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优根性”的诗意探寻——论谭仲池近期长篇小说的转向

2015-11-22 20:03马新亚魏晏龙
文艺论坛 2015年24期
关键词:之恋凤凰沈从文

○马新亚 魏晏龙

民族“优根性”的诗意探寻——论谭仲池近期长篇小说的转向

○马新亚魏晏龙

谭仲池先生从2005年以来发表了一系列以历史文化、乡土伦理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例如《凤凰之恋》《土地》《古商城梦影》等。与前期的《打捞光明》《都市情缘》《曾经沧海》等作品相比较,他的近作除了贴近现实人生,并对粗粝、多汁、多向的原生态进行艺术提纯和审美观照之外,多了一些对乡土优质文化因子与传统文化的回溯、考量与观照。这种“向后转”的倾向,不仅仅是作者个体经验的沉潜与主观意绪的凝结,而且大有文化标张与价值重构的自觉。

《凤凰之恋》的名字让人想起1980年代红遍大江南北的电影《庐山恋》,无独有偶的是,画面、节奏等电影叙事语言的加入,也使《凤凰之恋》这部小说获得了含混、丰富、奇异的跨门类美学特质。形式毕竟属于较浅层次的美学追求,它满足的是读者的感官需求;有魅力的艺术作品要能抓住读者的灵魂,就必须靠作品的内核来说话。《凤凰之恋》这部小说并没有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的炫示,它背后的内核是朴素而厚重的。主人公龙雁华从大洋彼岸带着神往、眷恋和梦想,踏上祖辈成长生息的故土,被凤凰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所吸引,为凤凰人性的朴素、纯美,环境的牧歌性,人与自然的契合而感怀,并由此认定这方土地连同其特有的文化风情才是自己的根系所在。为了凸显这种文化的价值,作者让小说中的人物,一位来自美国的姑娘蔓妮在走进沈从文的故宅,看着留有被岁月磨损痕迹的门槛时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在美国和西方的一些国家,她去过许多文化深厚的城市,造访过许多金碧辉煌的宫殿和像森林般肃穆幽静的教堂。这一切所在的门槛,都无法与眼前相依偎的青石板街道相比,这才真正的凸现着文化的灵光和人性启迪的台阶。”①凤凰是一个文化标本和文化象征,它所代表的人与自然相契合的生命形态和道德形态是中华民族的根性所在。由此,几乎所有的论者都认为民族主义激情的弘扬与乡土伦理的标张是《凤凰之恋》的主旨所在。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但我读《凤凰之恋》时,眼光所聚焦的地方却在一个“视点”上。也就是,为什么龙雁华要从国外回到故乡,为什么他会认为文化之根在这里?欧风美雨浸润下的蔓妮为什么最后会认同雁华的观点?用最简单又直逼核心的一句话来讲就是——雁华“寻根”的背景是“根性”的丢失,那么“根性”又是如何丢失的呢?

我认为可以进行两个层面的分析。首先,这是一个现代性焦虑的问题。自1840年鸦片战争打开中国的大门之后,国人逐渐从天朝圣国的迷梦中惊醒。从“师夷长技以制夷”到“托古改制”再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民主”“科学”大旗的高举,中国知识分子走出了一条从器质革新到思想文化变革的民族复兴之路。鲁迅在《破恶声论》的开头两句便指陈这样的现实境况——“本根剥丧,神气旁皇”,对西方现代文明席卷中国所带来的本土文化荒芜局面做出了先见性的预测,并对食“洋”不化,“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照搬、复制行径进行了抨击。百年之后,鲁迅时代的病症依然存在。虽然在表层来看,“南北对话”“共住地球村”的神话在不断弥合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缝隙,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中国的“近现代化”是被动的“近现代化”,中国的近现代史是“第二性”的。现代性的焦虑迫使中国知识分子倾向于从本民族文化的源头寻找优质文化因子以作为精神资源来对抗西方文化的侵蚀,并由此获得自我的合法性、权威性和主体性。纵观百年中国文学,从沈从文、汪曾祺到莫言、贾平凹,形成了一条探寻民族“优根性”的重要文脉,与鲁迅所开启的揭示民族“劣根性”各成一体。需要指出的是,在“中/西”“传统/现代”的二元对立思维框架、价值范畴与话语范式中,“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思维方法是不够准确的,这种方法多见于后人因思维方式的单一或者受意识形态的浸染而造成的误读。其实,在现代文学史上,高举反传统大旗的,往往是那些受传统文化濡养的大师,例如鲁迅。所以,与其说中西文化是“二元对立”的关系,毋宁用“渗透、交织、对撞、互为表里”等表示动态关系的词语更为恰切。林毓生在1960年代就曾指出,在明示的、辩难的层面,鲁迅呈现出反传统的一面;但在隐示的层面,鲁迅却因其文学家的智慧与诗性,大有回归传统的一面。鲁迅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启蒙者和作家,他的文学面貌不能够由一两句话所能涵盖,但本文的重点是分析“寻优根”的创作走向,所以提到鲁迅只是就事论事,无意对此做更深入的剖析和探究。在当代的文学湘军中,谭仲池先生无疑属于“寻优根”一脉。《凤凰之恋》中“龙雁华”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隐喻,“龙”即“龙的传人”,“华”即“中国民族”;值得深思的是中间的“雁”字,有漂泊与归来之意,因为漂泊,才有眼界,因为漂泊,才能在中西文化的对比中获得灵感的因子,因为有异质文化的并存,才能对本民族文化获得“第一眼”的认识,因此最终的“回归”,就不单是纯粹地理意义上的“回乡”,而是在学贯中西后对传统文化的回溯与观照,因而也不会是一时兴起,而是具有充足的定性。

这是第一个层面上的“寻根”,关涉现代性焦虑与民族国家想象。第二层意义便是哲学意义上的个体存在。这层意义由西方人蔓妮来呈现。蔓妮来到淳朴的凤凰,这里“人”的光辉“全然不像美国大都市让人眼花缭乱的广告霓虹灯和建筑物的轮廓灯始终都退减不去的铜臭和纸醉金迷的光晕”②,她在这里发现的是在义利取舍中的属“人”的取证,心灵与自然谐振中“人”的整体性的呈现,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讲就是找到了人的“诗意的栖居”。其实“无根”是现代人普遍的心理体验,既是“雁华们”那种与童年记忆、民族集体无意识、民族精神血脉相割裂的悬浮挂空,也是碎片化、原子化时代的现代人难以用统一性、秩序性来平衡生命并获得生存价值的失重状态。查尔斯·泰勒在《本真性的伦理》中指出,古代世界的社会想象是一种整体的宇宙观,人们生活在“人、神、自然”的统一秩序之中,而秩序包括一种等级结构以及“各就其位”的观念。前现代社会的道德秩序是围绕社会中的等级制概念展开的,这种等级制表达和对应着宇宙中的等级制。距现在一百多年的康有为也有类似的言论。他说:“夫天之始,吾不得而知也。若积气而成为天,摩励之久,热重之力生矣,光电生矣,原质变化而成焉,于是生日,日生地,地生物。物质有相生之性,在于人则曰仁,充其力所能至,有限制矣,在于人则曰义。人道争则不能相处,欺则不能相行,于是有信,形为人之后,有礼与信矣。”③康有为认为在自然的运行之中包含着“仁、义、理、智、信”的“人道”,也即“天道”与“人道”和合而生,从自然之中就可以寻找到道德的源泉,这一伦理观与查尔斯·泰勒的观点可谓是暗通款曲。启蒙运动高举“自由意志”与“主体性”,使“个人”从前现代社会的整体宇宙秩序中脱离出来,而“脱嵌”的“个体”往往寻求一种“渺小和粗鄙的快乐”,除了“可怜的舒适”与“软绵绵的幸福”之外,个体无任何抱负可言,于是,回归宇宙的整体之中,成为浪漫主义以及后浪漫主义的一致诉求。《凤凰之恋》中的“凤凰”便是“前现代”社会的缩影,这里的人与自然为一体,无任何“机心”,合“人道”,同“天道”,保留了原始的道德形态与生命形式,这样的生命才算是“有根”。

其实《凤凰之恋》只是一个引子,随后的力作《土地》是对农民坚忍不拔、艰苦创业的礼赞,同时包括作者对农民现实命运的深切关怀;《古商城梦影》凸显了洪江商人“义字当先,以义取利”的经商方略,揭示了洪商“对天勿欺,待人以恕,居仁尚义,以义取利,利以义制”的经商信念和团帮精神。这些都是对传统伦理道德甚或“天理观”的褒扬,但需要指出的是,与近年来“新儒家”的暧昧与谄媚不同,谭仲池先生作品里包含的儒家思想倾向于“心性儒学”而非“政治儒学”。他的作品更多的是站在民间的立场之上,做出对底层人民命运的深入思索。这一点让人不由得想起了沈从文。沈从文对旧中国老儿女特别是湘西下层人民的道德品质持肯定态度,对现代文明对湘西的道德冲击表示深深的忧虑。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一方面,他认为为湘西下层人民的生命形态缺乏自主自为,缺乏融入时代的竞争力,所以一直在思考“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④,另一方面,他对现代文明对和谐人性的蚕食深感忧虑。这一悖论始终伴随沈从文,是他悬置心头的隐忧和伤痛。例如,对卖淫制对妇女羞耻感与丈夫尊严感的剥夺的忧心(《丈夫》);借湘西下层人民对“新生活”运动的惶恐,表达出对现代文明代替“前现代”社会的隐忧(《长河》)——有评论者指出,当保安队长的眼睛盯上天真无邪的夭夭时,湘西世界最令人心碎的一幕就发生了。湘西之子沈从文怎么能够容忍罪恶、残酷、市侩降临在湘西的一方净土?所以《长河》写不下去了。谭仲池先生对这一问题的思索显然来得明朗和乐观许多,离开土地的田韧、田强两兄弟,并没有被城市生活边缘化,土地赋予他们的执拗、强韧、质朴没有像骑士精神赋予堂·吉诃德的理想主义那样在现实面前屡屡受挫,田家两兄弟凭借自己的诚实劳动,最终成就了一番事业。田韧留在了城市,成为新科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而田强则回到了熟悉的土地上,在家乡创造出了一番事业。淳朴、善良、有艺术天分的银凤在雁华、郎盾的协助下,终于将歌越唱越远,越唱越响。洪商面临艰难困苦的险境,依旧以义为先。虽然重担在肩,艰难重重,裴俊湘还是挺过来了,用他的忠义和智慧,将一个超负荷运转的几十万人的古镇给打理得井井有条,迎来抗日战争的胜利,也让古镇重新焕发青春。谭仲池先生总是将农民、商人身上的优秀品质与现代竞争意识结合起来,用美好的结局来寄托自己的理想。这种明朗和乐观的基调也许与作者数十年的为官经历是分不开的,但我认为更多的还是源于一种审美选择,那就是——对“爱”与“美”的永恒追求。

注释:

①②谭仲池:《凤凰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86-87页、第27页。

③康有为:《康子内外篇·理气篇》(外六种),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8-29页。

④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页。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项目编号:3102014RW002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湖南省文联;西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佘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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