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样
对不起,爸爸
小样
六月的一天,旧金山的天气有点阴儿,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我正在看报纸,从上面读到东海岸的天气也很热,不禁担心起爸爸来。而且,我从报上得知父亲节就要到了。虽然我和爸爸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但心里还是很惦念他的。
我放下报纸,一转身,目光又投向了那张照片。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我和爸爸在旅游时拍的。我们挽着手站在一起,很亲切又很陌生。
我把照片拿近些,仔细欣赏,爸爸咧着嘴笑,露出大门牙,像一个花白头的曲棍球运动员。年轻时,爸爸经常在沙滩上追我玩,还把我按下水,教我划船、滑冰、劈柴火……那时的他很强壮,也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一只手就能把我举过头顶。可现在,他都70多岁了,体力大不如从前,也极少和我玩耍。他的眼睛深深地陷入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但还是很有神。而且,我总能幸运地从他身上闻出些什么,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于是,我决定给他打电话,问候一下。
“下午好。”他大声地喊着。
妈妈立即拿起另一个电话,告诉他带上助听器。
“在我们口袋里呢。”我能听见他笨手笨脚地翻东西的声音。与此同时,妈妈告诉我那只新来的狗正在弄她的脑袋。
“说真的,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而是一只特听话的牧羊犬。每当你爸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就跳过栏杆一直跟在他身后,就像个老朋友。有一段时间,你爸一直等你回家,很伤心。实在等不下去了,你爸就顶着凌晨的月光到马路上转两圈儿。那只狗也跟着,一不小心弄出声来了。你爸怕惊扰我,第二天将它拴在院子里。可你爸出门的时候,它就叫个不停。我就对你爸说,还是带着它吧,也算是个伴呀!”
说这话的时候,妈妈的语调也是颤巍巍的。她也一定想我了吧。
“你妈总认为我是个该死的傻子,也许她是对的。”爸爸终于说话了。
“你又在大声说话了。”妈妈说。他不理会妈妈,问我现在情况怎么样,我都如实地告诉了他。他又大声地说:“自由一些挺好的,但你需要注意安全,不能总在酒吧当服务生,或去建筑队打小工,你有大学文凭,为什么不用上呢?如果病了怎么办?你知道住院要花多少钱吗?”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才说这些的,但是……我开始转移话题,说:“你现在还抽烟吗?酒也尽量少喝一点吧。这些都不利于身体健康,否则你会垮掉的。”
“你是对的,但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故意提高了嗓音,似乎也说给妈妈听。
“可是,爸爸……”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停了一会儿,终于冒出一句话:“听着,父亲节快到了,提前祝你节日快乐!”
“噢。”然后,他便沉默了。
其实,我有很多事想跟他说,但说出来又太困难了。我想谢谢他教我打曲棍球、下象棋,又给我买了很多书,还有那顿龙虾大餐。我忘不了在过去的34年里,我们之间的分歧、争吵、咒骂,但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跟他道歉,18岁那年我用拳头狠狠地打了他的左眼,致使他的视力大不如从前。
“你只有6岁的时候……”他刚说到一半,就没有声了。
我急忙接上:“你记得吗?6岁的时候,在板球运动场,我给驴喂糖吃,你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屁股,它忽然踢了你一脚。”
“记得。”他哈哈大笑起来,“那该死的东西踢着了我的膝盖,你还认为那很有趣呢。”
“还有呢,你带我乘的那些船。”
“只是太少了,孩子,你让我回忆起了过去。”
“我喜欢那些船……”
“现在,我仍不相信你参加了海军。我是坚决反对你的……
“可是……”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爸爸一直反对我参军。他就我一个孩子。他不想我出现意外,更不想让我离开他。我又何尝想离开这个家呢?而这一走就是7年,爸爸应该更加苍老了。
爸爸见我不回答,又说:“那一年,我们飞到了加利福尼亚,在你出发之前想和你道别。”
妈妈也在一旁插话:“我们一直在机场旁的饭店等着,等了好几天!”
爸爸又说:“我终于等不下去了。我必须得去机场把你弄回来。可等我到达机场的时候,一排衣着整齐的军人,正接受长官训话。一位长官说:‘这次行动,我们要狠狠地打击纳粹,还苦难中的人们一片和平!’随后,你们振臂高呼。那呼声打消了我的念头。后来你看到了我,走过来和我道别,你穿着军装,很威武……”爸爸的声音逐渐变小。
那天,我哭着上的飞机。飞机升空后,泪水还没有止住。
“我们都为你祈祷。”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们把你的来信当作生活的希望。”
“我也是的。”我的眼睛又湿了。我想这太愚蠢了。
“我打电话,是祝你节日快乐的。谢谢你,我的爸爸。”后来他很平静。妈妈也一直沉默着。
“我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他强迫使自己不要冲动。
“你一直都是一个称职的爸爸。”
“你能这么说太好了,但不是真的,我希望是……我要挂电话了,不想让你增加电话费。”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了。
“别担心电话费,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急忙地挂断了电话。
“你知道你爸变得怎么样了?”妈妈很冷静地对我说。
“我知道。”然后,我们就道别了。
放下电话,我看着自己和爸爸的合影,眼泪又流下来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我明白爸爸变成什么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