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涌泉
老木叫木忠国,很少人叫他名字,大都喊他“老木”。老木这个人,无论在任何时候,凡是队长安排他做什么脏、难、险的活路,他都爽快地应承,从不挑肥拣瘦,讲什么价钱。
老木,你去掏粪坑吧。
要得。
老木,你去掏阴阳沟洞吧。
可以。
老木,你去堵山塘涵洞吧。
好好。
……
因此,队长对老木的劳动态度很满意。
某天早饭之后,老木到生产队的晒坝里等候队长安排活路。队长住家在晒坝东边,老木去的时候,队长抽着烟也出门了。老木赶忙迎上去,笑容满面地问:队长,今天我做啥?队长甩掉烟头,十分慎重地说:老木,你过来,我给你安排一个重要的事情做。队长所说的重要事情,是派他去守快成熟的庄稼。
队长之所以作这样的决定,是经过他深思熟虑了的。因为,老木身带残疾,做不了重体力活路,安排点轻松活路,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者,老木做事踏实、认真负责。最为重要的,也是队长最看重的方面,老木是个孤人,不养家糊口,没有什么负担,手脚又干净,不小偷小摸,让他守庄稼放心。
队长安排老木守的庄稼,是那片快成熟了的麦子和豌豆、胡豆之类的粮食。队长很伤脑筋的是,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总有人要去偷割,但又捉不到偷割粮食的人。队长思来想去,便在大弯田边的那根老柏树上搭建了一个守望台,派人去守望。干这个活路,看来轻松,可责任心特别要强。开始,队长选派了好几个人,都表示不愿去做。后来,队长才想到老木这个人,派他去,好说话。所以,队长说明意思,老木满口答应。于是,老木便开始认真地履行起了守庄稼的神圣职责。白天,老木登着梯子上观望台,不断扫视四方动静,发现行为可疑的人在田边悠转,便大声吼叫干啥子的,那些本想借扯猪草之名搞点顺手牵羊,割点麦穗和摘点豌豆胡豆的人,也不敢下手了。晚上,他每隔一小时左右,要拿着队长发给他的那个装四节电池的大电筒,闪着耀眼的光亮,在田野里四处巡查几遍,见天快亮了后才钻进守望台下的窝栅里闭一会儿眼睛。
第六天的时候,快要到中午了,还是发生了一件事情。老木在守望台上突然发现一个女人,放下背篼钻进麦田里去了。他本想大声吼叫,吓跑了事,但转念一想,能在现场抓个小偷,显示他维护集体利益的忠诚之心,又算是支持队长的工作。于是,老木攀着梯子梭下守望台,拖着一瘸一拐的脚步,东遮西闪地朝那女人钻进麦田的地边靠近。大约隔五六尺远的地方,他突然大吼一声:搞啥子?猛地一声,吓得麦丛中的那个女人惊慌失措,急忙奔出麦田。老王紧追不舍。越是吼叫,那女人越发跑得快。忙不择路的那个女人,扑嗵一声跌进小水沟,仍不顾泥水脏身,爬起来又要跑,可是,老木已追赶到面前。
跑?跑都跑得脱么?老木气喘吁吁地吼着。
龟儿子不要脸!那女人抬头见是一个丑陋的老头子,愤怒地骂了那么一句。老木见这个女人很陌生,更增加了他的怀疑。于是,老木正气凛然地反驳,偷偷摸摸的人才不要脸?
谁偷偷摸摸?你老流氓必须说清楚!
那女人骂老木是老流氓,还要他说清楚,气得老木直跳,你狗日的贼娃子!老子就是要抓!
那女人一愣,莫名其妙地问,凭啥说我是贼娃子!
老木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贼,为啥钻到麦田里?喊你站到,还飞起跑!
呸!你老龟儿子不要脸,老娘在方便!
老木一怔,脸红红地说,你方便就方便嘛,何必像做贼那样惊慌呢?
那女人怒气未消地说,你说得倒好听。我还没问你呢,你是干啥的,凭啥要来撵我?告诉你,你老鬼想欺负我,痴心妄想!
两人正争吵着,队长从大队开会回家路过这里。队长几步上前,正要问个究竟,那女人眼一瞥,非常委屈地朝队长喊叫,表哥啊,你来得正好,这个老鬼耍流氓,你要给我做主呀!
老木听那女人叫队长是表哥,知道惹了祸,连忙点头哈腰,道歉认错,赔不是。那女人还一个劲儿地告老木的状。老木说明了原由,队长也觉得是一场误会。但是,队长为了自己的面子,训斥了老木一番,宽慰了表妹一阵,最后那女人才满意地随队长表哥一道而去。
小春粮食收打过了,老木自然也不再守什么庄稼了。此后,老木又参加到集体劳动的行列了。
那天,老木随社员们一样,按照队长的调令,去山坡上铲草皮积肥。那时搞生产没有什么化肥,全是农家肥。铲草皮积肥,是补充生产用肥不足的一种主要措施。夏天,是杂草生长的旺季。集中劳力铲些草皮,挑到若干个地方,一层土草皮,一层清粪水,再撒些草灰,如此程序,堆积成金字塔似的,然后糊上厚厚一层稀泥巴,内部发好酵,作为来年的备耕肥料。老木的体力不如其他人,只能拿锄头铲草皮。但老木做活很卖力,铲的草皮又薄又多,以每挑草皮五厘工分计算,不到十点钟,他已挣了十分工。如果他再努力,一上午能挣二十分工,那么全天他便可挣三四十分工。每十分工值按两角钱计算,那么全天将收入六角到八角钱了,达到这个水平,老木比较满意了。
然而,那几天的太阳越来越大,像烈火一样熏烤着大地。无论是铲草皮的,挑草皮的,担粪水的,垒肥堆的人,大都汗流浃背,体力也快吃不消了,都想歇一口气再干活。可是,队长、会计和记工员每到太阳大的时候都坐在那阴凉的地方研究什么事情。虽然大家有意见,却无人说出口,总是以消极怠工的行为泄一泄不满意的情绪。积肥到最后的一天上午,人们见队里那几个干部又离开了劳动现场,也就又开始磨洋工了。
看见大家都如此,老木也没像开始那样老实鼓劲了,希望队长快点把事情研究完,宣布休息,好歇口大气,解解暑气。老木停住手中的锄头,抬头见太阳转到正南方了,估计松口气的时候快到了,就说:歇气的时间要到了!果然不一会儿,队长预先拨好的闹钟响了,他下达了社员们最最盼望的命令:歇气了!生产队集体劳动,出工歇气收工,都是队长统一指挥。队长的命令,是社员们的行动准则。现在,汗流浃背的社员们听到队长宣布歇气了,立刻甩下手中的劳动工具,争先恐后地找阴凉的地方或坐或躺,透出劳累的闷气。每到这时,人们总想找一点提精神的东西冲淡一下劳累和饥饿的感觉。而能够在这方面起作用的人,就是那个矮小干瘪、树皮老脸,瘸着脚走路的老木。
老木刺激人们精神的能耐,就是吹壳子。所谓吹壳子,是讲他的见闻故事,或者说一些荤素搭配的笑话。久而久之,有人叫他是“木壳子”。但人们一般还是尊称他为老木。
老木见识有多广,闯荡了些什么地方,人们都不清楚。反正,人们只知道他是外地人,1954 年冬到金凤坡村做了一个上门客,那阵老木已是三十五六岁的人了。他能够给刘家当上门客,是因为刘家的女子,是个麻予,又是瘸子,长到三十多岁了还找不到男人。恰好老木皮肤黑、脸上有几颗大麻子,脚比那女子瘸拐得凶些,两人身体各有缺陷,鼻子不说眼窝,都哑倒。然而,说到结婚,老木有点犹豫了,但又不好说。勉强结婚后,刘家女子才发现老木无法生育。后来,老木主动提出离了婚,搬出了刘家,在金凤坡那个滴水崖边修了两间草房子,过起了单身的生活。虽然过的是单身生活,但老木却很快乐。凡是做活路时,他都要讲很多天南海北的事情,而且还有很强的故事性呢。所以,大家喜欢听他吹壳子,也就是讲故事。不过,他很少讲自己的身世。一次,他同别人喝酒,说醉话时涉及到了他的身世。他涨着猪血样的红脸,结巴地说,他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还打死过日本鬼子,救了一个姑娘。又说他参加过八路军和解放军,打过淮海战役,之所以一只脚瘸了,是因为挨了枪子留下的后遗症。之所以不能生育,是因为子弹打掉了他那两颗丸子。他还说他是一个神枪手,当过战斗英雄,某师长、某军长都了解他,还给他发了一枚什么勋章。他越说越神,听的人认为他是瞎编的,不相信。但是,听的人又把他神说的话传了出去,全队乃至全大队的人都知道老木好像是传奇式的人物。但人们细细一想,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那副形象,却不像英雄像狗熊。因而人们就不那么相信了,说他是一个跑烂摊的人,吹的是海壳子。
信不信由你,反正老木不在意。
过了不久,一件事情不仅验证了老木是个神枪手,而且还为公社武装部收获到了一种特别的荣誉。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公社武装部根据上级指示决定开展民兵大比武活动,而且是县武装部抓的民兵大比武示范,所以,县和公社领导很重视。在先后多次开展小比武活动的基础上,最后由各大队民兵连都选派枪打得好的民兵参加正式的大比赛。老木所在九队的民兵排长,曾在部队获得过优秀射击能手的称号,大队民兵连长很看重九队的民兵排长,所以首选了他。谁知,比赛的头天晚上,九队民兵排长生病倒床了,民兵连长着急了,他立即找九队队长商议,想找老木去顶替。队长说,只听他吹过自己当过什么神枪手,不晓得是真还是假?况且,老木还是一个瘸子,喊立正稍息他的身体都是歪斜的,公社武装部能同意吗?民兵连长拍板说,他去找公社武装部长说明情况,把老木列为预备人选。于是,大队民兵连长亲自找老木说这件事,老木并不推辞,他表示可以去试试。
第二天,在大队民兵连长的带领下,与全公社十三个民兵连射击比赛代表一样,都是雄纠纠气昂昂地赶到比赛地点——黄花界那个官斗山下的龙王堰河坝。出席射击比赛活动的有军分区司令员、县委书记、县长、县武装部长等领导和全县各公社派出的民兵观摩代表,场面宏大,威严又激情。
射击比赛依次开始,全公社十三个民兵代表队已有十二个民兵代表作了射击比赛,都先后获得了良好的成绩。安排在最后出场射击比赛的是老木所在的大队民兵连代表。进行射击号令发出,老木与其他五位代表立即扣动板机,枪响之后验靶,其他五位都中靶八九环,获得良好成绩。看老木的作为:三枪击中十环,子弹从一个枪眼穿出。但是,惊异的验靶人却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睛睛,执意报称:仅一枪击中十环,两枪冒靶放空。老木不信,带着抗议的口气说:我是三颗子弹从一个眼孔里出去的,你验靶不准,打胡乱说!争执中,老木要求再打三发,并且将枪靶再远离五十米,也就是两百米。他提出以跪姿打三枪,保证在靶十环的中心打个三点式眼洞洞。请示到军分区司令员那里,决定同意老木的要求,让他试一试。预备声起——呈跪式射击的老木,“呯呯呯”三声枪响后,亲自作报靶人的公社武装部长兴奋地宣布:三枪均中靶十环!顿时,全场掌声雷动。主席台上的领导再次验靶后都向老木致敬。
老木射击成绩如此优秀,受到军分区司令的刮目相看,他当场决定要老木参加全地区的民兵射击大比赛。然而,最后反映到军分区司令那里的关于老木的政审情况却是非常复杂而又糟糕,属于“黑类”。军分区司令不得不取消自己的决定,也没有给老木授予什么神枪手之类的荣誉。
老木出彩虽然没有收获到应有的荣誉,但他在全公社的民兵射击比赛中所展示出的风彩与优异成绩仍然影响很大。特别是大队民兵连,一跃跨入了全县的先进民兵连行列,民兵连长最后出席了全省先进民兵连表彰大会,再最后民兵连长又当了大队支部书记,又之后当了脱产干部,成了公社武装部长。
老木那瞬间的光彩很快消失了,一切又回归到原来的那种环境状态,仍然是生产队里的一个常让队长严格要求的对象。而老木却不计较这些,总是笑对每一天,笑对每一人,让大家都感到他是一个纯粹的人,而且特别高尚。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全大队乃至全公社的许多人都坚信老木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和英雄,他所讲的故事或吹的海壳子都是有根据的。因此,全队的人在劳累之时都很想听他吹一些千奇百怪的壳子,特别爱听他那些抗日和打国民党反动派的战斗故事。但是老木却不吹自己,说的都是别人如何打鬼子和打国民党反动派的事迹。然而,生产队长最反感老木冲壳子耽误劳动,多次训斥老木不说,还扣过他的工分。由此,特别是队长在场劳动之时,他总是埋头做活,不添言搭话。
这天上午,队长宣布歇气,老木独自找了一个僻静阴凉的地方,长伸伸的躺在草地上,拿那顶烂草帽盖着面孔,睡觉养神。有人喊他吹个壳子听听,是因为队长被大队和公社来人喊走了。虽然队长走了,但老木还是心有余悸,不愿意吹。一个小伙子跑去把老木硬拖起来,拉到人群多的地方坐起,非要他吹一个骚壳子听听。
老木无可奈何,答应吹一个骚壳子,但要女人们走开。那些女人们偏不走,说就要听,看你老木冲好怪的壳子,娘们是过来人,姑娘也是要出嫁的,还怕什么?
老木说,只要你们愿意听,我就给你们吹一个我亲身遇倒的一个骚壳子。
于是,老木便扯开他那鸭嗓般的声音,吹起花儿开来。
老木的骚壳子,把男人女人吹得心花怒放,捧腹大笑不止,人们的精神好像满足了许多。但是,年轻人还要老木讲打仗的故事。老木说好好,讲一个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吧。结果,一气歇到了十二点过,上午该做的活路没有完成,大家怕老木受罚,便齐心协力大干了一个小时,将一天的积肥任务超额完成。
然而时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岁月,表现较“左”的队长知道后,联想到老木不突出政治和平常开口三句话离不开骚故事的行为,感到他是一个头上生疮,脚下流浓——坏透了顶的人。因此,队长请示大队支书同意后,于当晚召开了一个社员大会,他一个人狠狠地批斗了老木一番,口水子都说干了,最后口头宣布老木是一个“坏分子”,纳入“四类分子”行列进行监督改造。
老木成了“坏人”。队长怕他再影响其他人,便把他从群众中隔离开来,安排他去放队里那条老黄牛。每半月将老黄牛过一次称,如果掉膘了,就扣老木的工分。此外,还要老木同“四类分子”做一些义务劳动,若发现乱说乱动,还要在全队游斗。
队长宣布的这一套严厉的规矩,老木认真遵守。但队长并没因为他改造好了而 “解放”他,还是视为“坏人”看管。那天,老木牵着老黄牛在青龙沟溜达之时,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毛蜡堰塘边有小孩的哭喊声。他随声奔去,见是队长那个十二岁的女儿红红在哭喊。他急忙问出了了啥事?红红指着毛蜡堰塘说,姐姐花儿扯猪草不小心滑落进了堰塘里。老木抬头一望,果然毛蜡堰塘那边水里,花儿还在拼命挣扎,看样子快要不行了。熟习一些水性的老木,来不及脱掉衣裤,扑嗵一声跳进塘水里,几把游过去,奋力把花儿救上堰塘埂上……
老木的救人行为,感动了队长和全队社员。队长又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宣布“解放”老木,不再纳入“四类分子”的改造行列。
事情没过多久,省里来了两个专案人员,调查老木的问题。老木是什么问题,属于保密,队长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把老木弄到公社,关了半个月,审问了半个月。队长和社员们知道老木的问题时,是那天召开的全公社批斗大会上,其中就有老木。他躬着腰,胸前挂的黑牌,写的是“历史反革命份子”。批斗会后,会议主持人宣布,将老木押回生产队实行群众专政,监督改造。佝偻着身子的老木瘸着脚回队后,队长想问问他咋又成了“历史反革命份子”,老木神情呆滞,摇摇头,沉默不语。队长见老木遭到这样的不幸,又有些同情起老木了。他仍然安排老木去饲养那条老黄牛。从此,沉默寡言的老木,便和老黄牛相依为伴了。
又过了两三个春夏秋冬。老木饲养的那条老黄牛死了,队长又安排他饲养一条中年黄牛。光阴似箭,转眼间,中年黄牛又成老黄牛了,老木也老得不像样儿了,神志也恍惚了,有时说出的话谁也听不清,谁也听不懂。人们发现,有好些天里,他的神志好像又清醒了,牵着老黄牛出门时,扯着南腔北调,唱着谁也没有听他唱过的一首什么《报仇歌》。
六呀六月间,三呀三伏天,小姑娘洗衣到了河边哟,我的大娘也。
小呀小姑娘,洗呀洗衣服,突然鬼子兵蹿到身后边哟,我的大娘也。
鬼呀鬼子兵,真呀真凶残,强暴小姑娘丧尽天良哟,我的大娘也。
大呀大娘啊,莫呀莫悲伤,抗日英儿定报血恨仇哟,我的大娘也。
……
那几天,老木总是这样反复地吼唱,吼唱完之后,又独自嚎啕大哭。哭过之后,便呆如木鸡,两眼无光,像是一盏快要燃尽了油的灯一样,忽明忽暗,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老木这盏燃尽油的灯终于彻底熄灭了。也就是,老木寿终了,享年多少岁,无人知道。发现老木去世的人是队长和民兵排长。他俩这天是来告诉老木一个重大的好消息——中央的政策通知,地富反坏右全部摘帽子。然而,队长叫了老木几声却无回声之时,感到有点不对头了。他们推开老木没闩的门,朝里一看,黑洞洞的,顿感一股寒气袭人。他俩借着从屋外闪进的光亮,大着胆子走进去,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哪里是个家呀。
这间屋既是睡房又是厨房,睡的床是两块破门板搭起的,稀疏的谷草铺在上面,破网似的灯草席子压着谷草,补巴连补巴的被盖乱卷着,碗口粗的枕头是谷草把捆卷的。床的对面,是煮饭的灶,其实,这哪像什么灶呢,三四块土砖上放着一口破了边的铁锅,一个圆形的木板是锅盖,灶侧靠墙放了一张油渍渍的小方桌,上面重叠了两三个土红碗,两三双竹筷乱散一桌,几个装油盐酱醋的瓶罐竖直横倒,偷油婆虫子东窜西爬,蜘蛛网儿布满墙角和灶桌,简直是一副凄凉而贫穷的景像。最大的稍好的一件家具好像是装粮食的木柜,也是陈年岁月的旧东西了。队长和民兵排长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发现老木不在这间屋里。他们朝连着这间房子的那间牛棚看去,门里更是黑暗无光。正好太阳出来,较强的光亮忽地从牛棚房顶的烂洞中照射进来,能够把里边看清楚了。然而他俩不看还好,一看惊吓得冷汗上冒:那老木蜷缩在卧躺的老黄牛身边。队长以为老木还有气,便喊了一声,老木你咋个啦。
老木像睡着了似的,两眼紧闭,没声气。队长伸手一摸老木的脸颊,冷浸如冰。那条老黄牛眼闭闭的,民兵排长拍了拍,老黄牛照样未动,也是僵硬无气了。
此时此刻,队长和民兵排长才真正意识到老木和老黄牛都僵死了。
老木死了,让人既感到意外又感到不意外。说意外嘛,前好些天,许多人都看到过老木,一个活生生的人咋个说死就死了呢。说不意外嘛,都说老木命苦,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人老了身体坏了,早死晚死反正都要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不过,人们感到队里从此就缺了一个吹壳子讲故事的人了,好像掉了一笔精神财富,非常遗憾。队长和民兵排长喊了几个社员来料理老木的后事。在清理老木那些破烂的东西中,民兵排长在打开那个仅存几斤粮食的木柜里,见有一个小小的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有一块红布包着一个硬硬的东西,开始以为是什么银元之类的东西,理开红布,见是一个闪着光彩的五星勋章,铸有战斗英雄的字样。队长拿着看了又看,万分感叹地说,老木硬是一个英雄呢,了不起!
民兵排长好像头脑比队长要聪明一些,他提醒队长说,这块勋章是真的,但是不是授予老木的就很难说,说不定他还是从哪里捡来的呢。
队长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自从老木到这里来以后,从上到下都没见过政府给他下发个什么优抚通知。说他抗过日,打过老蒋,得过勋章,都是他喝酒说醉话传出来的。如果是真的, 上级咋个又不去把他作为英雄看待呢。
队长还在朝深处想,民兵排长又找出一个发黄的小本本,里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队长感到更稀奇,拿到门外的阳光下细看,是老木生前写的记事——
我出生在川南之地,从小失去父母,孤儿一个。十三岁给地主当放牛娃。有一次戏弄了地主,被毒打了一顿,一气之下,我趁黑夜放火烧了地主的房子,随后便逃往外地,帮人做活混饭吃。十五岁那年,我逃跑到川西北安县桑枣园,认识了茶坪山上的一个卖药的独身老汉,他见我十分可怜,便收我为干儿子。从此,我就随干爹住进了茶坪千佛山,以采药卖药为生。不久,千佛山来了红军,与追堵的国民党军队打了几十天仗。干爹看见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便主动为红军治病治伤。红军撤离后,国军党军队冲上千佛山,抓住干爹,说他通匪,就枪毙了。当时,我躲在房后的山洞里,逃过一劫。之后,我离开茶坪,又到桑枣园帮人。后来,抗战爆发了,我听说安县有个叫王建堂的青年人,他携带父亲赐的“死”字旗,要上战场杀鬼子。正好,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跑到安县县城参加了 “安县特征义勇队”,并与王建堂一同出川抗日,并肩战斗了好几年。一次战斗中,王建堂受重伤,他叫我从他挎包里拿出“死”字旗,包好伤口后,想继续战斗,但又晕倒在地,随即被送战地医院抢救。而我又冲出战壕与鬼子拼刺刀……结果,队伍被打散了,我与部队失去了联系,此后再也没见到王建堂了。那天恶战之后,我独自东逃西躲,生怕被鬼子兵抓住。那两天,我毫无方向的前行在高粱地里。忽然间,我听见鬼子兵叽哩哇啦的说话声,我便悄悄探望,见两个鬼子兵大模大样朝河边走去。见到鬼子兵,想到战死的兄弟们,愤恨的怒火陡然而升。我决定找机会把这两个鬼子干掉。于是,我隐蔽在高粱地边的一个土坑边,看鬼子兵要干什么,如果是下河洗澡,老子就两火消灭这两个狗日的东西。谁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在河边埋头洗衣服,鬼子兵看见后,大叫花姑娘的干活!小姑娘听见鬼子的声音,急忙起身就跑。那两个鬼子兵前后一堵,抓住了小姑娘,鬼子兵不顾小姑娘反抗,拖进高粱地就残暴小姑娘,小姑娘哭呀叫呀,瞬间撕痛了我的心。于是,我抽出锋利的刺刀,悄悄地靠近鬼子兵的身后,然后猛地扑上去,使尽全身力气,左右各几刀刺死了两个鬼子兵。我正要背送小姑娘回村庄,巧遇当地游击队员,我说了前后经过之后,要求他们引见我去参加八路军,最后在他们的帮助下,找到了八路军,加入了八路军队伍。
在八路军队伍里,我学文化、学政治,觉悟大有提高。在连队的联欢晚会上,我以小姑娘被鬼子兵残暴的罪行,自编自演唱了一首《报仇歌》。
抗日胜利了,又开始解放战争,我那时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解放军部队纪律严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得违反。但由于我在国民党部队沾染的恶习没有根除,违犯军纪,同驻军地的一个妇女睡了觉。部队发现后要严厉处分我,但由于战事紧张,加之那妇女一家人求情,部队领导让我戴罪上前线,杀敌赎罪。在打徐州时我奋勇杀敌,连续打死了四个敌人机枪手,扫清了部队前进的障碍,夺得了最后胜利。在那次激战中,我的下身受重伤,废去了我生育后代的两颗丸子。伤好之后,我又上前线,一次战斗中子弹打断了右脚的筋骨,治好后成了瘸子。解放军部队赏罚分明,我虽然是戴罪立的几次大功,但师部和军部仍然通报表彰我,还发给我一枚战斗英雄勋章。
时到解放大西南,在贺龙元帅的率领下,我所在的部队于l949 年冬开始进川。过秦岭时,我们尖兵排遭到敌人伏击。敌人打死了我们的排长和班长。怀着满腔的怒火,我当场用机枪打死了几个已举手投降的敌兵。这一次犯纪律,由于我不是党员,团部给了我的处分是,撤销副连长代理职务,取销军藉,资遣回家。但我无脸回家乡见乡亲们,便到外地打工谋生,最后漂落到安县黄花界,后经人介绍,到金凤坡大队第九队刘家当了一阵上门婿。到金凤村这里,我隐瞒过去所有的事情而悄然地生活到现在……。我记下这些事情,在我死后,也让世人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再补充一个大问题:那年清理阶级队伍,上面来人审查我,主要是原来我所在部队的一个领导,我与他很熟,据说他后来转业地方做了省一级的官儿。当时在“文革”中。他为了保全自己,揭发我们原来某军长是个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依据之一,就是说我是国民党部队的兵,打死的是八路军,不是鬼子兵,那军长还让我参加了八路军和解放军。之二,我违反军纪那军长又让我上前线打仗,立功是假的,某军长表彰我,发勋章给我,是有意保护我这个“坏人”。总之,还有许多我都回忆不起的罪名。专案组强迫我承认打鬼子是假的,打八路军是真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坏人。承认是坏人之后,还要我写材料揭发那个军长是如何保护我这个“坏人”的,我整死不愿意,绝不写一个诬陷军长的字。于是,他们就打我,宣布我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当这样的“坏人”,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到死,我都不后悔我当初宁死不屈的做法。我相信,总有一天,黑白会分明,事实能澄清的。
队长与民兵排长先后默默地看完老木这些悲伤的记事之后,都相信老木说的是真话,深感过去在很多方面对不起老木,让老木受了长期的冤屈。想着这些,队长和排长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伤感与自责的眼泪。最后他和民兵排长商量,一是要好好安埋老木;二要把老木的记录和勋章寄县委组织部门,让党组织日后给老木还一个清白。
老木的事,队长和民兵排长就这么安排了。过了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轮回转,除了一个本县记者写了一篇关于老木传奇的报道后,上面对老木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队长和民兵排长以及全队社员也就淡忘了这件事情。
然而,人们并没想到的是,在某年某月某一天,突然县乡领导陪着一位满头白发的高龄老干部前来寻访老木。那老干部就是老木当年部队的老军长。
全组男女老少听说来了一个大官前寻访老木,感到十分惊奇而又兴奋。一大群人簇拥着老军长来到了老木坟前,纷纷向老军长讲说老木生前的许多事情。
老军长默默地听着,没说是如何寻找到老木的,更没说他这么多年了,咋不早一点来看看老木的一切原因。
那天,天高气爽,阳光灿烂。老军长在草木葱茏的老木坟前献上了一大束鲜花,严肃伫立,像一尊雕像。他沉默了半个钟头左右。年迈的老队长、老民兵排长和村民们都看见他那眼中的泪水已经流淌到他那削瘦的脸颊上了。
于是,一种特别的感染与感动的情绪在人们的心中蔚然升腾。此刻,表情始终肃然的老军长,缓慢地举起发颤的右手,向着老木的坟墓非常恭敬地致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转身时,突然说了一句让大家都听清楚了的铿锵有力的话语:老木是一个抗日勇士,是一个革命战斗英雄,我们应当永远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