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槎录》中对清认识的二重心理管窥

2015-11-22 08:08戴琳剑
剑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士人江南朝鲜

■戴琳剑

《乘槎录》系嘉庆年间朝鲜士人崔斗灿经意外漂流至中国后所撰的漂流纪事作品。在对中国的观察想象中,《乘槎录》呈现了朝鲜士人二重心理下的对清认识,一定程度反射出其背后民族对清朝的整体想象。这种二重心理是朝鲜士人为了构建想象内部的文化认同与想象外部的正统形象努力而成的思想基础,是一种寻求独立国格的自我表达的心理过程。

嘉庆二十三年(1818),朝鲜士人崔斗灿(1779~1821)意外漂至中国宁波府定海县,经获救后于陆路返回朝鲜,历时近六个月;其将沿途所见所闻撰成一册名曰《乘槎录》,乃目前唯一可见清朝时期朝鲜士人的中国江南纪行录。在对中国的观察想象中,朝鲜士人凸显了清朝社会另一面的同时,也反过来轮廓清晰地呈现了自身对清认识的思想脉络。《乘槎录》即为窥探十九世纪初期朝鲜士人对清认识的心理变化提供了宝贵参考。

崔斗灿,举人,字应七,号江海,其先祖全州人,高丽时期有先人名汉者勋封移至永川,遂世居此。崔氏自幼聪颖,勤学博闻,尤善赋诗。嘉庆二十三年四月初八日从耽罗(济州岛)取海道返家,两日后遇大风雨,一行人漂流16日后至浙江宁波定海县获救;上岸后过杭州至北京,八月十七日由北京启程,十月初三日经凤凰城渡鸭绿江,是月之晦返家。后因数年沉疾,瘴气所伤,卒于道光元年(1821)九月十六日。在中国期间,与江南诸多文人墨客诗文唱和,一一记录,并附漂流纪行之日记,遂成《乘槎录》。据其后嗣崔址永所言,全书“略记在济岛时诗篇,又叙被风日记漂海艰苦之状,与下陆后历路所见,列国风俗,山川名胜,中华士人,相和诗章,问答笔话,及室庐·衣服·稼穑·坟墓·舟车之说”,是继明朝弘治年间朝鲜士人崔溥(1454~1504)之《漂海录》后又一部朝鲜人的中国江南纪行录。

《乘槎录》在韩国有多个藏本,相关版本考释在韩国金声振 《〈江海乘槎录〉的书志事项与唱和纪俗》一文中已有叙述,兹处从略。此外,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中亦藏有一抄本(简称哈佛抄本)。该本刊年未详,刊写者未详,封面有墨书外题“乘槎录 全”,不分卷一册,五针眼装订,共四十一张,书体大小:26.0×24.3厘米,半叶10 行,诗歌细字双行,书藏书号为TK3490.89-2149,扉页右下端钤“哈佛大学图书馆□□古典珍藏印”方印。该本日记部分始自四月初八日,讫于十月二十五日,其中缺七月二十九日至十月初一日记录;另,十月初三日至十月二十五日内容乃崔氏一行于朝鲜境内之日记,案韩国现存所有版本,日记均讫于十月初二日一行人尚在中国境内之时,目前此部分内容仅见于哈佛抄本。故本文主要以哈佛抄本为主要资料来源,并参校以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所藏木刻本的相关内容。

《乘槎录》中,崔斗灿真实记叙了一行人在中国行纪中与清朝人士的互动以及对清朝社会景象的感受。在他者与自我的碰撞中,字里行间的对清认识也变得颇有玩味。明清易代初期,朝鲜文士大臣多为拒绝对清的认同而坚持尊周思明。然清王朝在康雍乾三代帝王统治下,不仅无损中华文化文明之保存,更是传承延续,使其多有发展;对待朝鲜亦怀柔远人,以“字小以仁”之姿态树立“德礼道统”之形象。进入十八世纪后期,朝鲜士人对清朝的认识已然在时间流逝中悄然改变,只是根深蒂固的“小中华”意识仍在其想象中独占一方。因此在对清认识的心理变化上,与其说是单向改变,不如说是摇摆不定——笔者谓之曰“二重心理”,外化为心态上的矛盾性。

崔溥《漂海录》中有云:“我国人物,亲见大江以南者,近古所无。”中国江南是朝鲜人士憧憬想往而又充满未知之地,对其的想象在朝鲜士人的脑海中从未中断。崔斗灿因意外漂流得以纵览江南,千载难逢,其欣悦之心自不待言。崔氏一行于四月二十六日在普陀山观音寺上岸,自此踏上江南之旅。初见定海:“夫定海,乃中国之一下邑,而金银锦绣之富,甲于南国。是以高楼杰阁,在在相望,无一茆竹之舍。”后过慈溪县:“树竹之饶,芦荻之胜,诚水国之物色也。”至上虞县:“其土地之丰衍,物产之美好,村落之繁华,笔所不能记,画所不能摸。”六月十三日入江苏境内后,又有“良田沃土,连畦接畛”、“诚楼观之第一指也”等记载。简言之,目之所及,极尽滥美,足见江南带给崔氏的震撼。然十月十四日,回到朝鲜境内的崔氏一行途径练光亭,登亭远眺之时,其感慨曰:“市井之栉比,城郭之壮丽,差不及浙。而江山之形胜,则曲逆洛阳之间也。”对于中国江南的丰饶,崔氏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赞赏,记叙之余只字未提本国的锦绣河山,犹见瑰丽江南在其心中的印象;而回到朝鲜之后,随着油然而生的民族情感,祖国风貌愈发亲切,从而发出“差不及浙”之感慨。不过对于江南之美,崔氏仍是魂牵梦绕,“常想周游江南”,甚至为自己所盖之草屋命名“江南亭”。其往复矛盾之心态,不言自喻。

除江南体验之外,崔斗灿对清认识中的华夷之辨亦是其摇摆心态的重要旁证。四月二十日,崔氏一行尚在海上漂浮,有同船人告崔氏曰:“此乃上国近境也。”崔氏答曰:“上国乃吾国也,抵泊则可以生矣。”茫茫洋面,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将命随涛漂。如此逆境下,当听得中国就在附近之时,崔氏随即脱口而出“上国乃吾国”,并期得获救。命悬一线之时,崔氏心中已无华夷认同与否之争,清楚地看到了现实:朝鲜乃清朝之藩属国。因此上国即吾国,抵达中国就等于抵达本国——在生命威胁面前,华夷之辨已非要务。换言之,生存的本能下,朝鲜士人俨然是相当清楚时局的。然而上岸之后,情形又是如何呢?五月初四日,崔斗灿与杭州吴申浦笔谈,被问及本国风俗,答曰:“小邦僻处海隅,有东夷之称。而箕师东来,八条是明。君子识诚正之方,小人识忠敬之道。日用三纲,常行五伦。”虽然地处海隅,然小邦处处尊为儒道, 三纲五常正统无假——崔氏言语间充溢着民族情怀,乃是极力证明其外部的正统形象。六月三十日,崔氏一行被护送往京,其间与委送官梁銊笔谈,然委官每每传谕文字,“必称难夷”,使崔氏不悦,于是答曰:“春秋之义,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小邦亦小中国也。恐閤下不深原圣人著经之旨,而何其面斥如是也?鄙意甚未妥。”梁氏则解释曰:“外夷者,对中国而言,非卑之也。”在与明朝外交中,朝鲜奉行事大主义,学习中华文明,自诩“小中华”,对周边国家鄙夷视之。换言之,“事明”等于“事华”。而及清朝入主中原,“事明”改“事清”,即“事华”变“事夷”,事大主义的政治秩序与华夷观的文化意识之间裂痕凸显,故有其强烈的“春秋大义”之辩。由上,在朝鲜士人的心中,事大主义的政治现实与华夷之辨的文化意识是混合而又分离的存在,而其矛盾的心态亦可视作是这两者之间的徘徊往复。

除崔氏本人之外,同行者之间亦存在互相矛盾的心理状态。四月二十四日,一行人尚在海上漂流之时,有同船人告崔斗灿曰:“此距上国并不远矣。”前文亦有提及:同船人中称清朝为“上国”者,无疑是间接对清朝存在的一种认同。而一行人到达定海之后,曾有士人朱佩兰来访,双方笔谈过程中,崔斗灿问其是否为“朱子之后”,其答称自己乃“明太祖之后”, 而此时与崔氏同行中有金氏以振者问“公无黍离之感耶?”,当场惹怒朱佩兰,“取金以振笔谈纸撕裂之”,并私下与崔氏道曰:“彼诚妄人。”《毛诗序》有云:“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黍离”盖有亡国感慨之意;金以振此言一出,颇有挑衅冒犯之嫌,其想象中潜藏的对清之排斥也显现无疑。同行者间的对清认识却存有天壤之别,隐藏在其背后的民族想象之心态摇摆足见一斑。

在现存朝鲜人的燕行录中,朝鲜士人对于清朝以“清国”、“彼国”、“彼人”等贬低词汇相称的例子俯拾皆是。而在《乘槎录》中,崔斗灿对于清国不称“清朝”而是“中国”,对于清民不称“清人”而称“华人”,且通篇未见“夷国”、“彼国”等鄙夷字样。为作参照,此处再略考同年朝鲜士人成海应(1760~1839)赠予随使团入燕的成祐曾(1783~1864)之送行文《送从子祐曾入燕序》。其云:“女真起于曷懒甸,跨有中国。…中国有变,我辄受其患,胡元及皇明之季可知也。”从成氏之文看,其强调清朝“起于夷”,只是“跨有”汉唐之地;对明朝却仍用“皇明”之称。身处同一时代的二人,所作之文亦均非因君主之命而为之,其措辞之差却如此鲜明。姑且搁置个人因素,然依旧足以使我们发问:彼时朝鲜士人对于清朝的认识是单极分化的吗?两者间冲突吗?真如某些观点所说是不兼容的吗?

笔者认为,若放开先入为主的“非此即彼”的观念,可以从朝鲜王朝本身的想象潜流下去探讨这些问题。对清认识的接受或者排斥,都是彼时朱子学盛行的朝鲜王朝社会背景下的华夷之辨。东亚的中华秩序正是以华夷之辨为基础的,然华夷之辨的标准同样有文化、政治、地域、种族等多方面。朝鲜王朝在儒道独行和事大主义的前提下,接受尊王攘夷之华夷思想;相比在壬辰倭乱中拔刀相助的明朝,入侵本国并灭明独占中原的清朝自然不入朝鲜之眼,大部分儒者甚至将对其的仇恨曰之为“春秋大义”而固守不化。此观念毋宁说已在朝鲜士人各种思想的基底中流淌,经年累月后化为普遍心态,即成为占据出发点的一种情感存在。后来人持续此意识形态的加强,进一步认为朝鲜已由夷狄进于中华。在此中华意识的驱动下,朝鲜士人的华夷之辨由理性过渡至感性,注重强调本民族的正统性,由此带来了对民族文化的自我认同,促使其推崇本国,更欲一扫中原而光复中华——此种较为极端的对清排斥便是“北伐”思想。与之相对的自然是主张学习清朝的“北学”思想了。自十七世纪后半叶开始,燕行使臣对清朝的贬斥已越来越少,褒扬文字逐渐在增多,无疑是北学思想发端之时。到十八世纪前期,“清朝肯定论”已渐浮水面;后洪大容(1731~1783)有“华夷一也”论;直到十九世纪初期的秋史金正喜(1786~1856)将清朝文化东传半岛,清朝的励精图治已然为朝鲜士人所肯定。是有“北学”之风。

然细看可知,北学相对于北伐的对立主张其实并不针对其背后的华夷之辨,仅是对其过度的意识进行批判。北学派主张学习清朝,亦不过在现实理性层面向清朝借鉴优秀文化而已,出发点仍是立足自身的发展。而且盲目过度地认同清朝文化亦非进步的朝鲜士人所希冀。如朝鲜后期拥有改革意识的先进思想人士丁若镛(1762~1836),也有感于清朝文化的强势传入,在《雅言觉非》中指出“流俗相传,语言失实,承讹袭谬,皆焉弗察”,分明是基于涌入的清朝文化下对本民族文化的一种反省。

清朝的繁盛将朝鲜士人从过度的 “小中华”意识中唤醒;而他们在逐渐认同借鉴清朝文化的同时,又在过犹不及的边缘反复进行自我定位。表面上看似动摇的华夷之辨,其实仅是文化层面的嬗变,且并不等同于对自身文化的否定。朝鲜士人感性的华夷之辨,强烈的朝鲜中华主义意识始终植根于想象的基部,是无法理性地在文化、地域、种族、政治等方面分开看清的。一言以蔽之,笔者认为十九世纪初朝鲜士人对清朝的认识中,感性层面的华夷之辨与理性层面的文化认同并不矛盾,二者不是冲突而是以共存的状态植入于朝鲜士人的想象之中,在不同时期背景下,两种心理以此消彼长的状态不断运动,构成十九世纪初朝鲜士人对清认识中独特的二重心理。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朝鲜士人的对清朝认识中呈现的矛盾性应看作是其为了构建想象内部的文化认同与想象外部的正统形象努力而成的思想基础,是一种寻求独立国格的自我表达的心理过程。

当然不能否认,漂流事件所带来的未知生死体验,一定程度上会影响着漂流民的世界观及价值观的重新建构。《乘槎录》中,崔氏一行在海上涛漂许久,饱经饥疲之苦丧命之险,以致于当得知由宁波至北京的方法“有陆有水”之时,随即“呈文请从陆”;纵使在知府安慰后,众人“犹呼泣,请就陆”,足见海漂经历后的惊犹未定。然又正因为漂流事件所独有的意外性,才使得漂流民所呈现出的心理状态更加真实。有清一代,许多朝鲜燕行使臣入贡北京,纵然可以通过一窥北方风情来了解清朝,却无法亲眼目睹在自己心目中更具中华传统文化政治意义的江南;且前往作为清朝政治中心的北京,本是例行公事的官方行动,在出发前自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因此在文字记录之时难免会存在有意修饰之嫌。从这一意义上而言,崔斗灿《乘槎录》中所呈现的朝鲜士人对清认识之二重心理状态,是更为直观的情感体现,能纯粹而客观地供我们一窥彼时朝鲜半岛的集体民族想象。

猜你喜欢
士人江南朝鲜
小编有话说①
小编有话说②
小编有话说①
朝鲜国庆"轻松"阅兵显自信
文献视域中的中国古代“行乐”观念及园林行乐生活
朝鲜试爆氢弹,中方坚决反对
《续夷坚志》对《夷坚志》在内容上的继承
地域学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
朝鲜平静度过“金正恩生日”
绣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