咬牙,说我试试看。当时讲的是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三门课。我就找了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找了政治经济学的读本,死背硬记。那个时候记忆力比较好,而当时的政治课只能是照本宣科,你不可能发挥,发挥不好还发挥错了。谁能够在课堂上脱稿讲,滔滔不绝,大家就认为这个人的水平高。我年轻,记忆力好,是可以做到脱稿演讲。
练到这种程度,不光需要思维水平,还要克服口音的障碍。他心里明白:
河边有一片白杨树林,我一大早就跑到树林里对着树练习演讲,背诵要讲的内容。试讲了两次,反映还不错。刚开始很紧张,普通话也不会说,满口高密话。
结果这事让总局知道了,训练大队有一个战士,干着干部的工作,还能写小说。
终于,天降大任到保定训练大队这位极普通的士兵身上。莫言继续说:
我们局政治部萧里千副主任和宣传科王科长,到训练大队来视察工作。我在保密室听到训练大队的政委向局里的首长汇报工作,提到了我的问题。我们政委说,这个战士,水平还是蛮高的,能讲政治,能讲数学,而且发表了小说,被地方的刊物认为是很有潜力的青年作者。作为战士,二十五岁已经很大,但作为干部还是很年轻的。这是个人才,能不能作为特殊的例子照顾一下?萧副主任就对王科长说,老王,我们明天去听这个战士讲课,不要提前告诉他,明天讲课的时候进去就行了。我在保密室听到了,晚上我们大队政委也悄悄对我说了,让我好好准备一下。我知道胜败在此一举。本来第二天应该是讲新课,但是我觉得把握不大,临时作了调整,就是复习,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最熟的一节。第二天我就讲了,两个班的大课,一百多个学员,我一去就看到萧副主任和科长坐在后面。刚开始的五分钟很紧张,舌头都感觉到不灵光,后来一想,有什么好紧张的?该怎么讲就怎么讲吧。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我几乎是倒背如流,非常熟,一堂课五十分钟,叽里呱啦从头背到底,嗓子大得让别的教室都抗议,说管教员一上课我们旁边教室就无法上课。宣传科长跟我们政委说,水平果然不低,但有待规范,假以时日,前途无量。后来我就回家探亲了,暑假期间,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大队政治处干事的一封信,说提干的命令下来了。一般的干部提干要体检、填表,很多程序,我什么也没有,直接下了命令。后来知道是局政治部萧副主任拿着我的小说,带着我们局干部科的科长,专程去了总参干部部,说这个战士确有水平,不提太可惜,总参干部部就说你们打个报告,我们特批,这样就提干了。这是1982年暑假,提干命令上的日期是1982年7月28日。当时我大哥带着我侄子正好也在家探亲,我把信给他看,他看了,也很高兴,正好我父亲从外边回来,我大哥对他说:“谟业(我的原名)提干了!”我父亲把信接过去看了看,一句话没说,扛着锄头就下地去了。我们知道他心里特别高兴。他就是这样,如果遇到不痛快的事,就拼命干活;碰到了高兴的事,他也拼命干活。
深受忠厚家风影响熏陶的大哥管谟贤,即使在26年后,仍念念不忘这支军队对三弟的培养和提携。他说:“莫言在部队锻炼成长,在领导的关怀和战友的帮助下,莫言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国内外知名的作家。我想,如果当初莫言当不了兵,或者部队领导听信了某些人的‘揭发把莫言从部队上退回来,莫言决成不了作家!”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老实话。
三 从延庆到军艺
1983年6月到1984年夏,莫言在延庆总局宣传科干事任上呆了一年多,不能算是“延庆生涯”。不过,在给干部战士讲政治理论课之余,作家对总局所处地理环境的描述却很有趣。他还不忘向第二个恩师总局政治部萧里千主任兼副政委的提携表达感激敬佩之意。
部队在长城外边,距离龙庆峡很近。夏天很凉,经常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鸡蛋大小的冰雹。因为这附近有官厅水库,背后是高山,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小气候。每年为了防雹,要发射很多土火箭,当乌云密布,雷声隆隆时,那些土火箭,就如一道道激光,直射到云层中,然后爆炸。我那时是两地分居,每到周末,就和我教出来那些学员们,翻到山后去玩,那里的风景非常独特,非常优美,人迹罕至,鱼和鸟都不怕人。这个地方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旅游圣地龙庆峡,说起来,还是我们发现的呢。
与莫言黄县和保定时期在政治理论课上兴致勃勃尽情发挥不同,总局这个大机关毕竟门槛高深,规矩甚严。莫言说,刚到总局时科长让他写一个政工简报,萧主任打电话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上了一课。他说这篇文章还是写得不错的,但逻辑上有些问题。“他就给我讲逻辑,大概念要管小概念,大词要管小词。”莫言这位恩师是1940年代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的老大学生,总参系统有名的文件大王。他最佩服这种有本事考入名牌大学的老大学生了。笔者窃想,莫言后来的成功固然来自于他的才华,然而一路上像他大哥和萧主任这些老大学生的扶持和引导,也应该是一个重要因素。萧主任讲他“文革”时带着政治部的几个干事参观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故事,仗着自己是学历史出身,就给他们讲起那些展品的来历。他讲的时候后边站着一个穿中式服装的老头,脸上带着微笑,还以为是一个借光听讲的普通观众,所以越说越兴奋。这时,那老头突然上前说,解放军同志,你学问很好,但是有两个展品你讲的朝代是不对的。然后萧主任问老先生尊姓大名,老先生就说,鄙人是沈从文。正在讲逻辑问题的萧主任,于是感慨地告诫莫言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很多有学问的人是看不出来的。你不要以为发表几篇小说就了不起。“他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
历史镜头从延庆转到军艺,笔者知道应着重叙述莫言在这所军队艺术院校生活的点滴。刚进军艺,大家起初并不看好这位连文坛新人都不是的同学。
黄献国回忆道,莫言上课时,总是默默坐在课堂南边靠窗的一角:
开学不久,系主任徐怀中就向我们全体学员推荐莫言的小说《民间音乐》。会后,已经小有名气的同学,不住地问:莫言是谁?有人说,就是睁不开眼睛的那一位。莫言的《民间音乐》,是个短篇小说,发在河北一家不大知名的文学刊物上。
朱向前说:
1984年秋天,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文学系招生,从全军各军兵种、各大军区共招收了35个学员。我当时从福州军区的矮子里面拔将军,捡了一 个“大漏”,稀里糊涂就考进来了。结果一报名,方知与当时的大偶像李存葆等一干当红作家成了同学甚至“同居”(宿舍),庆幸之余又不免自卑气短。开学第二日中午去食堂的路上与莫言偶遇,便不免相互打探。我问他姓甚名谁、来自什么单位,写过什么作品,他腼腆一笑,说我叫管谟业,也没写过啥,总参没人,让我顶替来了。当时一听,我心中不免略感安慰,觉得我虽然差,竟然还有比我更差的。遂心生“同病相怜”之感,对他投以怜悯之目光。
后来成为莫言好友的刘毅然,对他的印象略有不同:
1984年初夏,我正忙于协助徐怀中老师招考军艺文学系第一期学员。忽然有一天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走进来一位圆脸的军人,书包一本正经地挎在肩上,满脸的朴实劲儿,我凭着当过几年排长的经验断定这是个挺本分的农村入伍的军人,只是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犁在耕地时碰到石头后骤然爆出的很亮的光,还带点忧伤,他的额头丰满明亮,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名堂。果然,他没有掏出官方的介绍信和报名表,而是掏出自己发表的两篇小说,他说他想上学想做徐怀中老师的学生。我请他把作品留下,莫言并不说在这种场合有些人常常会慷慨激昂、信誓旦旦的那些话,他默默地走了。
刘毅然认为莫言为人很朴实,做事认真。他从不缺课,走进教室总见他已经坐在那里。刘在文学系读书的同时,兼任系里的干事。他发现系办公室门前的垃圾越积越多,没有人打扫,就找莫言帮忙。莫言正写小说,闻说后二话没说就过来将垃圾打扫得干干净净。当时,文学系学员是四个人一个宿舍,那种吵闹就别说了。一次刘毅然去莫言宿舍,发现几个人正在云里雾里地侃大山,只见他不动声色地趴在桌上弄小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觉得这个人的定力了不得。黄献国也说,在这届文学系学员中,莫言可能意识到自己创作起步较晚,跟有名的同学相比有差距,所以他非常刻苦勤奋。“每天晚上,大家睡了,他喜欢搬着一个铁腿儿小课桌,独自跑进水房,凭借一支六十瓦的灯泡照明,写出了他入学以后的第一个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作品一发表,就惊动了文坛,一些大批评家惊呼:军艺出了一个怪才,头发丝掉到地上,他能听到声音?”刘毅然补充说,跟莫言接触长了,发现他平时少言寡语,一旦发言却条理清晰,口才很好,有时候还很尖锐大胆,比如在一次讨论本班一位著名作家新作品的会上,他就讲出了十分得罪人、然而不失真知灼见的观点。不过,他以为莫言本质上比较厚道,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莫言极重感情。凡是帮助过他扶植过他甚至只给他讲过一两课的老师,他都很尊重。尤其是对徐怀中老师,他始终怀着深深的敬重和感激之情。记得那年“反精神污染”,有些搞“艺术”的人就出来指责莫言愿意把他二奶奶剥光了让日本人强奸,更有人说莫言的《欢乐》如何如何污染了什么,对于这些文坛英豪放出如此的狗屁莫言并不生气,他难受的是怕因为这些小说连累了一直很喜欢他的怀中老师。那天晚上,我们相对而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很晚了,怀中老师忽然出现了,怀中担心莫言经受不住特意来看看他,嘱他要正确对待,那一番肺腑之言使我们深深感动,深感前辈作家对我们青年作者的厚爱。怀中老师走了,我们站在深冬的风里默默地送他,心里直感到温暖。
莫言也曾回忆过军艺的生活,可作为上述材料的参照来阅读。他说:
系里请了北大、北师大等大学的教师来讲课,脑子里才渐渐开窍了,开始知道了应该写什么东西,但怎么写还是不太清楚,不知道什么是小说的结构、语言,完全凭着一种直觉在写。当时是一股狂气呀。我写了一篇课堂作业叫《天马行空》,里面包含了许多对同学的不满,对他们的猖狂不服气,因为他们当时在军队系统都很有名,瞧不起人。像我这种从农村来的,没有发表过几篇小说,被他们蔑视。他们早就参加过各种笔会,有的在“文革”期间就发表过作品,这个管谟业是谁,他们根本不清楚。我们系里组织过一次讨论会,讨论李存葆的小说《山中,那十九座坟茔》,我确实感觉到不好,把这个小说贬得一塌糊涂,话说得很过分。我现在有点后悔,说人家那根本不是一篇好小说呀,有点像宣传材料一样,就这么直接讲的。而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是上一届中篇小说的首奖,改编成电影、话剧,名声大得不得了,是当时全国最红的作家,被我当头打了一棒,座谈会没人说话了。李存葆表现出老大哥的涵养,一声不吭。主任说莫言同志应该再读读这部作品,你的看法太片面了,这个是一篇悲剧性作品,还是一部力作。紧接着第二届全国中篇奖又拿头奖了。
这事使我自己把自己逼到一个悬崖上了。……
莫言忠厚兼具尖锐、沉默寡言但心怀高远的矛盾性格,由此在别人和他自己的记述中得以具体地呈现,令人印象深刻。可惜回忆者都是作家,文字往往缺少对军艺生活琐事的记载,而这种充满烟火气和生命信息的琐事轶闻,却是文学史家非常感兴趣的资料。当然,假如这类材料堆积如山,也颇令人犯难,所谓的文学史考证工作,实际是一种历史剪辑工作,它是对研究者最严格的考验。对此,法国巴黎一大荣休教授、著名历史学家安托万·普罗斯特可谓一语中的,他说:
不管考证的对象是什么,它都不是初学者能做得了的,大学生受文本折磨的艰难处境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只有已经是历史学家的人才能做考证,因为从本质上来看,这是把有待考证的资料与人们对于这一主题及其相关时代、地区的全部已有知识加以比照。在某种意义上,考证就是历史学本身,随着历史学研究的深入、拓展,考证也愈发精严。
他认为考证大师郎格卢瓦和瑟诺博司将考证分为外证和内证的观点非常有道理。在他们看来,外证指的是资料的物质属性:例如纸张、墨水、字迹包括盖在上面的印章;内证则指文本本身是否贯通,比如,资料上带有的时间信息与它所讲的故事是否吻合等等。
四总参十一年
1986年莫言从军艺文学系毕业时,已是国内外瞩目的著名青年作家。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等单位来抢人,但总参决定再不放他,认为这是他们自己培养的人才,尽管政治部当时并没有专业的创作队伍。但是,据说莫言曾对鲁迅文学院负责人、文学批评家何慎邦说,他当时并不想回总参当创作员。
从1986年入职到1997年专业,在总参的十一年,是莫言小说创作最重要的一个时期。因笔者的“创作莫言家世考证之六”将集中详细叙述他在军队二十多年的文学创作活动,这里只讲文学创作主线之外的其它著述事迹。我仍然主要采用别人回忆他这时期活动的文章。这些文章表明,莫言尽管是“纯文学”作家,部队领导依然把他看作“文艺宣传方面的人才”。在解放军的政治宣传传统中,文艺的宗旨是为打仗鼓动士气服务的,“纯文学”可能只处于从属的地位。当然,1949年以来,军队对文学艺术家的培养一直抓得很紧,“军事题材”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曾一度非常耀眼,这是必须承认的事实。
政治部的同事杨永革著文说,莫言当时在社会和军队名气已经很大,1989年11月17日还因电影《红高粱》获得过“首届总参文艺奖,与迟浩田、马云鹏等一起从孙毅老将军手中接过获奖证书,还荣立二等功一次。但他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总参政治部,他像一个普通文艺工作者那样积极认真地完成领导安排的到基层部队采访和写作的任务。1991年总参文艺座谈会召开后,决定成立电视艺术中心,上级把创作解放军“军事五项队”事迹电视剧剧本的任务交给莫言,第二天他就换上一套迷彩服,到八一体工队体验生活。半年后,他创作的电视剧《神圣的军旗》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分别获得“五个一工程奖”和“飞天奖”。“不少的地方男女青年看了片子纷纷给莫言写信,想托他去当兵,到军体大队为国争光。”他回忆说:
“到‘前边去,到‘最前边去!”作为军人的莫言,面对大灾大难的急难险重任务时,总是冲锋在前,不甘落后。1991年夏天,南京市六合县新集乡滁河大堤决口,5米多高的洪峰,咆哮着扑出堤外。一个小时,十几个村庄和数万亩粮田变成了一片汪洋。我军某舟桥连官兵借着夜幕连续奋战20多个小时救出数百名老百姓。莫言身穿迷彩服,乘着冲锋舟与战士劈波斩浪,以他最见长的细节描写记录了一个个与众不同的故事,那篇标题为《一夜风流》的报告文学发表于《解放军报》1991年11月19日的“长征副刊”后,荣获当年全国报纸副刊作品评选金奖。一位评委动情地说,从这篇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作家笔下至高无上的人性美。
十几年过去了,说到当年惊心动魄的抗洪抢险,莫言仍然双眼湿润,语调颤抖。
杨永革还回忆起1994年6月,他和莫言去距陕西省白水县城40公里外的总参某通信团采访的往事。他们在黄土高原的沟壑中颠簸两个多小时到驻地,发现这个哨所只有孤零零的两间小屋,一圈黄土的院墙,条件非常艰苦。两个衣帽整齐的小战士在院墙前迎候他们。两位战士负责巡查两条30公里和86公里的线路,每周有四天就徒步跋涉在这黄土沟壑中。他们还看望了“夫妻哨”等哨所。杨永革和莫言一个星期的奔波,行程千里。他依稀记得,“夜里,在汤坪的二连招待所里,莫言久久难以入睡。”话更少了。两天后,他写出了以《千万里追寻着你》的军旅报告文学。
另一位战友王贤根也谈到莫言在总参时期生活的点滴。他说那时总参文化部门重视文化建设,爱惜人才。莫言以写小说为主,也写报告文学,但“那多是遵命之作”。莫言跟部队感情很深,不过在紧张采访中也与作家圈子来往密切:
安排我和莫言到南京、无锡等地采访。那次,莫言着便服,我也穿便衣,同住一屋,白天到部队、受灾地采访,晚上在房里谈人生,谈文学。采访空隙,莫言总要到所在地的书店去看看,寻得福克纳、马尔克斯等世界文学大师新近翻译、出版的著作。在南京,朱苏进接我们到他家吃饭,边吃边聊文坛轶事,蛮是开心。到上海,我们住的地方离王安忆家不远,她单肩挎只坤包,步行来接。王安忆爱人很能干,我们喝茶说话,他下厨炒菜做饭。上海男人除了自己不会生孩子,家务事,样样在行。
莫言的性格一如在黄县、保定和延庆时那样,老老实实认真负责,尽力把领导交给的工作做好。他交给上级的工作报告可以说是硕果累累:
1991年初,全军和总参要召开文艺创作座谈会,杨永革同志让我上报1985年到1990年创作情况。大体是: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十三步》、《生蹼的祖先》、《红蝗》。中短篇小说集《透明的红萝卜》、《爆炸》、《欢乐十三章》。电影文学剧本《英雄浪漫曲》、《大水》。其中,《红高粱家族》被翻译成法、英、德、日文;《天堂蒜苔之歌》被翻译成法文、英文,部分小说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意、朝鲜文和俄文。1990年到1997年,又写了《白棉花》、《酒国》、《丰乳肥臀》、《战友重逢》、《怀抱鲜花的女人》等作品和三十多篇短篇小说。我还积极参加部队创作活动,先后写出《百万大裁军》、《程祥凯论》、《一夜风流》、《千万里追寻着你》、《军歌》、《水中之鱼》等报告文学作品,参加了《神圣的军旗》电视剧剧本创作。因电影《红高粱》获得过二等功的奖励,两次获得总参文学奖、文艺奖一等奖。
以上均为部队战友在莫言获诺奖后的追述文章,赞扬较多自是难免。但它们以文学创作活动为主,日常琐事很少涉及,也是一个遗憾。假如能找到这个圈子外其他战友的叙述也许会更鲜活真实,材料也更难得。此事只能留待若干年后,由年轻的莫言研究者通过对这些普通战友的采访,予以补齐。经典作家历史材料的积累丰富,并非一朝一夕的事。由作家圈子向其它社会关系,由当事人小交际圈向更大交际圈逐层深入,真正建立起当事作家完整的人生世界,本是文学史研究的规律之一,所以不必过于急躁。
这种情况下,就应该重视“军人圈子”外其他人士所讲的故事。老作家从维熙回忆过90年代某个冬天他请友人们吃饭的情形。大家散后,他与当过军人的妻子有如下的对话:“这年的12月28日,友人们在我家中聚会,迎接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之春。那天,来的友人很多,我的同辈人自不必说,该来的都来了;在比我年轻一代的作家中,莫言也来了。在我的记忆中,他当天说话很少,酒却喝得不少。在我的认知中,文人有两种酒态:一种是酒后忘我,一种是酒后沉默。莫言属于后一种,当他与在座的王蒙、叶楠碰杯时,只是往嘴里倒酒,没有像叶楠等友人那样酒后高声喧闹。最有意思的是,当友人们离开我家之后,妻子才发现莫言带来的礼物:一个竹编篮筐里,蜷卧着两只颜色相异、绒布做成的小猫。”“这有点像他今天的肖像。”我说,“像只无言的醉猫!”“在二十多位友人中,他显得最腼腆。”“那是老虎装猫。”“何以见得?”妻说。“你看他的《红高粱》不是充满了人性中的野气吗?猫的柔顺不过是他的外壳罢了。”我说,“蔫人出豹子。这个山东高密小子,骨子里藏有豪气、义气、霸气和匪气。” 妻子笑个不住:“你别侮辱我们军人。”“怎么是侮辱呢,这是最高的褒奖。”
莫言军旅生涯的高潮和落幕在总参,而它最重要的收尾则是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的“批判风波”。1994年秋天,莫言开始《丰乳肥臀》的构思。1995年春天,莫言在家乡一个院落里用三个月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当年底,在《大家》杂志首发,并获得十万元奖金的“大家文学奖”,成为轰动一时的事件。莫言回忆说:“得奖之日,我就预感到麻烦即将来到。先此之前,报刊上已经开始了对这部小说的书名的批评。批评者在根本没看小说的情况下,就武断地判定,这个书名是作者为了商业目的进行的包装。在此情况下,我违心地写了一篇《丰乳肥臀解》为自己辩护。我知道我的辩护软弱无力,我的真实的想法很难表达出来。”他没想到,批判的调门和声浪迅速“升级”,他明显感觉到来自军内外的巨大社会压力。他在单位写检查,在同事的帮助下认识错误。何慎邦说:“听说他为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写了一大摞检查,检查得胃病又犯上了,还有一些人揪住不放。”《莫言王尧对话录》、《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和《“高密东北乡”的“圣经”日文版〈丰乳肥臀〉后记》对批判前后的始末都有详细叙述,可见它对莫言打击之大和刺激之深。他愤愤不平地说:
我的文章并没有平息对《丰乳肥臀》的批判,反而更刺激了那些人的仇恨。他们为了整垮我,熟练地运用了政治斗争的手段。他们多是一些靠整人起家的人,是文坛上的打手。他们当中有的人尽管在中国的“文革”和“反右”斗争中受到了冲击,甚至还被划为“右派”,但那是真正的误会。这些人其实正是“文革”和“反右”的推波助澜,没有他们就没有“文革”和“反右”,但他们却在“文革”和“反右”中受了冲击,这是一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荒唐事例。这帮人娴熟地运用“文革”和“反右”的战术对付我和我的《丰乳肥臀》。他们的第一个战术就是向国家和军队的领导人写信诬告我,希望借助于国家和军队领导人的力量置我于死地;他们的第二个战术就是化名形形色色的人,一会儿是“八个老工人”名义,一会儿以“七个母亲”的名义,给我当时所在的部门和国家的宣传和公安部门写信,希望能把我逮捕法办。他们的第三个战术就是串联一帮曾经当过大大小小官僚的“哥们”,各自动用自己的关系,给他们老领导、老战友、老部下打电话、写信甚至坐堂陈词,希望他们能出来说话或是动手收拾我。他们的第四个战术就是利用他们把持的刊物,连篇累牍地发表对我的“大批判”文章。他们的文章于“文革”期间的大字报很是相似,其中充满了辱骂和恐吓,还有对我的人身攻击。他们的第五个战术就是在中国作协的第五次代表大会上向代表们散发他们的刊物和小报,试图在作协系统彻底把我搞臭。
“他们”、“这些人”究竟是哪些人,在写批判文章的人之外,有没有一个详细的名单,作者并没有确指。这个名单中当然既包括了写批判文章露面的人,也包括了一些偷偷给上面递检举信,暗地活动却没有露面的人。历史地看,这个名单具有考证的价值和必要,假若以后对“《丰乳肥臀》批判”做更系统的学术研究的话。另外,在查证材料时我注意到,是否有单位领导找莫言谈话,谈的什么内容,原来单位和上级部门有具体措施行动没有,是否给予了处分,是何种级别的处分文件?如此等等。这些都语焉不详,也无法求证。莫言只是说徐怀中老师是很开明的老先生,也为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我感兴趣的还有,在一两年的批判浪潮中,莫言的个人处境究竟如何,具体文献依然无踪无影,无从查考。
莫言几年后写的文章,才让他当时的真实处境含蓄地浮出水面。他说:
我默默地忍受,甚至做好了锒铛入狱的准备。……我保持沉默,我甚至违心地写了检查(我不写检查我的同事们就得彻夜不息地“帮助”我,其中还有怀孕七个月的女同事),但我的心里,始终坚信我写的是一部庄严的作品,我自信当那些辱骂《丰乳肥臀》的人化为灰烬之后,《丰乳肥臀》还会在读者中流传。
表面上是平平静静的,他虽然停笔两年,其他事和活动还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莫言明显感到,一切都变了。他形容自己的心情是有口难辩、很不痛快:
我感到我的人身自由也受到了很多限制,我要去海南岛开个会,他们也不批,出国更不行。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禁锢,也没人批评你什么,但你知道这样一写很可能就被批评了。那样一写又很可能被批评了。我觉得我确实不合适在部队干了。
就这样,1996年他开始联系工作并提出了转业的申请。1997年,这位副师职的政治部文化部创作员离开了他工作和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军队。
在文章结尾,我认为应该对莫言从部队转业的原因略作探讨。种种迹象暗示,《丰乳肥臀》的批评风波,对莫言离开部队起到了某种作用。但碍于各种因素,这个谜底并没有被揭开。王贤根在《闻莫言获诺奖所想起的》中透露:“正是《丰乳肥臀》受骂挨批的一片狼藉声中,有人惶恐,惧怕莫言玷污了他们的前程,推他离开部队。众多战友、文友为之不平与惋惜,也有人窃喜。”这番话证实莫言并非主动、而是被迫转业的。莫言在《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中却解释说:“我的创作和部队的要求是格格不入的,部队能容忍这么多年,也真不容易,所以我想得赶快走,这样对自己也好,对部队也好。”他又补充说:“我认为,部队的文艺工作者就应该写出像《英雄儿女》、《南征北战》、《上甘岭》那样的作品,鼓舞着战士们去勇敢战斗,写不出来这样的作品就应该让自己下岗。”“人家一群小伙子笔挺地站在那里,一个个生龙活虎,英姿飒爽,你挺着个大肚子,弯腰驼背地站在那里,你不自惭形秽吗?”他否认了“被迫转业说”,强调说:“领导并没有让我走,是我自己要走。”“因为我爱这支军队,所以我必须离开。”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恐怕已不重要。
1997年下半年,莫言正式办理了转业手续,以副师职干部身份到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日报社工作。
注释:
①莫言:《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是杂志编者笔误,应该是21年。这是根据莫言多次对话整理而成的一篇文章,初刊于《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
②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2期。据说当年部队在高密县招收的新兵有1800多人,先到县橡胶厂洗澡,然后换衣服,坐上军车出发。
③莫言1976年参军的黄县,地处胶东半岛西北部,是山东省烟台下辖的一个县,1986年撤县改市,现叫龙口市。所谓“丁家大院”原来是一个大地主的宅院,当时在黄县北马公社唐家泊村。莫言在《莫言王尧对话录》中回忆说:“去一看呢,心里就凉了半截,营房就跟老百姓的村庄连在一块,西边就是老百姓的饲养棚,里边全是牛圈、猪圈,旁边是一个大的臭水坑。这个村里呢,是生产龙口粉丝的最大的一个厂,前边是一片麦田。我们的营房只有三排房子,也没有暖气,就是一个小煤炉子。两家合用一个小小的操场,只有半副篮框。有一个露天厕所,有一个破破烂烂的伙房。老兵说,你们来这么个单位是倒霉了,因为它是属于总参系统下面的一个单位,技术干部很多,入党特别难。”在这里最多也只能做到警卫班长的职位。参见该书第90、91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④⑦⑧莫言:《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
⑤[法国]安托万·普罗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阿根廷]石保罗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3、54页。该书是我由澳门大学图书馆借得,阅读披览之余,发现它对我写《莫言家世考证》这本书颇有启发,之前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我主要来自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通过两相比较,我感觉安托万这位西方学者比梁启超对“历史研究方法”的见解更具有科学性,逻辑思维水平更杰出。我个人认为,如果试图建立关于一个“学科”的知识,除丰富的研究经验外,还应具有这种系统性、理性的分析能力。而这方面,则是大部分中国和东方学者所缺乏的思维训练。
⑥《莫言王尧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页。
⑨《莫言年谱》,参见《大哥说莫言》,第231页,2013年3月。在该书第88页,大哥管谟贤先生也说到弟弟当时的勤奋和辛苦:“为大学生上政治课,用大学教材。一个小学生,要讲这些东西,必须从头学起,恶补马列。他同时还要搞创作,经常通宵不睡,饿了去地窖弄点大葱充饥,困了,用雪擦擦脸。结果胃溃疡、鼻窦炎、感冒有时同时发作”。
⑩牛占才:《莫言的文学创作从这里起步》,《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
莫言:《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萧里千副主任是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的老大学生,总局著名的笔杆子。他赏识莫言,是江干事之外第二位莫言的重要伯乐。在关键时刻,两位伯乐齐心合力,把莫言推到了新的人生舞台上。假如没有这种历史机缘,后来的大作家莫言也许就不可能存在了。当然,这也与中国人民解放军重视宣传人才的历史传统有直接关系。正是在这一传统的养育中,走出了李存葆、莫言、阎连科、周大新等一批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史册的著名小说家。
管谟贤:《我们哥仨的当兵梦》,《莫言研究》2008年第4期。
莫言:《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根据当时军队规定,营级以下、服役年限不到的年轻军官,一律不能携带家属随军。所以,像莫言这种“两地分居”的现象,在军队中很常见。其实不光是年轻军官,那时全国各地的行政干部、教师和职员,因为户籍原因夫妻两地分居多年的现象非常普遍,是一个长期没有解决的社会问题。1979年后,随着知识分子政策的逐步落实,这种“分居”的现象才慢慢绝迹。莫言1976年入伍,1982年提干,直到1995年8月他41岁时,妻女才随军前往北京,女儿管笑笑进北大附中念书。至于今天军队对干部家属随军实行的是什么政策,笔者已不得而知。
黄献国:《我的军艺老同学莫言》,《北京晚报》,2012年10月13日。黄献国毕业后留校任教,曾为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教授。在此注释下的很多出处,都来自徐怀中、马瑞芳、杨守森编,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的《乡亲朋友说莫言》一书收入的文章,特此声明,并向特允引用此书材料的杨守森教授表示感谢。
朱向前:《我与同学管谟业》,参见《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3日。朱向前是80年代著名军旅文学批评家,后来担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他说自己是较早评论莫言小说的批评家之一。
刘毅然:《莫言,一杯热醪心痛》,《中国作家》1988年第4期。刘毅然,著名军旅诗人,后为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教授。
莫言:《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像很多出身于乡下、后来走上文学道路的中国作家如沈从文等一样,莫言也对自己的“农村身份”非常敏感和自卑,同时会愤愤不平。他这类文字,经常或隐或现地出现在文章甚至文学作品中。例如,在《存在下去的理由在京都大学的演讲》中他说道:“尊敬的先生们,亲爱的女士们:……二十年前,当我拿起笔创作第一篇小说时,并没想到这项工作会改变我的命运,更没想到我的作品会部分地改变中国当代文学的面貌。那时我是一个刚从我的故乡高密东北乡的高粱地里钻出来的农民,用中国的城里人嘲笑乡下人的说法是‘脑袋上顶着高粱花子。我开始文学创作的最初动机非常简单:就是想赚一点稿费买一双闪闪发亮的皮鞋满足一下虚荣心。当然,在我买上了皮鞋之后,我的野心便随之膨胀了。那时的我又想买一只上海造的手表,戴在手腕上,回乡去向我的乡亲们炫耀。那时我还在一个军营里站岗,在那些漫漫长夜里,我沉浸在想象的甜蜜当中。”“可悲的是,当我穿着皮鞋戴着手表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时,也没有一个姑娘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只有一些老太太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我。”参见《小说在写我:莫言演讲集》第22、23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04年版。
[法国]安托万·普罗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阿根廷]石保罗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页。有趣在于,在北京我曾购得这套“历史学的实践丛书”中的若干本,而且仔细读过关于法国年鉴派的著作。这本书是我2014年12月在澳门大学任客座教授时在图书馆借阅的,当时借了三十多本书(注:按照图书馆规定,本校教授可以借阅四十本书;而我就职的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规定,教授只能借阅二十本;据说香港大学图书馆规定,教授可借阅四百本书,理由是图书馆已经无法收藏浩如烟海的图书,只能拜托教师们借回去代为收藏)。当时上课较忙,并没对这本《历史学十二讲》特别在意。停课后偶尔翻阅,非常喜欢作者对历史学研究方法和问题的看法,于是电话家人,在北京再帮我购得一本“出口转内销”的书,留待回去后细细披览。
何慎邦的《我与莫言》一文写道,1987年秋在井冈山召开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创作研讨会上,他们有过一次简短的聊天:“我问他,他说在军艺读完书后,回到总参,总参又不设创作室,所以他的处境并不是多好。”《时代文学》2001年第1期。何慎邦在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工作,是知名文学批评家。因是福建同乡,当时主持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工作的他与北师大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著名文艺理论家童庆炳商议,两个单位合作办一个作家创作研究生班,如各门成绩合格,论文通过,最后授予文学硕士学位。在该班就读的有青年作家莫言、余华、刘震云、迟子建等。因此,莫言可以说是童庆炳、何慎邦的学生。他在本文中还回忆说:“那时候,我刚由中国作协创作研究室调到鲁迅文学院主管教学行政工作半年多。鉴于鲁迅文学院到教育部备案未获通过,也鉴于青年作家学者化的迫切需要,正与时任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的童庆炳教授相议办一个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我在闲聊中把这一信息告诉莫言,他相当兴奋,表示这个研究生班如若办起来,他第一个报名,表现出一种求知的渴望。”“经过将近一年的筹备,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联合举办的首届“文艺学·文学创作研究生班”预备班于1988年9月正式开学,莫言成为这个班的一名研究生。我与童庆炳则被任命为这个研究生班的总导师。从此,开始一段我与莫言亦师亦友的生活。”“在将近三年的研究生班(1988年9月至1991年1月包括预备班半年)学习生活里,莫言作为一个有点名气的青年作家,比较低调,也注意遵守纪律。1990年上半年,班导师之一、北京师大中文系教授童庆炳为研究生班讲授学位课《创作美学》。此课分为十六个单元,上满课考试成绩及格者可以得到3个学分。班纪律规定,学位课连续缺课七次者,取消其听课资格,3个学分自然泡了汤。莫言此时请假回山东高密老家盖房,连续缺课已达五次之多,我即找来他要好的同学转告他,立即回来上课,否则执行规定取消其《创作美学》的听课资格。莫言得到消息后立即从高密赶回北京,找到我消了假,并交了超假的书面检查。我们自然让他上了课。其时,他同班另一位稍有一点知名度但颇自大的作家,不听劝告,连续缺课七次,我们即按规定取消其听课资格,最后毕不了业。”
莫言《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可能是作者笔误,或者《莫言研究》的编辑有误,我查过《莫言年谱》,明确记载他在总参政治部文化部工作的时间为1986年到1997年。所以,准确地说,是“在总参政治部十一年”,而不是这篇文章的“在总参政治部十二年”。
杨永革:《部队永远是我家》,《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杨永革是总参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原主任,可能做过莫言的直接领导。
王贤根:《闻莫言获诺奖所想起的》,《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作者系总参军训部工程兵秘书室政治协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从维熙:《话说莫言》,《时代文学》2001年第1期。
莫言:《“高密东北乡”的“圣经”日文版〈丰乳肥臀〉后记》,参见《说吧,莫言》,第349页,第349、350页,第350页,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
何慎邦:《我与莫言》,《时代文学》2001年第1期。
莫言:《我在部队工作二十二年》,《莫言研究》2013年第9期。据笔者感觉,王贤根的说法比较可靠。由于莫言为人的豁达,加之他对培养了自己的这支军队的感情,才用这种体面的说法叙述了自己的离场。
(作者单位: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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