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
月光下的狼
○刘梅花
阿尼噶卓的鸳鸯池,池边里煨了桑了;尕妹的不是哈不说了,都成了阿哥的错了……
那个怨艾的放羊汉,好像不唱歌要疯掉一样,天天唱来唱去,让我心烦。有心对他吼一嗓子撵走他。想想,还是算了。也许,他一定要把他的一辈子时光就这么怨恨地度过去。
这可是我的地盘,阿尼噶卓山。
他居然在年年夏季就赶着牛羊,翻几座大雪山,走几天路,来到山下的草滩里安逸地放牧,真是让我生气。
不过呢,我的巢穴在山顶,一个天大的石头山上,绝壁之上。石头山峰下,就是古古拉天池。那个牧羊汉说是鸳鸯池。这可是人烟罕至的好地方,我喜欢。这么说吧,我不喜欢人的气息,只喜欢青草野花清水的味道。
诶?你以为,我是人类吗?不是啦!我是一匹古古拉马狼。马狼,你见过吗?就是长着马的样子,很相似,但的确是狼。
我们家族,很久之前是强盛的,我们的老老老狼王,还远远地见过格萨尔王呢。他挥起利剑,一剑劈下,就把古古拉的一座山峰从中劈开一道裂缝。这座山,现在还在呢,距我的老巢不远,人类说它是格萨尔王的试剑石山。年年六月初六,石山就闪出金光来,金花飞溅。
不过呢,我们的族群,后来就慢慢衰落了。山下的森林,被人类吃掉了。是的,是啃掉,不是砍掉。树木少了,我们的食物相应地也少了,只好迁徙,流浪到别处去了。留下来的,是老弱的,只有等着日子像树叶一样飘落。慢慢的,马狼越来越少。
我还没有走呢。我是留守的马狼。我热爱着阿尼嘎卓,尽管食物难寻。
是的,我常常饿着肚子。
我们有着马的鬃,马的高大矫健。但实际上是狼,有狼的智慧和才华。一般的破狼们,看见我们就五体伏地,作揖叩拜。狼是会作揖的,你不信啊?那就算了。
它们,破狼们,还在吃羊吃兔子吃旱獭,那么辛苦地去奔波。为了争夺食物,打架,捣闲话,背后使绊子,挑拨离间,真是要多俗有多俗。
我的日子倒是闲逸多了。我喜欢过清雅的光阴,就算吃不饱。我基本食素,偶尔,也吃古古拉池里的鱼。只是偶尔,我心烦的时候。
鱼的记忆太短暂了,一朵花“啪”绽开的刹那之间,鱼儿就忘了先前的事情,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我伸出手——或者你认为是爪子也对,我拍它一下,它恼恨地看我一眼。等我又伸手拍,它早已经不认识我了。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所以,鱼儿是我的忘忧草。我吃点鱼,拿来抵御内心的忧伤。
一匹古古拉马狼也会忧伤啊?会的,怎么不会呢。说过了,我们马狼,有状元之才,比一般的人类还要有智慧呢。
我的忧伤,不是因为吃不饱,不是因为毛色不华丽,也不是因为不漂亮。你知道,就算是一匹马狼,也盼望自己有倾山倾水的美。我的忧伤,是对远在天涯的狼王的思念。尽管,我自己现在也算是王,只不过是占山为王罢了。
真正的狼王,在前几年带领着我们的族群迁徙到了远方。狼王说,苏鲁梅朵,等着我,找到水草丰美的地方,我一定要回来接你的。
狼王当然知道,我是一直暗恋着他的。我的依恋,多么令他着迷。
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的过程里,常常忍不住忧伤。
噢,苏鲁梅朵是我的名字,意思是香柴花。香柴花,你见过吗?美,不妖冶,很清冽,飘逸。狼王最爱的花儿。
想想看,那些日子,我们在古古拉天池边的大青石头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悄悄话。有一天,狼王说,苏鲁梅朵快要开了,真叫人期待,多么美的阿尼噶卓啊。我说,也许,人类会撵到山顶来的。
狼王叹了一口气,看着遥远的山下。狼王说,最高的,不是我们的阿尼噶卓,是人类的心。最远的,不是昆仑雪山,是我们的脚爪。
是的,最远的是我们的脚爪。狼王迁徙了,留下孤独的我。
留下我,不是因为我是很懒的一匹马狼,不想去过飘零的日子,不舍得出力气追杀猎物。只是,狼王让我留着,是怕遥遥路途里会有危险,让我守着老巢,是无奈时还可以回来的后路。马狼,常常要给自己留下后路的。
渐渐的,我发现食用草也很好,安逸,舒服。我只吃几种草:香草,鹿角草,灵芝,雪莲,虫草,仙人蓬。因为不必去狩猎,我的时间总是宽裕充足的。
我在悬崖绝壁上的巢穴里晒太阳,翻个身,呼呼大睡。
我在石壁上写诗,填词,用狼的语言。我想念狼王:露红烟绿,曾是行歌处。摇画橹,朝香埠。檀烟人欲醉,衣袂随波舞。兰语暖,不知月寒云暮。往事何堪数,别后人无主。花已谢,词空赋。算年年冷翠,睹也如何睹。卿去也,案前绿绮谁来抚?
我在月光下的古古拉天池边跳舞,沐浴,啊呜啊呜唱歌,内心是一些碎碎念想。远方的狼王,这样的月光下,你在想我吗?
清淡的日子,虽然有淡淡忧伤,但我喜欢。跟着狼王去飘零,不是狼王想给我的日子。他知道,我喜欢安静,喜欢温暖的窝。狼王一定要在外面打拼安逸之后,才来接我。他不想让我受苦啊。
就这样,我留下来了。如果,山下那个唱歌的牧人走了的话,我可能会更加高兴一些。可是,他年年夏天就来了,这个令我很不愉悦。不过呢,他基本上也不会打扰我。他若想到古古拉天池边来,还得走上两三天。而且,他从来也没有来过。
想想看,他唱的歌还算可以,我倒是有点喜欢了。
有一天,我在月光下去巡视我的地盘。远远地看见那个牧人。他穿着黑糊糊的衣裳,正坐在帐篷前唱歌:太阳上来着羊放了,羊吃了露水的草了。尕妹妹的三魂儿你搅了,想你着风吹倒了,啊呀,我把你就想着想着……
那么好吧,你就慢慢去想吧。谁知道你的尕妹妹想不想你呢。
常常,月亮很好的夜里,我就去各个山头溜达一圈儿。说是巡视,其实也就是去散散步,呼吸一下青草味道的空气而已。我走得很慢,很优雅。我可不像那些破狼们,走路贼头贼脑的没有风度。心中没有渴求,自然步履就闲逸了。
那天,我正在听牧人的歌儿,牛羊却闻到了我的味道,骚动不安起来。我只好离开了。人类的语言,比我们的好听多了。我们,最多的是呜啊呜啊,太僵硬了,不绵软。
我在月色里,洗梳我的长发,你认为是马鬃狼鬃也行。我的眼神里没有狼的凶霸之气,只有水一样的清澈。你认为一匹马狼会孤独吗?会,但不是很孤独。破狼们喜欢抱团儿,七匹为一群。因为它们要袭击,要时时干仗。
我是马狼,又不搜肠刮肚寻食,我喜欢过这种清寂的时光。不要结伴儿去四处埋伏,也不要别的狼聒噪。偶尔的那点忧伤,就写在石壁上。如果有一天狼王回来,会看到的。我就是想让狼王知道,我很想他,不是没心没肺的苏鲁梅朵。
这一天,月亮亮得出奇,黄颜色简直要流泻下来了。真是叫人惊讶。古古拉天池边的大青石头上,立着一只大鸟,打盹。那可是我的凉床呢。我溅起水花,惊走它,舒舒服服躺在青石头上。
它飞走了,却又回来,落在我脚边的一块白石头上。它说,诶,苏鲁梅朵,是你吗?我傲慢地说,是我,那又怎样?这只鸟说,我是长勾鸟呀,你不认识了?
我没心肠看它。鼻子里哼哼了一声,不去理睬。鸟儿们,最喜欢捣闲话。因为它们会飞,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可以经历很多事情,就忍不住骄傲起来,什么事情都要评头论足一番。好像不说话,它们会憋死一样。
真是让人破烦。
这只长勾鸟很饶舌,一定要和我聊聊天。好吧,那就聊几下吧,闲着也是闲着。一只破鸟儿,有什么了不起的。
它说,苏鲁梅朵,你肯定不知道一件事情吧?最近发生的,在山下,绕过那个牧人,在一个山沟沟里。
我说,那个牧人啊,别提了,他总是唱歌,让我不耐烦。唱歌就唱吧,净唱些伤心的,真是心里不痛快。听吧,昨天他唱什么:墙头上种瓜者瓜没活,没浇个透水者没活。尕妹妹为我者耽搁了活,我把个实话哈没有说……
长勾鸟做出的表情是想笑的样子。一只鸟会笑吗?不会,它们的嘴太长了,笑不出来。
不过,它说,我讲的故事,跟那个牧人有什么关系呢?而是另一家人,住在山林里的。
我只好说,那么,你讲吧,你的故事很叫我期待。
长勾鸟理一理它的羽毛,喝一点水,开始了它深长的故事:
那天,下着一点点雨,我飞了一天,累了,就歇在那户人家门前的一棵白杨树上。夜深了,我都打盹很久了,突然就听见几匹马哒哒哒飞奔而来。接着,就响起敲门声。
苏鲁梅朵,你知道,深山里的人家,都没有院子,只有两三间房子,木头门。
我说,这个,我知道,远远地看见过。那有什么关系呢?
长勾鸟看我一眼,拿出些见多识广的样子说,当然有关系了,不安全呀。他们敲门,然后,门开了。一个男人,被突然敲门的七八个彪形大汉惊吓了。可怜的家伙,他还披着衣裳,睡眼惺忪。他很快就清醒了。这是一伙偷猎者。
可怜的屋子主人,就被赶到厨房里煮饭。那些盗贼,则生了火,围着火炉喝酒,划拳。
噢,苏鲁梅朵,你没有见过人类划拳吧?你应该装成一匹马,去人类的村庄里溜达一下。反正,没有人会认识你,一匹马狼。
我想,真是个愚蠢透顶的主意。我是马狼,却要装作马的样子去散步,我的长嘴头能掩饰得住吗?我的狼眼睛能掩饰得住吗?这个傻瓜长勾鸟。我有那么笨嘛!
可是,它不理会我,还在讲述。
那伙人饭饱酒足,又开始唱歌跳舞。你知道,苏鲁梅朵,这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伙盗贼,把女主人逼到卧室里,关紧了门。那个可怜的男人刚刚砸门砸了几下,一个满脸胡子的家伙就拎着猎枪出来了,枪口顶着他。哦,多么可怜的人啊,就瘫在角落里哭泣。
苏鲁梅朵,我听见那个女人的惨叫,很同情。我想她快要死了。我就在黑夜里嘎嘎嘎连着叫了几声,想吓走他们。可是,天啊,那个圈连胡子居然撵出来,对着树上连放几枪,砰砰砰……
我尾巴的一根毛都被打掉了。我连夜逃回来了,苏鲁梅朵。若不是飞得快,恐怕小命儿都不保了。我们长勾鸟,幸好飞得快,在黑夜里辨认方向感还好。若是麻雀们,早就被打死了。
……
我看它的尾巴,果然少了最长的羽毛,被火燎过一样难看。我问它,后来呢?你见过那些盗贼吗?
我不得不问这个问题,关于偷猎者。眼下,正是金秋季节,一年里飞禽走兽最肥美的时候。我们的邻居,麋鹿,黑熊,羚羊,都陆陆续续来到阿尼噶卓雪山汇合了。
尽管我们关系不怎么好,但是,我可不想让我的邻居们都被猎枪打死。在我的地盘上,一定要清宁,不要被偷猎者恣意妄为。
长勾鸟说,就在昨天,我还看见他们了,七八个人,骑着枣红马,黑马,背着长枪,在山那边的河边,剥皮呢,血流了一地。好像,是一只黑熊遭殃了。
黑熊?我的心里疼了一下。
长勾鸟说,他们走后,好多乌鸦就去了河边,吃剩下的肚肠。乌鸦们,一直跟着他们呢。
我说,要不,你明天去找乌鸦打探一下,看盗贼们到了哪儿。我可不想让他们在我的地盘上为非作歹。
长勾鸟点点头,拍拍翅膀飞走了。它说得没错,它在夜里飞得很快很稳当。
我也想回我的巢穴睡觉了。长勾鸟的故事让我很不舒服。人类说,狼心狗肺,骂我们狠毒。其实,盗贼,应该比我们更加狠毒呢。
就算寻常的破狼们,吃饱就停手了,不去贪婪很多。而且,在小动物们怀孕的季节,不去狩猎,为的是让生态平衡着。可是,盗贼们的心,真是贪婪得比古古拉山谷还要深啊,永远填不满。
我看见过被他们打死的麋鹿,只割走了鹿角,取走了麝香。支离破碎的麋鹿躺在草滩里,乌鸦落了一地,真是悲惨啊。还有羚羊,那么善良的小东西,也被打死了。仔细想想,是很可怕的。
我最最担心的,是一只叫达隆的黑熊。它可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每年都要见面,在这个季节。算算日子,它也该到阿尼噶卓了。
达隆是很健壮的一只熊。达隆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老虎咆哮的山谷。听听吧,这个名字,你就知道黑熊是多么厉害了。我应该不会为它担心。可是,长勾鸟说的盗猎者,还是有点让我害怕。猎枪,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跑得比谁都快,啊呜一口就会咬死猎物,太吓人了。
上山者打了个麋鹿了,下山者吃了个肉了。后悔者拍了个腔子了,对天者赌了个咒了……
那个牧羊汉还在唱。
我伏在一大墩苏鲁梅朵丛里,注视着山下的动静。确切地说,我已经闻到了人的味道,血腥的味道。偷猎者应该在附近活动了。
我的朋友达隆捎来信儿,就要到古古拉天池了。天啊,这是让我多么高兴又担心的事情呢。
达隆从遥远的森林里赶来,能给我带来好多有趣的故事。最最重要的是,会带来狼王的消息。狼王在遥远的地方,还好吗?我一直牵挂着。
不得不说,苏鲁梅朵的花太漂亮了。每一朵,都开得清逸玄美,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山下的大草原,像一块巨大的绿毯子,铺到很遥远的地方。天很蓝,那么纯净,那么诱人,像巨大的帷帐,罩在头顶。
阿尼噶卓,真是最最漂亮的家园啊。
想想看,这么美好的季节,我的朋友都要来了。但愿它平安抵达啊。
从山下的大草原到古古拉天池,是陡峭的石崖绝壁。我的朋友只要穿过那片草原,抵达石壁,就安全了。偷猎者的马不能上山。而没有马的盗贼,就杀气锐减。
阳光暖暖,清风习习。草原,雪山,野花,我的眼里都是诗的意境,像一轴画,渐渐绽开。
莫名,就想起我的狼王来了。如此明媚的时光里,我的狼王在思念我吗?这么一想,又忧伤起来了。好吧,写点东西吧:秋风萧瑟,倚斜阑暮,绿绮声咽。青衫不耐霜月,残荷零落,天涯孤客。当此鱼沉雁杳,更无意平仄。满眼泪,堪比含鄱,点点滴滴悴魂魄。秋心绾就愁一个,恨情思、岁岁将人磨。伤心应怪天薄,花瓣雨、几曾怜我?暮暮朝朝,空有一帘好梦如昨。任杜宇、多少啼哭,都说当年错!
当年我错了吗?我应该跟着狼王去吗?我想了很久,眼泪就下来了。你知道,马狼也是流眼泪的。马狼不会笑,因为嘴巴就占据了整个脸颊,没地方容下笑。马狼高兴的时候,就会呜啊呜啊唱歌。痛苦的时候,就留下眼泪。
我感到孤独。含着眼泪回到我的老巢去了。我在阳光下垂着尾巴,垂着脑袋,一脸忧伤。我走得很慢,觉得自己一夕之间就老了,老得牙也没有了,老得连花朵都没心肠看了。
一丛酸刺挂走了我的一缕儿毛。那缕儿逃走的毛发,也有了衰老的迹象,黯淡,粗糙,不再油光闪闪了。当年,狼王在身边的时候,我的毛发多么华美啊。一起衰老下去的,还有我的鬃毛,我的指甲。唉,心一老,什么都跟着老了。
爬了一段石壁,我听见一匹破狼在低低吼叫。没出息的家伙,在撵几只崖鸡。诶,崖鸡你见过吗?肯定没有吧。
崖鸡一直生活在石崖底下,住在草墩里。有事没事就叽叽叽叽叫着,很烦人的。它们不会飞,只会扑腾。而且上山跑得飞快,一般撵不上。不过下山很磨叽,扑腾扑腾挪着跳着,慢得很。
那匹破狼,在山下耐心撵着一群崖鸡往山上赶。那群崖鸡就惊慌失措拼命扑腾着往山上逃。
崖鸡平日子里都是一对一对厮守着过日子,从不分离。一旦危险来临逃命的时候,跑得快的一只就豁出命照顾另一只跑得慢的。它用翅膀划拉着另一只,用尖嘴啄着另一只,生死相依,不离不弃。那景象,看着让我感动。
破狼撵到半坡,看着崖鸡们都筋疲力尽了,就飞快窜到上风头,开始往下撵。果然,崖鸡们下坡就跑不动了,扑腾,扑腾,慢的很,一对一对相互搀扶着奔逃。破狼像拾石头一样,伸出爪子,从容地拾起崖鸡,看它们垂死挣扎。
那匹破狼,居然龇牙,有点笑的意思。
我很生气,就吼了一嗓子:啊呜——
破狼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它丢下崖鸡,任凭它们在草丛里慢慢扑腾着。破狼对我遥遥作揖叩首,眼神里那么恭敬。我看都不看它一眼,拖着尾巴回巢了。
我心情不好,要调整休养一下。我的忧伤总是突然就袭来,久久不肯散去。也许,我真的老了。我开始强烈思念狼王,思念那些过去的时光。
我翻个身,昏昏欲睡。耳边飘来长勾鸟学嘴学舌的歌:长勾鸟抬得是灵芝草,浪老鸹它抬得是麦草。尕妹的跟前遇一遭,五百年修行者到了……
唉,如果前生修炼五百年,遇见今生的缘,那么,我情愿再修一千年,求上苍让我陪着狼王到老。我一定是偷懒的马狼,前生不肯修炼够一千五百年,今生,只好错过了狼王,不能长相厮守了。
两行清泪,又下来了。独自哭泣,独自疗伤。
天气很好的话,傍晚时分,古古拉天池的水里总是映着一片红彤彤的云霞。
我在巢穴里就看见水里的云霞了,真的很美。
我决定吃点儿东西,沿着天池散散步。我总是睡得很迟,早上一点精神也没有,脸上是土黄的颜色。到了傍晚,就有点精神了,脸色也好多了。
我身上的毛发,除了衰老之外,也跟着季节在变化。冬天,颜色就淡了,有点土黄,跟枯草们的颜色很相似。如果我卧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远处看,我就像一墩芨芨草。夏秋,颜色慢慢就浓了,跟青草近似。上苍赐予我们如此变幻的颜色,是为了让我们在凡尘更好地延续下去。万物平等,是上苍的旨意。
这时候,清风顺着山崖徐徐吹来,我闻见了淡淡的人的味道,熊的味道。是的,我的朋友达隆来了,偷猎者也来了。
我立刻抽身,往山下奔去。
翻过几座山,穿过一片森林,在一条河边,果然是我的朋友达隆。一年不见,达隆还是那样硕美健壮。不幸的是,它被几条枪包围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达隆,达隆惊慌地慢慢后退。后退,又能退到哪儿去呢?身后是山,严严实实堵住去路。
达隆发出绝望的吼声,吼吼——苏鲁梅朵,快来救我!
我躲在偷猎者背后的一块巨石后面,千钧一发之时,吼了起来:啊呜——啊呜——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恼怒,充满了杀气,几乎要咆哮了。
城头上跑马者马不怯,有跑马的趟子哩。我才不用怕偷猎者呢。
不得不说,再厉害的偷猎者,都怕狼,更不要说是马狼了。更何况,太阳要落山了,我的吼声会招来更多的狼群。那些破狼们,听见我的声音,会飞快赶来支援。
偷猎者,要的是有价值的猎物。狼,基本没有利益。他们可不想为没有价值的猎物而丧命。他们胡乱放了几枪,仓惶骑马逃走了。有一枪打在我前面的大石头上,溅起火花。
我的朋友达隆得救了。达隆飞奔过来,激动地呜呜直喊:苏鲁梅朵,苏鲁梅朵,你是从天上下来的吗?啊,太好了啊,太好了啊!
真是太好了。我的朋友还好好地活着。活着,是最最幸福的事情了。活着,才能想念梦里的牵挂,才能去好好地爱惜,好好地祝福。
达隆多么幸运啊。
月光照在古古拉天池边,那么金黄明亮。达隆果然给我带来狼王的消息。狼王捎口信说,他会赶在大雪封山之前,来接走他的苏鲁梅朵。狼王已经找到了水草肥美的香格拉,他一定会按时来接我的。
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我和我的朋友,在天池边跳舞庆祝。我还唱起了那个牧羊汉的歌,表达我们的欢乐:高高山上的灵芝草,风刮着阿么价长大了?尕妹是天女者下凡,尕阿哥阿么价疼肠了?
长勾鸟自从那夜给我讲过故事之后,就时时在意偷猎者的动静。可是,它太懒散了,动不动就飞到阿尼噶卓山下,很远的村庄里去云游了,忘了我的叮咛。
当然,它之所以这么吊儿郎当,是因为偷猎者不会去打死一只长勾鸟。他们又不傻,白白浪费火药干什么呢。更何况,要瞄准一只鸟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偷猎者,也害怕被别的人类发现,所以总是躲躲闪闪藏在深山老林里。但是,顺着风,我能闻到他们的味道,充满了血腥味儿。至于黑老鸹们,总在他们头顶盘旋,要想甩掉它们?怎么会。
这一天,正午的阳光像银子一样耀眼,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达隆要走了,我一直送着,跟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舍不得别离。我的眼里汪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达隆拥抱着我,拍着我的脊背说,回去吧,苏鲁梅朵,我会想念你的。明年我来的时候,狼王已经把你接走了。那样,我是多么难过啊。达隆的眼泪也下来了。
你见过一只黑熊和马狼拥抱着挥泪别离吗?肯定没有。但是,我们的友情比人类的友情还要坚实,因为我们不需要名利,只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
人类做朋友,还要挑三拣四,看有没有钱,有没有权,有没有身份地位。这是狼王告诉我的。可是,我们的友情,只是生死相依,只有心心相印。
达隆走了,我很啰嗦地叮咛着,一定要让它平安走出阿尼噶卓,避开偷猎者。达隆是黑熊,有点笨,没有我们马狼这么聪明狡猾。我说,你要看着天空。如果天空里有一群黑老鸹盘旋,那么,地面上一定会有偷猎者。达隆点点脑袋,走了。它的脑袋多么大啊,它的眼神多么清澈善良啊。
朋友一走,我立刻就陷入忧伤里,又开始想念我的狼王。我想,独自生活,真是太孤单了,我要等狼王早点来接走我。这么伤感的时候,要吟诗来抵御啊:别绪,别绪,勾起清愁无数。休说月浅星稠,寒蝉正对晚秋。秋晚,秋晚,单恨冰离叶散。
也罢,不想这些了。多么伤感。我眯上眼,躺在山坡上看蓝天。这时候,我看见天空里有一群黑老鸹在盘旋。
黑老鸹下面的方位,是山下很远的地方,不是达隆要走的方向。我继续眯着眼睛打盹儿,想我的惆怅事情。
但是,那群黑老鸹盘旋了一阵子,却散去了。应该,没有它们想要的肠子肚子。那么,这些偷猎者在干什么呢?闲来无事,突然想去看看。
我像风一样刮下山,掠过一个又一个山头。途中遇见几匹麋鹿,惊慌地飞散而去。它们的速度,真是快。我又不吃它们,那么恐慌干啥哩,真是。还遇见了一群野羊。我跑得太快了,这群野羊以为我只是一匹飞奔的野马而已,丝毫没有警惕的意思,还在吃草聊天。路边晒肚子的旱獭也没有理我。你以为旱獭不怕我吗?才不是呢,它们闭着眼睛晒太阳,没有看见我而已。
我的尾巴在风里飘,我的鬃毛也在风里飘。我也在风里飘。不得不说,我们,马狼,的确太有风度了,连飞奔都是多么优雅呢,像一脉燃烧的火苗。你看那些牛羊们,跑起来颠儿颠儿的,太难看了啊。
果然,我在一个山谷里看见了那些人类,偷猎者。
然后,我又看见了另一些人类,确切的说,是女人。那些女人们,正在四处奔逃,疯了一样。山谷里扔着一些很大的白色的袋子,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包袱,还有一堆刚刚燃起来的火堆。
偷猎者们,发出狂浪的笑声,正追逐着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干什么呢?狼王曾经说过,人类里,只有两种人,干活的和不干活的。这些女人们,应该是干活的吧。
我还在思考的时候,长勾鸟却飞来了。它来的真是时候。长勾鸟拍着翅膀落在我脚下,喘着气说,苏鲁梅朵,看到了吗?我点点头。它接着说,那些逃命的女人,是从很遥远的一个村子里来的。那个村子,叫树叶飘落的地方。好听吧?我又点点头。
我问,他们,为啥要捉住这些女人们?长勾鸟说,这个,你会明白的,等会儿你就会看到,他们要干什么。我正要问我最最关心的问题,长勾鸟却说,苏鲁梅朵,这些女人,都很可怜,你难道不想帮帮她们吗?
可是,我问道,她们跑到我的地盘来干什么?我不喜欢人类总来打扰我的宁静。长勾鸟叹了口气说,苏鲁梅朵,她们来找虫草呀!这些虫草,拿回去可以换成粮食呀!懂了吗?
哦,我明白了。饿肚子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不得不说,关于人类村庄里的事情,长勾鸟比我知道的多。这样说,并不是说长勾鸟比我聪明,只是去的地方比我多,经验比我多而已。你知道,我是一匹马狼,总不能常常去人类的村庄闲逛吧?长勾鸟却可以呀,它飞来飞去,谁会在意一只破鸟儿呢。有时候,小了有小的好处。
那么,我帮帮她们吧,看在我也是一匹女狼的份儿上。况且,这些恶毒的偷猎者差点打死我的朋友达隆。我不会吃了他们,因为我食素。但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疼,让他们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违背天理,恣意妄为。
一个小小的细瘦的女孩快要被一个硕大的男人捉住了,她拼命嘶喊着,救命呀,妈妈——
我一跃而上,跳上一块巨石,啊呜——发出一声怒吼!空空的山谷里,四处是我的回音,啊呜——这一声,很有震慑力。
马狼啊,马狼啊,那些男人慌乱叫喊。他们立刻丢下追逐的女人,返身跑回谷底里拿猎枪。
我接着又吼了一声:啊呜——
几个壮汉吓得从坡上滚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狗一样在地上拼命爬行逃命。
这就足够了。阿尼噶卓没有老虎,我就是王。我吼两声,就足够了,再也不浪费我的声音。我要让山林里的飞禽走兽都知道,尽管我是一匹女的马狼,但我仍然是王,威严的古古拉马狼。
我撤回老巢去了,丢下看热闹的长勾鸟,丢下山谷里惊慌的人类。风在我耳边呼呼刮着,只几个时辰,我便回到了古古拉天池。这段路,人类,得走七八天,甚至更长的时间。
我们马狼走山路,有狼道,有祖宗留下来的捷径。当然,野羊也有,麋鹿也有,黑熊也有。谁家有谁家的道儿,从不混乱胡走。整个阿尼噶卓雪山,纵横着千万条道儿。连旱獭都有它们的道儿呢。
我们的狼道上,留着我们的味道。就算是刮大风,这种味道也刮不掉。狼王如果回来,就顺着狼道,一点也不迷路。就算离开几年了,马狼的味道还在狼道上等他呢。
当然,冬天最好不要乱走。因为雪这种东西,很真诚,不会藏起我们的踪迹。如果走过去,雪就会记录下我们的痕迹,会让人看到的。不过呢,冬天大雪封山,人类自然也进不了山。可是,我的狼王总是说,还是小心为好。
我路过那片草地的时候,听见那个牧羊汉还在唱歌:黑老鸹站在石头上,喊三声,声气活像个马狼了。空名声背着脊背疼,你说轻,我说阿么价轻了……
那个牧羊汉真的太能唱歌了。我疑心,他的心里藏着一口井,井里都是歌儿咕咚咕咚往外冒。
我们马狼,也是唱歌的,不过只是很简短的几声。长勾鸟们,也是唱歌的,它们喜欢把看见的新鲜事情都唱出来,也不是天天要唱的。至于别的鸟们,也是胡乱唱歌,谁会去在意呢。
可是,那个牧羊汉一直唱一直唱,我们都不知不觉被他的歌声攻下了,不知不觉喜欢他了。
我想,大雪封山之前,狼王就要来接我了,我不能就这么邋遢着见他。应该说,我还很年轻,只不过心变老了。我在一个石崖上跳上跳下,为的是让身材飘逸起来,不臃肿。
我在古古拉天池里沐浴,慢慢让我的长发恢复光泽。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本来就挂在天上的,谁都知道,只不过是人类把它拿到书里面去了。
这样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我开始幻想狼王的新领地,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好地方啊。狼王喜悦起来,就一定要说,诶,苏鲁梅朵,这里,怎么样?
这天,我刚刚从石崖上跳下来,长勾鸟就慌慌飞来了。苏鲁梅朵,它说,你知道吗?
诶?我知道什么呢?
长勾鸟说,那些偷猎者,把唱歌的那个牧羊汉绑着塞在山洞里啦!洞口堵上了石头。他们赶走了他的牛羊,好多呢!正在翻山。
噢,这可是个糟糕的消息。那个唱歌的牧羊汉要是死了,我就听不到他那忧伤的歌儿了。
我说,为什么呢?他们是挑珍贵的麋鹿黑熊们的呀?怎么会看上牛羊呢?
噢,是这样的,长勾鸟立刻又拿出见多识广的样子说,他们的马匹,误吃了“马断肠”,被麻痹翻了,躺在山谷里晕了。没有马,他们追不上麋鹿,只好顺手牵羊,赶走了牧羊汉的牛羊,那可是一大群啊。他们要出山啦。
诶?你还不知道“马断肠”吧?是一种有毒的草,牛羊一旦吃了,就会被麻痹过去,几天几夜不醒来。你看,上苍是公平的。作恶多端的人,老天会收拾他们的。
我说,那么,好吧,我帮帮那个唱歌的人吧,谁让我是心软的狼王呢。你去,随便喊一只破狼来。
长勾鸟喜欢这个差事,几下就喊来一匹老狼。老狼把爪子举过头顶,叩拜我。我挥挥手说,算啦。你去山下,清风岭,那儿有个山洞,去把那个洞口的石头拱走。
老狼像一枝箭,嗖一下射走了。
你以为,一匹狼会搬走石头吗?才没有那么笨呢。只有人类才笨的搬运石头。我,是马狼,有状元之才。
我远远看着那匹老狼打洞。它在石头底下一阵猛刨,泥土塌陷下去,石头就翻掉了。洞口豁然开朗。
老狼退到一边。那个牧羊汉果然从洞里挣扎着出来了。他悲伤地看看山上,又看看山下,以为神仙救了他。一匹马狼,他做梦都不会梦到的。
老狼的口水吧嗒吧嗒淌下来了。它伸出长舌头,回头偷偷看我一眼,低眉溜眼的。若是我不盯着,它恐怕早就扑上去吃了那个伤心的人。
我知道,它总是吃不饱。谁让它不吃草呢,活该。
牧羊汉顺利下山了,尽管胳膊绑着,腿可是好好的,还跑得快得很。
长勾鸟一拍翅膀,飞到天空里看热闹去了。老狼还是看着我,口水滴答着,它实在太饿了。我说,那么,好吧,你去撵那几个硕壮的男人,他们身上有血腥味道,还有枪,小心一点。老狼立刻嗖一下不见了。饥饿会使狼有更好的进攻力。
我回到古古拉天池边,继续从石崖上跳上跳下。我不这么饬倒着,万一狼王提前来接我,我没有足够的耐力跟他长途跋涉。
累了,我就在水里捞鱼吃,池边找草吃。现在,做个吃货很重要。没有好体力,哪能到达新地方呢。
晚上,月光很明亮的时候,我忍不住又想念狼王了。想念他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太孤单了,又有讨厌的人类偷猎者总是打扰,我想离开这个地方了。遥遥的月夜里,我的狼王,他可安好?
能抵御相思苦的,只有吟诗了。我是个诗人,不,诗马狼。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吧?我这样才华横溢的马狼,几百年才有一匹吧。这是我常常自豪的事情,也是狼王喜欢我的原因。漂亮的马狼很多啊,可是,会吟诗的,只有我呢。
欲问秋蝉何以苦?露重飞红处!斜雨闭疏窗,爇尽沉烟,总把风流误。愁眉恨冷花前絮,恨瘦相思树。莫道不多情,缊绪千千,诉又如何诉?
是的,只有吟诗,可以缓解内心的惆怅。人类的诗人,可以喝酒解愁,我们马狼,没有酒。但是,也没有关系的,我们有一种草,叫“勿相忘”,吃了,就醉了,跟酒的效果是一样的。不过,人类把这种草叫“羊胡子”,简直太难听了,让我生气。
我吃了很多“勿相忘”,昏昏睡去了。我的梦里,会梦见狼王吗?凡尘茫茫,能遇狼王,真是老天的眷顾啊。
可是,长夜无梦。耳畔依稀是笨狼们的嚎叫,整整叫了一夜。它们,七匹一群,紧紧跟踪那几个恶人,寻机会下嘴呢。
太阳出来了,明媚的。伸个懒腰,散散步吧。
远处还是破狼们凄迷的嚎叫声,它们可不打算空手回来。这样的狼嚎,会引来更多的同伴。旷远的大雪山里,人迹罕至。就算有枪,狼也会找到机会的。
我想,他们只能自顾着逃命了。牛羊听见狼嚎,就惊吓着四处奔逃了,云一样散了,根本收拢不回来。
依稀,传来嘭嘭的枪声。偷猎者开枪了,很好。我们狼,是高贵的,不受人类的挑衅。若是没有枪,狼也许会选择牛羊。一旦被枪声激怒,它们可就较上劲儿了,会一直跟人纠结,耗着。狼的尊严是最重要的。
天黑的时候,狼群把那些恶人逼进了煮茶峡山谷。狼们占据了山头,相持着,胜券在握。恶人们在谷底生起火堆,抱着火枪挣扎。
最高处,阿尼噶卓主峰的那个山洞里,突然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旱獭们跪在山梁上,作揖磕头拜天。长勾鸟也慌慌张张飞来了。鱼儿跃出水面,啪嗒,啪嗒。我也在天池边叩拜苍天。我闻到了雨的气息,一场罕见的暴雨正在路途中赶来。我们拜天,是对天的敬畏,是祈求平安。
笨狼们的嚎叫里,也多了一份凄厉,啊欧——
雨的味道愈来愈浓,起风了,呼呼呼,呼呼呼,满山都是风的回音。半夜,大雨如约而至。我的巢穴里都是水的味道,尽管在悬崖之上。
瓢泼大雨,是阿尼噶卓几十年都没有下过的。也许,上苍一直存着,存了几十年,选择这样一个夜晚,都泼下来了。这陈年旧水,就下啊下啊,然后,山洪暴发了。
我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从天边滚过来,又滚过去。那声音,还真有点恐怖。要是狼王在身边就好了。这样的雨夜,多么孤苦零丁啊。古古拉天池里,水满得一定溢出来了吧?真叫人不安。
大雨过后的清晨,天晴朗了。阿尼噶卓主峰的山洞里,冒出的烟雾是乳白的,清逸,丝丝缕缕。好了,暴雨过去了。
我在天池边散步的时候,看见老狼回来了。我问,诶,你怎么看上去蔫头耷脑的?那些恶人们,怎么回事啦?
老狼沮丧地说,他们,都被山洪冲走啦,冲到很远的山下去啦。我们,饿着肚子回来的。一口也没有吃到。它说完,听见有崖鸡在叽叽叽叽叫着,就丢下我,垂着尾巴匆匆走了。它得吃饱肚子。
我想,阿尼噶卓是圣洁的雪山,是让人膜拜敬畏的神山。玷污了雪山的恶人,就被上苍清除了。
大雨过后的深山,干干净净,青草都绿得银子一样晶莹了。山尖上的雪,白得哈达一样清美啊。
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衔来很多紫烟香草,铺在我的巢穴里。睡在香草上,梦都是清甜的。我总是觉得,狼王会不会突然回来,给我一个惊喜?我宁愿会有这样的惊喜。
因为这份儿期待,我的日子慢慢又美好起来。偷猎者被大水一脚踢走了,牧羊汉也不唱歌了。阿尼噶卓的日子,多么安静啊。
有一天正午,我在山顶上打坐参禅。一阵清风徐来,我突然闻到人类的味道。诶?怎么回事呢?我决定爬上阿尼噶卓最高的山峰,查看个究竟。
阿尼噶卓最高的主峰,人类根本爬不上去。陡峭,笔直,终年积雪不化。有个黑窟窟的山洞里,冒着云雾,很可怕的。连鸟儿都飞不过去呢。
好在,我们是有狼道的。爬上主峰,也不算很难。我立在一块青石头上,往远处看。是的,我看到了人类,很多,骑着马,像蚂蚁一样蠕动。
这些人,慢慢朝着森林边靠拢。
我打个盹儿。雪域高处,很冷,打盹也不算怎么舒服。还是再看看发生了什么吧。
然后,他们找到了牧羊人的羊群和牦牛,收拢了。他们还在找什么,不过,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有山,青草,森林,溪水。他们赶着牛羊,慢慢撤回去了。
噢,明白了。他们原来是牧羊人带回来抓盗贼的,不是要来我的古古拉天池啊。我松了一口气,回我的老巢去了。盗贼早就被大水清除了,不劳烦他们费劲了。人在做,天在看。天看不下去了,就顺手代劳了。不是吗?
我还没坐稳当呢,长勾鸟就飞来了。它说,苏鲁梅朵,从此我们可以过安静的日子啦。
我问,那个牧羊汉呢?长勾鸟说,现在,他赶着他的牛羊,去了另外的一个地方,离村庄近一些的一个草原。这里,毕竟太远啦。
是的,我还很怀念他,一个唱歌的人。他最后一首歌,是唱什么呢?黑鹰展翅者一千里,落在西口外了。相思病得下者栽跟头,一日比一日重了……
唉唉,这个忧伤的人啊。
这时候,许多岩羊飞奔着从山崖口转过来来,闹哄哄的,好像激动的样子。我骂道,难道,它们疯了吗?长勾鸟说,是的,它们激动疯了。没有偷猎者,它们可以好好地撒欢了。
是的,在阿尼噶卓山里,什么消息也藏不住。稍微有点动静,整个山野都很快就知道了。我想,如果我迁徙了,去很远的一个地方,我会一直想念阿尼噶卓的。
我看见长勾鸟低头啄了一口水,伸长脖子往下咽。那样子,很陶醉,像喝了一口琼浆玉液一样惬意。
在狼王还没有到来之前,还是把我的新词刻在石壁上吧:幽思总是无端,打心尖。偏有多情风月照无眠。绮梦碎,无辞醉,戏尘寰。今夜月凉如水暖还难。
这样,如果有一天,人类抵达了古古拉天池,看到我的巢穴里的诗词,会知道一匹马狼是怎样思念着她的狼王,怎么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就算是一匹马狼,也一定要留下点儿什么才好呢。
山野里的苏鲁梅朵全都盛开了,盛大,绚烂。我听见鸟儿们都在喊着我的名字,苏鲁梅朵,苏鲁梅朵……
我的狼王啊,难道你要回来了吗?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上世纪70年代生于甘肃古浪。武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在《读者》《芳草》《青年文摘》《散文》等四十多家纯文学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有作品被《散文选刊》《小品文选刊》等选刊选载。多篇散文作品入选中考试卷。获第十八届“文化杯”全国孙犁散文奖,第二十一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第三届、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