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凡
从罗家伦到钱钟书
有关民国时期的“高考”,被传诵最多的大概是与钱钟书有关的故事。
1929年,清华大学外语系招生时爆出一条新闻,一位数学只考了15分、本应被退回的考生却被破格录取,这个人就是钱钟书。为了突出戏剧性,在另外的版本中,钱先生的数学成绩被说成是0分。他自己后来回忆,“我数学考得不及格,但国文及英文还可以,为此事,当时校长罗家伦还特地召我至校长室谈话,蒙他特准而入学。我并向罗家伦弯腰鞠躬申谢。”钱钟书并没有说自己数学考了多少分,但他英文、国文是特优,确实是事实,而英文还是满分。主管老师欲退不忍,欲取不敢,便报告了校长罗家伦。罗校长亲阅试卷后立即定夺:此为奇才,破格录取。
拍板录取钱钟书的时候,罗家伦一定想到了自己当年考北大的经历。
1917年,北京大学在上海组织了一场自主录取考试。当时,刚刚从美国回来的胡适也参与了阅卷工作,负责国文阅卷的。他看到一位叫罗家伦的考生,作文写得非常棒,便给了满分。可后来得知,罗家伦虽然国文很厉害,可数学却考了零分,而且其余各科成绩也并不出众。怎么办呢?胡适在招生会议上,力主“破格录取”这位偏科严重的考生。幸运的是,主持招生会议的校长蔡元培也支持胡适的建议,最后,力排众议将数学考了零分的罗家伦招进北大。
事实证明,蔡元培和胡适的决定是正确的。罗家伦不但成为“五四运动”的得力干将,1928年,还以北伐少将的身份,被南京国民政府任命为改组后的国立清华大学首位校长;30年代,罗家伦还做过南京中央大学 (今天南京大学的前身)的校长。钱钟书并不是清华大学破格录取的特例,1931年,吴晗考清华,数学是不折不扣的零分,但也被录取了。
这样的“故事”或许会让人认为,破格录取是很随便的事,其实并非如此。民国时期,由于其政局不稳,无法保持大学的连续性,而那时的大学,也多处在“青春期”,录取工作也难免随意。1930年,臧克家在青岛国立大学的入学考试中,数学考了零分,作文也仅仅是三句诗歌,“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就凭这三句诗歌,文学院院长闻一多将臧克家“破格录取”,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便多了一位叱咤风云的诗人。系主任这么“任性”,这在现在是难以想象的,或许可以作为当初招生制度不规范的一个明证。
张充和:“数学零分入北大”的背后
随着当时大学教育的日益成熟,在招生方面就日益注重程序的合理性和公平性,事实上,在30年代初北京大学就已经做出规定,单科考零分的,禁止录取。周有光、沈从文的小姨子张充和被北大“破格录取”,就很能说明这一点。流传的故事是这样的:1933年,沈从文与三姐兆和在北京结婚,张充和去参加婚礼,随后就一直居京。家里人劝她考大学,她也想不妨一试,于是就到北大旁听。当时北大入学考试要考国文、史地、数学和英文,充和见到数学就头大,她在16岁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几何、代数。她干脆放弃,把复习的精力全用在其他三科上。第二年临考的那天,家人为她备好圆规、三角尺等作图工具。她说“没用”,因为她连题目都看不懂。数学当然得了零分。但她的国文考了满分,尤其是作文 《我的中学生活》 写得文采飞扬,受到阅卷老师的激赏。试务委员会资深评委胡适希望录取这名优异生。然录取规则明文规定,凡有一科为零分者不予录取。试务委员会向阅数学卷老师施压,希望“网开一面”给几分。那阅卷先生软硬不吃,复判后,仍给零分。试务委员会爱才心切,不得已“破格录取”了她。
这个故事,从叙述角度看,应该来自张充和的家人,也有可能是后来某个知情人的追忆。1934年9月24日的 《大学新闻周报》 对此事有过报道,标题是 《北大新生中的女杰》:“北大此期招生投考数千人,各科试卷由各系主任分别总评阅,文学院长兼国文系主任胡博士于评阅国文试卷后对人云:此期新生国文试卷以张旋 (张充和的化名) 女士者为最佳。言下似有得此女弟子已满足之状,盖张女士报考之学系又适为国文系也。女士年尚幼,俭朴诚笃,不趋时尚,擅长于文学而数学则非其所好,是以此次考试结果,仅以试读生入学,然此殊无碍其努力文学也,吾人当刮目候之。”
从这篇报道看,确实是胡适赏识了张充和,不过张充和的数学是不是零分,国文是不是满分,这篇报道都没说到。关键的是,这篇短消息里提到的不是破格录取,而是“仅以试读生入学”,意思是备取,没有正式学籍。长期以来,人们放大了各种“零分考入北大清华”的故事,为偏科的怪才寻找进入高等学府的理由,但是,任何意义上的高考,都只能一种选拔性考试,客观、公平是这种考试的核心,成熟的招生必须尽可能破除人为的因素,即使像西南联大这样在战乱中临时拼凑起来的大学,考试和招生也是非常严格的。另外一方面,出于美好想象,人们夸大了钱钟书这样的天才路径,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些民国时期靠关系进入大学的纨绔子弟。
何兆武的上学记
何兆武,1921年生,原籍湖南岳阳,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先后就读于土木、历史、中文、外文四系。1956年至1986年,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员。1986年后,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译有卢梭 《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 《思想录》、康德 《历史理性批判文集》 等。2006年,三联书店出版了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著名翻译家、历史学家何兆武先生的求学生涯得以为更多普通人所知,也让我们很直观地感知到,一位普通的高考生在民国时期,是如何考大学的。
何兆武出生在北京,父亲是中级技术人员。在北京,何家算是中下等家庭。何兆武在北京师范大学附中读完高一,1937年7月底,正值暑假,北京沦陷了。这一年的9月,和很多家庭一样,何家也离开了北京,回到了祖籍湖南。北京师范大学附中的教学质量相当高,何兆武的数学老师闵嗣鹤,当时才大学毕业不久,但已是小有名气的数学家,后来的陈景润也是他的学生。北大、清华和南开最初在长沙组成临时大学,何兆武去学校找姐姐玩,碰到闵老师,才发现他已经教大学了。到了昆明,闵嗣鹤也在西南联大任教,他也曾是华罗庚的学生。
在长沙,何兆武改读中央大学附中。和现在一样,何兆武和他的同学们也很追求分数,大多数同学考虑的也是哪一门课重要、最能拿分、就努力攻哪一门,像历史、地理,临时背背就行,反正不会不及格,也不会得高分。最重要的,还是语 (国语)数外,而其中数学和英语又是关键。当时的高中考试,数学往往是出5道题目,每一题20分。数学和英语,在上大学时也是最重要的两门课,学理工课的,数学过不了关就没法学,而学文科的,外语不过关也看不了教科书。
据何兆武回忆,他在中央大学附中时的教科书几乎都是美国版本,虽然有翻译,但专用术语,比如“速度”“加速度”“无限大”之类的,都用的是英文。初中学几何,课本是由三个作者合作的,因为他们的名字都有一个S,所以叫“三S几何”,高二的时候学大代数,用的是Fine的版本(美国教科书),非常艰深,叫“范氏大代数”,另外一本代数书,是Hall和Knight两个人合编的。有个叫上野清的日本人,把这两本书结合起来,编了一本 《大代数讲义》,汇集了前两本书的优点,在当时的中学里非常流行,数学拔尖的学生都在读。这本教材的流行说明,在当时的中学里,努力学数学已经是一种风气。尽管中国古代也有自己的数学,但是作为一种话语系统的数学,却是西方启蒙时代以来理性思维大发展的产物,它是现代科技的基础,也是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
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也包括接受现代科学的过程,而让学生对数学产生普遍性的兴趣,是现代教育的成果之一。如今,数学已经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在上世纪20 — 30年代,还是有一些传统意义上的才子,根本无法接受数学,像罗家伦、钱钟书这样的天才,因为不懂数学而被人津津乐道,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们的成功只是个案。胡适也是如此,当年他进康奈尔大学,最初学的是农学,但美国的农学,其实是理科,和中国的种庄稼不是一回事。胡适学得吃力,最重要的是没有兴趣,他不得不改学哲学。
进入高中,何兆武就开始读英文的课外读物了。起初是比较简单的,比如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故事集》,当时译作 《莎氏乐府本事》),作者是19世纪英国文学家Charles Lamb,他把莎士比亚的剧本改编成故事。另外,还有Gullivers Travels(《格列佛游记》),在读高二的时候,英语老师向他们推荐了这本书。这本书往往被视为小人书,但是其英文非常简洁、清楚,是学英语的佳品。虽然是战乱时代,但当时的中学英语教学,由于其路子对头,效果非常好,那时候出国留学的学生,大多都没有任何语言上的障碍,和英美同学能做到同步。
1938年春,日军攻占徐州,武汉百姓开始紧张,长沙百姓也跟着害怕,很多学校再次开始搬家,往西南转移。1938年秋到1939年秋,何兆武在贵阳住了一年,非常闭塞和苦闷,他决定以“同等学力”的身份报考大学。当时的大学和中学考试,都是学校自己组织考试,你考你的,我考我的,由于精力和财力所限,每个学生往往选两三个学校去考。1937年还是这样分开考,但是由于形势所迫,1938年就改成了统考。全国分成几个考区,贵阳、昆明、成都、重庆、西安等,都是在大后方。何兆武所读过的北师大附中和中央大学附中,都是名校,而他的成绩名列班级第一,因此,他所报的三个志愿都是西南联大。除了语数外,那一年的考试,还包括历史、地理、物理、化学,还有一门政治。其中,数学非常难,比何兆武所学的还要艰深。有一道题是这样的:“在椭圆上任取一个点,把这个点到椭圆圆周上每个点连线的中点连接起来是什么图形?并列出方程式。”何兆武记得,他描绘出了连接后的图形,是一个内切小椭圆,但是却无法列出方程式。后来成绩出来,他是贵阳考区第二名,录取后是西南联大历史系第一名。
杨振宁:16岁少年震动西南联大
杨振宁和何兆武同一年参加高考,不同的是,杨振宁是在昆明考区。而相同的是,他的成绩也是考区第二,录取后是系里第一名。
1937年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和何兆武一样,离开北京的还有杨振宁,那一年他还不到15岁,刚念完崇德中学的高一。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带着全家大小,乘坐火车经过天津到了南京,改换乘轮船到芜湖,再坐公共汽车回到合肥老家。杨武之在清华大学教书,北京和天津沦陷了以后,在北京的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在天津的南开大学便南迁到湖南长沙,联合成立为临时大学,由三个学校的校长梅贻琦、蒋梦麟和张伯苓共同主持校务。杨武之在合肥安顿好家小之后,就兼程赶往长沙的临时大学去了。
1937年9月,杨振宁进入合肥大书院的泸州中学继续高二的学业。1937年12月,杨武之由湖南长沙赶回三河镇附近的桃溪镇,这个时候临时大学已经决定迁往昆明,于是杨武之带着一家大小,由桃溪镇经过安徽的六安、宿松和湖北的黄梅等地,到达了汉口。再由汉口坐火车到了广州,经过香港搭船到了越南的海防,然后取道越南河内,沿红河北上,经过老街到中国云南河口,再搭滇越铁路火车,整个行程5000公里,到1938年2月才到达昆明。
1938年,杨家七口在昆明城内西北角文化巷11号租赁的房子住下之后,杨振宁进了昆华中学念高二。那个时候辗转流离而来的中学生非常之多,教育部门在那年夏天公布一项措施,所有学生不需要文凭,可以凭同等学力报考大学,杨振宁在父亲的鼓励下,读了半年高二,就参加了统一招生考试。
他借了一本物理书在家里学习。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圆在旋转之时,“加速度”等于“速度的平方除以半径”,整整想了两天,最终搞懂了向量的重要性。最终,在两万多的考生中,他以第二名考进西南联大。
16岁的杨振宁心怀探索大千世界莫测变幻奥秘的愿望,报考了联大化学系。物理系教授吴有训翻阅杨振宁的入学试卷时,发现杨振宁更适合学物理,便向杨振宁讲述了物理学对促进人类科技发展的重大作用,引导他入学后转到了物理学系。物理学系由饶毓泰等名师执教,给杨振宁上普通物理课的是赵忠尧教授、上力学课的是周培源教授、上热学课的是叶企孙教授……杨振宁跟随这些大师,很快步入了物理学的殿堂。
西南联大的招考,体现了自由和严谨的统一。自由是因为时代原因,不得不放开报考资格,开“同等学力”报考之先河,则体现在它严格按照分数高低进行录取。在录取后,学生的转系和换专业又非常自由,最终能做到因材施教,因兴趣施教,何兆武在西南联大一共学了4个专业,像他这样换来换去的,不在少数,最终,西南联大短短数年,培养了非常多的人才。
何炳棣:“复读”一年入清华
在西南联大之前,和北大一样,清华大学在招考方面也制度化和严格化了。史学泰斗何炳棣当年比杨振宁大5岁,他1932年冬被南开中学开除,但“跳了一班提前混了个中学文凭”,于1933年夏考入山东大学,一年后他通过考试,转学到清华大学。他后来回忆,在他被南开中学开除的两年内,他的同学和朋友,几乎一致的意见是:大代数只做美国Fine所著教材中的习题是不够的,还要作英国Hall和Knight合著的课本中的习题才够用,因为后者要比前者繁难不少,这种印象和何兆武先生的回忆是一致的。当时的学生,研究过各高校数学考试难易程度,发现交大和武大的数学,都比清华的要繁难,但是这种繁难中也透露出一种笨拙,相比之下,清华的数学题,要轻巧,似乎更能考出学生的灵性。何炳棣在山东大学的一年,其实类似于今天的复读,他最大的收获是英语成绩的提高。这一年他有机会学习地道的英语口语,改进英文写作。教他英语的是美国的泰勒女士,作为美国人,泰勒警告学生不要学美式英语,而要练英式发音,所谓“皇家英文”。她带领全班学生读爱尔兰作家James Joyce的Eveline的短篇小说后,让学生用英文写出一篇这样的中国故事来。这样的训练,对提高学生的读写水平,可谓立竿见影。
经过在山东大学一年格外的努力,何炳棣于1934年夏考入清华大学化学系,那是他童年的第一志愿。这一年,清华大学在北京、上海、武汉、广州共有报考者4000余人,正取317人,何炳棣名列第二十一,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清华一向不公布入学考试分数,何炳棣入学后,却发现了自己的物理和数学分数,因为这与理工方面的选课有关,何炳棣的物理考了77分,数学则只有55分。因为其志愿是主修化学,一年级必须选高数,这成为让他头疼的事情——然而最终,何炳棣成为了蜚声中外的历史学家。
何兆武、杨振宁和何炳棣,都是著名的学者,在自己的学科领域内都有很大影响力。他们的共同点是都通过了非常严格的“高考”,并且成绩都极其出色,可谓是“应试教育”的胜出者,另外,他们在进入大学后,兴趣都发生了转向,并成功地以自己的爱好为职业。如今回头看民国时期的高考,与考试的方式相较而言,更有值得借鉴之处的,是当时大学的培养方式。招生过程的严格和培养过程的灵活相结合,既保证了相对公平,又尽可能地做到因材施教。
(选自《看历史》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