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亲亲(小说)

2015-11-20 06:43马自天
民族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平野吉田安庆

1937年残冬的一天下午,哈尔滨郊外的积雪未消,天空灰蒙蒙的,崎岖的道路上没有行人,西北风吹得路边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不住地摇晃,显得格外凄凉。

一辆军用吉普车正驶在这条凄凉的道路上,车的后座上坐着两名日本关东军的军官,他们奉命前往市郊一个囚禁中国抗日战士的临时监狱,去屠杀那里的一批中国爱国勇士。

左侧坐的日本军官,是50岁开外的平野太郎少佐,上宽下尖的脸上一对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勾勾的鼻头下留着一撮小胡子,看上去活像一头猫头鹰。

右侧坐的是38岁的吉田宽夫中尉,他五官端正,架着一副玳瑁边的近视眼镜,看上去像一位有教养的知识分子。

关东军的重要人物之一土肥原贤二当时兼任着“特务机关长”,平野太郎在他手下协助培训谍报人员,可算是土肥原的得意门生之一,而吉田宽夫又是平野太郎的得意门生。

平野望了望灰沉沉的天空,转了转圆眼睛,心想:利用这行车的时间正好给他上上课。

平野和吉田都是中国通,汉语比较流利。平野不希望开车的士兵听懂他们的对话,便用汉语问道:“吉田!你亲手杀过支那人吗?”

“这……”吉田对这句话有点措手不及,“报告长官!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我曾经跟随您参加过战斗,可是我看不清楚我哪颗子弹击中了哪一个敌人;每次带行刑队处决犯人,那也不是我亲自开的枪,所以……”

“哈哈……”老师笑了,“我很欣赏你对老师的诚实,可是对待敌人可不能诚实,也不能手软。今天我要你亲自尝一尝杀人的滋味——一种痛快,一种自豪,一种满足的滋味!让你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武士,什么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之魂!”

“是,老师!我明白!”吉田激动地说,“不过,老师,我还是更希望到前线去——向南,杀到北平,杀到上海,杀到南京……实现帝国的伟大梦想!”

“巴嘎!”平野冒出了日本人骂人的口头禅,他严肃地训斥道,“你怎么不想想,在支那境内有这么多的帝国军官,为什么偏偏把你的老婆、女儿和岳母接到满洲来?”

吉田冷静下来,认真地回答平野:“老师,那是因为我们不是一般的军人,我们负有特殊的使命,我们要深入到支那人的社会中去,让他们相信我们就是真正的支那人,这样我们才能完成在枪林弹雨中不能完成的任务。”

“很好!”平野意味深长地说,“我要补充一点:以后,不论在任何场合,你说‘中国时,绝对不能再说‘支那,你要说出‘支那两个字,就暴露了你日本人的本来面目,明白吗?”

“明白!”

……

吉普车在一处营地前停下来了,守卫的日军走过来敬礼,验过证件。吉普车开进营房,在临时监狱的外面停下来。行刑队长跑过来向平野敬礼报告:

“报告长官,”他用的当然是日语,“犯人已经带到指定位置,正等长官发落。”

平野一挥手,队长引着平野和吉田绕过铁丝网,转到后面,就看见被残雪覆盖的一块土地上,十几个蓬头垢面,浑身血污,衣裤破成一片片地挂在身上,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囚犯互相扶持着,一个个怒目圆睁、毫无恐惧地站在那里。

一阵血腥气味随风袭来,平野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捂住嘴,对吉田轻轻地说:“交给你,你说吧!”

“好的!”吉田望了望一排端着步枪瞄准了囚犯的士兵,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对囚犯们用他流利的汉语说,“你们自己看看,再想想!你们为什么这么死脑筋!情愿受刑,情愿去死!有句话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投降吧!现在还来得及,怎么样?”

谁知道,回应他的却是一阵阵声嘶力竭的怒吼: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走狗!”

……

“开枪!开枪!”平野实在沉不住气了,疯狂地吼叫着。

“砰!砰!砰……”行刑队员手中的步枪一齐响了。吉田和平野都迅速地拔出手枪对着手无寸铁的抗日战士们狂射。十几位战士在枪声中倒下了,洁白的雪地上被一片片的鲜血染红。

这一回吉田可是尝到了杀人的滋味,一阵阵恐惧夹着一阵阵痛快、自豪和满足,他狂喜地指着雪地上一具女尸对平野说:“老师!那个女人是我今天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我看得清清楚楚……”

“很好!”平野拍拍吉田的肩膀,“你真的进步了,今天对你是一堂很有意义的训练课,现在你还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是!”

“第一个问题:为了帝国的最高利益,你在危急时能够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吗?”

“能!”吉田回答得很干脆。

“第二个问题:为了帝国的最高利益,必须献出你老婆或者女儿的生命时,你支持吗?”

“为了帝国的最高利益,”吉田稍稍停顿了一下,迅速接着说,“我坚决付出一切,包括我老婆和女儿的生命!”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平野眨了眨眼睛,用比较温和的口吻又问,“吉田君,今天处死了一批顽固不化的敌人,我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你觉得呢?”

“难道留着这些半死不活的敌人还有什么用处吗?”吉田不明白。

平野招手让吉田走到身边,对着他耳朵悄悄地说:“我忽然感觉到这些半死不活的敌人如果不被处死,把他们送到731部队去,好好喂几天,有的人恢复了健康,就大有用处——要知道,在某些科学研究中,活人是不可替代的试验品……”

“啊!”吉田恍然大悟,轻轻地在他老师的身边说了三个字,“细——菌——战!”

“很好!”平野诡秘地笑了笑,说道,“那我再问你一句话: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吉田立即斩钉截铁地接下来。

“太好了,”平野说,“还有一句话: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吉田接得更干脆,“老师,有什么任务,您就下命令吧!”

“不急,不急,我不想当着这些死尸说出我们的秘密使命。走,回到军部办公室,我会详细告诉你,然后,你再洗个澡,换一身便服,去接你的老婆和孩子一同回家。”

平野此刻非常自豪,他终于把自己的得意门生训练成了一个小小的魔鬼。

吉田宽夫在哈尔滨有一个幸福的家——他的岳母、妻子和女儿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岳母赵玉兰是60多岁的华裔日本公民,其祖先是中国安徽省安庆城赵氏汉人。清乾隆年间,他投军后跟随安庆回民武探花马大用将军的队伍镇守台湾。乾隆十九年(1754年)台湾鹿儿门发生飓风海啸,马将军亲自指挥将士泅水救起台胞四千余人,赵氏也是功臣之一。马大用将军升任福建水军提督后被调回大陆。

马将军部下有一部分将士留在了台湾,赵氏也留下了。在台湾成家立业繁衍后代,仍保持原来的文化习俗和语言。

一百多年过去了,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廷腐败,李鸿章拥兵怯战,终于惨败,于1895年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竟将台湾和澎湖列岛让给了日本帝国,从此包括赵氏在内的台胞便沦为日本统治下的“良民”;而和日本平民之间的交往日渐增多,也有互通婚姻互相融合的。

赵玉兰的父亲是一名中医,他有一个日本弟子名叫木村四郎,为人忠厚善良,喜爱中国文化,而且和女儿一家都同是虔诚的佛教徒,因此赵父就将女儿嫁给了木村,迁往东京,在那生了个聪明美丽的女儿,取名木村俊子。

吉田宽夫和木村俊子原是高中同学,小伙子身材适中,五官清秀,学习名列前茅,和俊子二人彼此相爱,高中毕业后木村俊子上了医科大学,而吉田宽夫却上了军事学校,二人毕业后结了婚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取名吉田秀莲。当时吉田宽夫的父母和木村俊子的父亲已过世。宽夫遂将岳母接到家中同住,照顾秀莲,操持家务。

军校的教官平野太郎早就是土肥原的爪牙,他对吉田宽夫的家庭现状了如指掌,觉得这样一个熟悉中国文化,会说中国语言,有着华裔亲人的聪明男子很适宜到中国大陆做谍报工作,因此1931年日本侵占东北以后便建议将吉田宽夫连同其岳母、妻子和刚刚三岁的女儿一起调到哈尔滨来,成为一名关东军谍报人员,在他手下效力。

宽夫一家四口住在哈尔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这是一处中式宅子,规模不大,但有厨房、厕所、三间卧室、古色古香的大厅,还有一间佛堂。

那天傍晚赵玉兰老人做完了晚饭,稍事休息后就走进佛堂来。堂上供的是世世代代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端庄的观音菩萨盘腿打坐在莲花座上,一圈莲花绕在她的周围,朵朵莲花白中带红。

老太太点燃一炷香,高举过头向菩萨默默祈祷:“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求您救救我们吧!”

老太太从东京来到哈尔滨已经六年了,耳闻目睹地亲历了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奴役和残暴,她痛恨日本人的毒辣,痛恨蒋介石的不抵抗。可是,她却不能说出来,现在她的女儿是日本人,是军医,正在医治那些在追杀中国义勇军的战斗中负伤的屠夫们,她的外孙女是高小学生,而她的女婿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神秘人物。女婿在家里从来不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他变得越来越可怕。尽管他在家里总是面带笑容,温文尔雅,可是越这样越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惧。

赵玉兰此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向观音菩萨祈祷,举起香火向菩萨顶礼膜拜。她热泪如泉水般涌流两颊,心里想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菩萨!饶恕我吧,我明明知道冤冤相报永无宁日,可是我的心里充满着仇恨,我希望帝国主义魔鬼受到惩罚,我希望我的宗邦、我的祖国强大起来,我希望,到那一天,再没有战争、杀戮、仇恨,全世界人民互相友好,亲如一家,过着太平的日子……

正当她全神贯注地祈祷之时,大厅的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铜铃般清脆的笑声高叫着:“姥姥,我回来了!爸爸、妈妈也都回来啦!姥姥,您在哪儿?”

老太太回过神来,一边亲切地叫着:“秀莲小丫头,你回来啦?”一边快步地走进厅里,外孙女解下书包往椅子上一扔就跑过去一头扎在姥姥怀里,撒娇地叫着:“姥姥!”

“姥姥的祖先是安徽安庆人,安庆话怎么叫姥姥?”

“叫外婆!”秀莲说。

姥姥摇摇头:“不对!”

“叫家婆!”秀莲立刻更正。

“声音不对!”

“怎么不对?您查字典,没错儿!”

“字典里查不出来,安庆人把‘家字读成ga——就像咖喱粉的咖,不读jia。”

“妈!”俊子说,“别抠字眼啦。我们都饿了,做什么好吃的啦?”

“哦,我老糊涂了,你们仨都去洗了手,我这就给你们开饭——保证让你们流口水!”

……

等木村俊子、吉田宽夫和吉田秀莲换了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回到厅里时,看见方桌上摆的菜是小鸡炖蘑菇、牛肉粉条熬大白菜、清炒土豆丝,还有一个被大碗盖住的大盘子,一碟白糖,再就是米饭,清香的茶……

“很不错嘛,都是我喜欢吃的。”吉田欠身行礼,“多谢岳母大人。”

“一家人,不要客气,都坐下来吃吧。”这是中式客厅,吉田和俊子对面坐下,按中国的习俗,老太太坐上方,外孙女秀莲坐下方。这时秀莲沉不住气了,指着盖了大海碗的盘子问:“家婆,那里头是什么?”

家婆把盖着的碗刷地打开,露出几块圆圆的、黄黄的油炸糯米粑。

“啊,寿司!”吉田惊喜地叫起来,“用油炸过了吗?”

“爸爸错了,这是糯米粑!是我家婆中国老家的特产,我吃过。”小秀莲说。

“对,对,是糯米粑,我好像也吃过。”吉田连忙纠正,“很好吃的。”

小秀莲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就夹,被她妈妈拉住了手,俊子说:“小丫头,你妈妈和你家婆要先考考你——听好了,回答我们的问题。”

“问吧!”秀莲满不在乎。

于是就有了以下的儿歌对答:

妈妈:小小孩儿,

秀莲:剃光头。

妈妈:哪里去?

秀莲:家婆家去。

家婆:做吗事?

秀莲:吃糯米粑。

妈妈:什么糯?

秀莲:红果糯。

家婆:什么红?

秀莲:山楂红。

妈妈:什么山?

秀莲:柞山。

家婆:什么柞?

秀莲:油炸。

妈妈:什么油?

秀莲:菜油。

家婆:什么菜?

秀莲:青菜。

妈妈:什么青?

秀莲:我是家婆小亲亲!

“好,好,好。”家婆眼中涌出泪来,“小亲亲,小亲亲,快开吃吧!”

于是一家四口兴致勃勃地吃起来了,一边吃,一边夸好吃,吃饱了又喝茶,十分开心。

俊子对老太太说:“妈,谢谢您了,这顿饭吃得真开心,女儿唱支中文歌给您听吧!”

“什么歌?”秀莲问。

“《母亲》。”俊子说,“现在啊,中国南方北方到处都在唱。”

秀莲说:“那我跟您一块唱,家婆是您母亲,您是我母亲。”

“太好了,”俊子起了个音,“唱吧,一,二,三!”于是母女俩非常动听地唱起来:

母亲的光辉好比是灿烂的旭日

永远地,永远地照着你的身

母亲的慈爱好比是和煦的阳春

永远地,永远地温暖着你的心

谁关心你的饥寒,谁督促你的学业

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

她永不感到疲倦,她始终打起精神

殷殷地希望你上进

为了你尝尽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劳了

你不见她的额上已刻上一条细细的皱纹

可是你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恩

“太好了!”老太太走过来把女儿和外孙女都搂在怀里,流着热泪,“好孩子们,我没有白疼你们。”

“好,好!”吉田宽夫拍着巴掌,假作委屈地说,“你们三个这么亲热,把我撂在一边了,不怕我吃醋吗?好,我也唱一首歌谣,夸夸我的宝贝女儿。”于是他拍起巴掌说这首顺口溜:

小丫头,洗脸不梳头

一天三顿打

三天九顿抽

小头梳得光溜溜

苍蝇叮不住

蚊子翻跟头

“好!”俊子鼓掌称赞,“想不到你也暗地里学习安庆童谣,很像那么回事,不过我可不准你抽打我的女儿!”

“爸爸坏死了!”秀莲委屈地抹着眼泪,“我啥时候洗脸不梳头来着?你一天三顿打,三天九顿抽,你想打死我呀?”

“我又没说你,我说的是小丫头,小丫头不听话就得打,你是听话的小公主,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吉田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拉过来,抚摸着她的头发,“秀莲,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爸爸以后不穿军装了,爸爸要改行做生意了,以后你就跟着爸爸做生意,爸爸天天给你梳头好吗?”

“真的吗?”老太太问,“那,俊子还穿军装吗?”

“我也脱军装了!”俊子说,“我要调到一个研究院去工作,不再和那些受伤的军人打交道了,我们的长官跟我谈过了,妈妈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老太太脸上绽出笑容,“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就要流血,就要伤人,死人,多造孽啊!菩萨保佑,不当兵就好,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老太太立刻转身走进佛堂去祷告了。

第二日一早,俊子就被一辆日本军车接走了,说好到了研究院若没什么要事,当晚便可回来。可是家婆与小秀莲等啊等啊,直到东方发白,仍不见俊子回来。又等了一天一夜,又一天,又一天……一个月过去了,还是音讯杳无。尽管吉田宽夫面对岳母和女儿的质问,表现出极不耐烦的情态,甚至安慰她们俊子一切安好,正在封闭科研,可是他心里也常晃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心知肚明,妻子被派去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研究院,而是731部队的细菌战研究室——那是一座以中国人的生命作为试验品的杀人工厂。

吉田宽夫终于沉不住气了,硬着头皮来找他的恩师平野太郎。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平野说,“坐下吧,有话慢慢说。”

“老师,”吉田没有坐下,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老婆木村俊子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又没办法和她联系,我岳母和女儿都很惦记。”

“难道你不惦记吗?”

“当然,不过我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人员,是您的学生,我比她们坚强。”

“坚强?很好,很好!那你就坐下吧。”

“是,”吉田坐下了。

平野对他亲切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木村俊子女士已经来到了我这里,我这就让她跟你回家。”

“她在哪里?”吉田又惊又喜,巡视一周,见不着人影,“怎么不见她?”

“她在那里!”平野指着左侧一个大立柜说,“你来看!”

平野打开柜门,在柜子上方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骨灰盒,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写了四个字——木村俊子。

吉田的脑袋仿佛受到了重击一般,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几乎倒下了,他勉强控制住自己,保持一个大日本皇军军官的尊严,终于站住了。

平野却若无其事地说:“俊子已经为天皇尽忠了,这是你的荣耀。她的确对传染病有一定的知识基础,潜力很大,不过她致命的弱点是对那些试验对象有着不必要的同情心。她曾经要求离开研究院,没有批准。她还拒绝给试验者打针,受到了斥责。她怀着不情愿的心情操作,在自我防护方面出了漏洞,终于和那些试验品一样受到了感染,和他们一同升天了。”

“难道没有进行任何治疗吗?”吉田问。

“如果来得及治疗,试验就有缺陷,俊子女士她迅速的死亡证明了我们的技术是非常先进的,杀伤力是巨大的。你妻子的死是值得的,她等于是用自己的生命进行了一次成功的试验,祝贺你!”平野伸出手来。

吉田知道,他再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而且是危险的,他顺从地用颤抖的手和老师冰冷的手相握。

平野和蔼地说:“记得吗?在那次对罪犯执行死刑之后,我曾对你说过十六个字。”

“记得,养病千日,用兵一时。”

“还有呢?”

“军马未动,粮草先行。”

“不错!”平野那猫头鹰式的圆眼睛眨了几下,很严肃地说,“要想迅速占领全中国,必须具备许多条件,重要条件之一便是军队粮草的供应必须依靠中国当地的资源。我们必须在安徽的安庆、芜湖以及南京、上海这一带得到粮食来源,暗中有一定储备,这就需要和一些对日本友好的人士合作,让他们受到保护,赚到钱,而我们只有打通了粮食供应的通道才有可能逆江而上,进军武汉。现在安庆码头工人大多都是回教人,非常强悍,我们怀疑这里面暗中有共产党的势力。情况非常复杂,必须用不一般的方法去做工作。安庆方面我们派你去,带着你的女儿,你们的中国话都说得很好。你要好好地训练你女儿,让她听话,带着她更可以避免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了,具体情况我会让专人对你详细交代,明白吗?”

“明白!”

“好孩子!”平野拍拍吉田的肩膀说,“真是难为你了,一个优秀的皇军特工是经得起任何考验的。不过,你的身心需要调整一下,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美酒,也有美女,更有快乐,你会得到安慰,会激发你的斗志,你现在太郁闷了,去好好地放松一下吧,哈哈……”

赵玉兰老太太一宿没合眼,可怜的外孙女秀莲躺在她身边,脸上还留着泪痕。黎明时分,突然响起重重的敲门声,她连忙起身披衣,走至门口,问道:“是秀莲她爸回来了吗?”

外面回应:“请开门,吉田长官回来了!”于是老太太开了门,两个日本士兵架着醉得神志不清又衣冠不整的吉田宽夫走进来,后面跟进另一个士兵,抱着个布包包,进屋后把布包包放到桌上,对老太太敬了个礼,说:“平野少佐命令我们带着这个包包开车去一个地方,把吉田中尉接送回家。”

“谢谢,”老太太说,“麻烦你们把他送进卧室去吧。”

“是!”三个士兵在老太太的引导下把吉田架进卧室放在床上。老太太送他们出去,刚关上门就听见背后秀莲声嘶力竭地哀叫:“妈!妈!妈……”

秀莲被吵醒,一进厅后看见这个布包,打开一看,是贴着妈妈名字的骨灰盒,便一下子崩溃了。

老太太跑过来扶住外孙女,看见了女儿的骨灰盒,她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扑在骨灰盒上痛哭。

“女儿,我的女儿,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家婆!”秀莲热泪如雨,发狂地嚎叫,“我爸爸回来了吗?我要问他,我要他还给我一个妈妈!”

秀莲冲到父亲的卧室里,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味,看见爸爸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便去摇晃他的身子,哭叫着:“爸爸,爸爸,我妈妈怎么啦?”

吉田宽夫睁开眼,看见了女儿,模糊不清地说着:“你,你,你干什么?还不给我再倒一杯酒!”

“告诉我,那骨灰盒是怎么回事?我妈妈真的死了吗?是谁杀死了她?”

吉田似乎是听懂了:“哦,你是说你妈,木村俊子,我的老婆,她,她没有走,她在……在……细菌战研究院……感染了……中毒,她和那些试验品……那些支那人一起中了毒……升天了!一起在焚尸炉里,烧成了,烧成了灰……她没有走,她的骨灰回来了,她证明了那个菌种是有效的,她了不起,她立了功!”

秀莲疯狂地对她爸爸吼叫:“你说那是个医学研究院,其实是一个用细菌杀人的地方,妈妈心地多么善良,她怎么会去杀中国人?于是你们便杀了她,是你害死了我妈妈!”

“巴嘎牙路!”吉田突然坐起来,“啪!啪!”左右开弓打了秀莲两个大耳光,对她怒吼着,“为了帝国的利益,你妈妈,你爸爸,还有你,都要为天皇效忠,不惜生命。过不了多久,我要带你去南方,你要是不听话,我杀了你!”

老太太冲过来挡在秀莲的身前哭叫着:“你这个醉鬼,我女儿哪点对不住你?你居然害死了她,现在又想害死秀莲?”

“哈哈……”吉田狂笑着,“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美女有的是,慰安妇……慰安妇……比你女儿年轻漂亮的有的是。小秀莲,你要听话,我会保护你的,要不然,别怪我抽你,打你……”话没说完,就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了。

“不管他!”老太太一把拉起外孙女走出卧室,把房门关上,两个人同时伏倒在骨灰盒旁痛哭。

秀莲说:“妈妈,他不是爸爸,他是大魔鬼!妈妈,我要替您报仇!”

老太太捂住她的嘴,轻轻地说:“别让他听见,孩子。这个家已经破碎了,你爸爸已经是一个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了!他不爱你妈妈,也不爱你,他只爱杀人刀上的血。他不只杀害善良的中国人,他也害了善良的日本人,哪怕他的妻子……孩子,如果他要带你去帮他害人,你可要小心,不要跟着造孽,要保护好自己。小心,他弄不好也会杀了你!”

“那,您呢?”秀莲问。

“我?”家婆凄然落泪,“如果我没有被害死,我会抱着你妈妈的骨灰盒,到附近的清修庵里去修行,祈求菩萨惩罚恶人,保佑你,保佑好人,让众生都过上平安日子。”

“我也跟你去!”秀莲说。

“傻孩子!这个魔鬼不会让你跟我去的,你的孽障还只是刚开始,你要坚强,要机智,要时时祈祷,你我要是都逃过了灾难,你就到哈尔滨来找我,我们可以一道回到台湾去,那里还有我赵家的亲人。”

这时,从吉田的卧室里传来了这个醉鬼魔头在噩梦中的呓语:

……

一天三顿打

三天九顿抽

小头梳得光溜溜

苍蝇叮不住

蚊子翻跟头!

浩浩长江滚滚东流,在那屈辱的年代昼夜呜咽着。

在安徽省西南,长江北岸的安庆,大南门有一处叫做“探花第”的所在,乃是清朝著名武探花,爱国回民将领马大用将军府第的遗址。这一带是回族民众聚居之地,其中近半数回民都姓马,乃是探花公的后代。安庆的回民具有爱国主义的光荣传统,非常团结,和汉族人民之间友好相处十分和谐 。回族人坚持正义,嫉恶如仇,且多习武术。安庆的军警及地痞流氓对大南门的回民是不敢欺侮的,所以就有“安庆的马儿欺不得”这一口头禅,这句话一代代传下来,不知不觉变成“安庆的马儿骑不得”了。

安庆周边广大地区生产粮食,而安庆南面紧邻长江。大型轮船上下往来频繁,大南门外水路码头就成为粮食运出的口岸。日本人以前在中国开了洋行,主要目的就是沿岸搜购粮米,由海路输出赚大钱。“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在此搜购粮米主要目的便是囤积起来以供进一步发动侵华战争之需,这叫做“吃了中国人种的粮食来杀中国人”。日本人敢这么做也是依靠某些人——包括贪官污吏、反动军阀、大地主、奸商这些只顾赚钱,不讲良心的坏家伙在暗中支持,互相勾结来实现的,这些人其实都是汉奸,他们自己不露面,由狗腿子来操作。当时民间流传着一段顺口溜揭露了这个现象,说的是:

鬼子吃饱把人杀

汉奸卖粮来喂它

洋钱钞票带血赚

国家民族管他妈

安庆大南门长江码头的搬运工大多数都是戴白帽的回民,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姓马的回回。这些码头工人没有钱,只靠力气吃饭。但是穷回回爱国,有志气,眼里揉不进沙子。听了这种打油诗,肺都气炸了,宁可不挣钱饿肚子,也不肯用自己的肩膀扛着粮食上轮船,让鬼子吃饱了来杀我们的头,亡我们的国。于是码头工人一见了粮食口袋就不肯搬运,进行了自发抵制的个人行为。码头维持秩序的保安队来干涉,工人们根本不买账。保安队奉命千万别开枪,有时和工人们吵起来根本不敢惹这些安庆的“马儿”。如果拳打脚踢,绝对斗不过这些从小练武的码头工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零星的冲突只不过预示着:码头上的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在安庆清真小学的地下室里正在开着一个重要的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只有四个人。

一位是安庆清真寺的伊玛目(教长),75岁的马若愚阿訇。他身材高大,鹤发童颜,头缠白布,一对寿眉下双目炯炯有神,银须飘曳在胸前。这位老人终身未婚,以寺为家,文武全才,是位有勇有谋的长者,也是多位回民的武术师傅。

另一位是35岁的沙梅英,她是马若愚妹妹马若芙的女儿。远看她,眉清目秀,亭亭玉立,就像20来岁的美女。近看她,盘起的黑发中已夹杂着几根银丝,俊俏的眼中透出了隐隐的忧伤——她的丈夫在江西打工时参加了红军,在长征途中不幸牺牲。但她是坚强的共产党员,又是伊玛目的习武高徒,现在还是清真小学的校长。

还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名叫马肇刚,今年才25岁。他是码头工人联合会的会长。此人身高体健,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白帽下面常露出一片黑油油的天然卷发。身上肌肉发达,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他是伊玛目的徒弟,沙梅英的师弟,也是党的外围积极分子。

正在讲话的是一位40来岁,留着小胡子,有点像教书先生的男子。他瘦削的脸庞和晒黑的皮肤说明他经常在外劳碌奔波,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他就是中共安庆地区地下党的特派员柳川,此刻他正压低了嗓门在说:

“去年(1936年)张学良、杨虎城二位将军发动‘西安事变以后,蒋介石被迫接受了停止内战、联合抗日的条件。《国共合作宣言》公开发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经形成。但是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及军队仍在实行压制人民抗日力量发展的方针,片面抗战,消极防御。政府及军中派系林立,各怀私心,更有少数汉奸败类不顾民族大义暗中搜购粮食,以大价钱卖给日本人来发国难财,让敌人有力气来杀中国人!这种伤天害理的卖国勾当我们坚决不能答应!”

“罢工!”马肇刚激动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南门码头工人总罢工!让码头停摆,我看他怎么把粮食运上大船!”

沙梅英说:“肇刚,你想过没有?你们码头工人罢工,保安队就来干涉,势必造成冲突,甚至流血事件,然后地方军政长官就会借故把轮船码头搬到东门去,另招一批码头工人来代替你们,粮食还会照样运上轮船。”

肇刚说:“我带人守住码头的趸船,谁要把趸船拉走,我们跟他拼命!”

“拼命?”沙梅英说,“拼命就解决问题了吗?你能不能换一种方法来思考?你想想,如果粮食根本运不到码头来,趸船搬到哪里也没用,谁当码头工人都没有粮食可运!”

“好,好,”伊玛目笑着点头,“这就是说,我们来它一个釜底抽薪,想办法让一颗粮食也运不到码头上来,当然也就上不了轮船喽。”

“这么说,不罢工啦?”肇刚问。

“为什么不罢工?”柳川同志激动地说,“要大张旗鼓地闹罢工!搞得热火朝天的,把汉奸们的注意力尽量集中到码头——这是肇刚和你师姐沙校长的事。同时,派一些我们的同志分头去‘照顾一下四乡土豪劣绅的粮食仓库,让那些粮食运不到城里来。有机会就弄了粮食藏到山里去,作为今后抗日游击队的军粮,这就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当然这些是我们游击队的事。”

“好,这么一讨论就有了主意,就这么办!”马肇刚眼中放光。

安庆大南门外轮船码头工人开始大罢工,码头上只留少数搬运工人为上下轮船的旅客搬运私人的行李,所有的货物、粮食一律停运。轮船公司和“跑水”的商贩大伤脑筋,没过几天,轮船公司只得暂停安庆码头的业务,江轮路过安庆,汽笛凄厉地鸣叫一阵,就把安庆码头甩掉了,根本不停靠。这样一来,慢说码头上根本没有粮食,就是有粮食也只有“望江兴叹”,根本运不出去。

那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江边码头趸船的桅杆上挂着红布上贴白纸的大横幅标语:

码头大罢工,不给魔鬼运粮食!

江风吹来,横幅被刮得哗啦啦地响,近百位码头工人分布在趸船上和岸边,人人头戴回民白帽,身披码头号衣。一个个身强力壮,站在那里,在罢工总指挥马肇刚的引领下高呼口号:

——不准鬼子吃中国粮食来杀中国人!

——牢记“九·一八”,誓报血泪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卖国贼!

……

江岸上有许多群众围在那里,跟着高呼口号,表示声援。有的送来鸡蛋、饭团子、大饼,还有整桶的绿豆汤,来表示慰问。这码头真是热火朝天,令人热血沸腾。在人群的外围,散布着一圈荷枪实弹的安庆保安队队员。上级给他们的任务是:“维持码头秩序,不得妄自行动,听候上司命令”,而此刻他们的保安队长潘大嘴正在附近临江宾馆的楼上观看动静。

这个小小的宾馆里现在只有二楼临江的一间大房里有人住,临江的大窗户向外敞开着,里面却拉上了薄薄的窗帘,从窗帘的一侧空当里可以清楚地看见码头上的动静,保安队长潘大嘴此刻正守在那里看着干着急。

此人本名叫做潘达岁,由于生着一张大嘴,笑起来嘴角咧开差点碰着耳朵,露出了满嘴的大金牙,叫人见了就恶心,所以大家干脆叫他潘大嘴。此人是土匪出身,被他的主子们收容作为卖国通敌的走狗。他的主子们现在是军政要员,当然不肯公开露出汉奸身份。所以向日本人卖粮的事,由潘大嘴来经手操作。

在窗户跟前的桌子旁边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是装扮成东北难民的日本间谍吉田宽夫,他现在已改名为齐广田;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九岁女儿吉田秀莲,现在已改名为齐秀莲。这个齐广田是奉了平野太郎的密令专门化装到安庆来搜购粮食的。他的任务之一是把已经通过潘大嘴预定的那批粮食运送到南京,那里已安排有人接收;二是弄清楚安庆附近各地粮食的状况,以备战争发生后征粮之便。当任务完成后他将找到一个秘密联络点,通过电报和他的老师平野太郎联系。那时他将按指示路线回到日军某个驻地,编入战斗部队,在平野直接领导下杀向南方,主要任务还是为皇军筹集军粮。之所以让他带着九岁的女儿,是为了提高伪装成东北难民的可信度,同时将小秀莲训练成一名优秀的特工。

在吉田秀莲跟随父亲南行之前,她的家婆找机会含着热泪对她说:“孩子,我是中国血统,你妈妈和你都是有中国血缘的。家婆我不恨日本的老百姓,我恨的是那些军国主义的恶魔。现在你父亲也要带你去害中国人,你要是不听话,他会杀死你。他心里早就没有了你妈妈,早就不把你当亲生女儿了。孩子,家婆没有能力救你,你要自己救自己,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家婆的话字字滴血,浸透了秀莲的灵魂,可怜一个年方九岁,天真美丽的姑娘却承受着成年人经受不起的痛苦。这一路上跟着这个魔鬼父亲,听他散发着血腥气味的教诲,稍有忤逆便遭毒打,秀莲不得不怀疑: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吗?结论是:他不是!他是杀死我妈妈的帮凶,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杀死我。家婆,家婆!我真想抱着您老人家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秀莲的思路被潘大嘴的粗嗓门打断了。

“我说齐先生,你老先生真沉得住气啊!码头上罢工,乡下的粮食还没运到,运到了也没人搬上船,连轮船都不靠岸。上司又不露面,叫我这个保安队长怎么办?等粮食来了,没有搬运工,我怎么把粮食交给你。你和上司怪我,老百姓骂我,我他妈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你倒是给我拿个主意啊!”

齐广田冷笑一声骂道:“你真够混蛋的!你们接了我的订金,交不上货怪我吗?你的老板不敢露面,派你这个笨蛋来处理这种麻烦事,光想挣钱不负责任。”

“哎呀,齐先生!”潘大嘴叫起苦来,“现在局势这么紧张,你叫我上司老板怎么敢出来?把粮食卖给你们,公开了,就是汉奸,要掉脑袋的!”

齐广田叹了口气说:“好,我先咽下这口气,给你出个主意:现在如果粮食运到码头来了,你们可以把这些罢工的回回抓起来,或者撵走,另外找些工人上码头。通知轮船公司让船靠岸,把粮食搬上船。”

“天爷!”潘大嘴说,“另找一批苦力不难,我手头有现成的。只是那些回回苦力你敢抓,敢撵吗?他们有武功——安庆的马儿骑不得呀!”

“你的枪杆子是吃素的?”齐广田问。

潘大嘴说:“动了枪杆子,事情闹大了,怎么收拾?我这个汉奸替死鬼扛得住吗?再说,你要的粮食也就没啦!”

“唉!”齐广田走到窗帘旁从空当里观察码头,“我想个办法……”他看见那两个冒着热气的水桶,如获至宝,指着问,“大嘴,那桶里装的是什么?”

“绿豆汤呗,慰劳罢工的苦力的,天热,又解渴又解暑啊。”潘大嘴说,“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齐广田说:“在那些绿豆汤里放点什么东西,让那些骑不得的马儿喝下去全都趴下,武功再好有什么用?不用开枪,把他们抬下去,等粮食运到码头,换一批苦力来搬上船不就成了吗?”

潘大嘴大嘴一咧:“好,你这个主意好!可是怎么到桶里放东西?放什么东西呢?”

齐广田说:“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只要能把我保护好就行了!”

潘大嘴说:“好,我保护你,保护你!就这么着,老天保佑,回回一倒,粮食运到了码头。另一拨苦力一上,这就成了!要是粮食运不到呢?”

“运不到等啊!这回回们趴下了,十天半个月是站不起来的!”齐广田回来对齐秀莲说,“乖女儿,这回要看你的啦!”低头对着秀莲的耳朵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然后打开柜子,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纸包包来。

江边码头围成一圈的人群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清真小学的女校长沙梅英领着一群男女小学生走进圈子里来,面对码头排成两排。沙梅英站在前面对着码头工人们大声说:“各位工人师傅们,辛苦了!你们怀着满腔的爱国热情,实行了罢工,我们安庆清真小学的全体师生坚决拥护你们!下面我们演两个小节目以表达我们的慰问之情。”

这时一个小男孩走出来报幕:“第一个节目,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请大家和我们一起唱!”于是他转过身来指挥大家慷慨激昂地唱起来。码头工人、四周的群众和小学生们一起唱着这首歌,大家流着热泪,心潮澎湃地唱着,唱完以后便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罢工到底,决不屈服!

小男孩走出来继续报幕:“下面还有一个节目——武术表演,由清真小学九岁的马玉莲同学为大家演练一套‘十二路弹腿!”

说话间站出一位小姑娘,身穿夏季白色练功服,圆圆的苹果脸,双目有神,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拖在脑后。她站定了先抱拳行礼,然后大喝一声开始表演。这套十二路弹腿本是安庆探花第回回马家拳的基本拳法,以腿功为主,拳臂有机配合,拳后藏腿,腿后藏拳,拳腿交替,频频出击,腰身妙转,环环相扣,交替无痕,绵绵不断,看似简易,内涵玄机。十二路练罢轻松完成收势,安详庄重,拳技既精,风姿又美,引得掌声雷动,一致叫好。

打拳的小姑娘马玉莲,乃是沙梅英的女儿,当下母女二人连忙抱拳谢幕,沙梅英说:“谢谢大家捧场,天气炎热,不宜多演节目,今天我们熬了绿豆汤,还是请工人师傅们先解解渴吧!”

“请等一等!”人群中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子,鼻子上架着玳瑁边眼镜,文质彬彬地将一个小女孩牵了出来,对大家说:“我们是东北哈尔滨人,这孩子的母亲是被日本人杀死的。我们逃亡,流浪到南方,让这孩子唱一首歌表一表对码头罢工的支持和敬意,可以吗?”

沙梅英一怔,问道:“唱什么歌?”

女孩子说道:“母亲!”

“好!”沙梅英说,“可怜的孩子!唱吧,大家欢迎!”

一阵掌声过后,小姑娘开始唱,这首《母亲》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很流行,沙梅英和大家都认真地听,但是她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不安,眼睛望着这个小女孩的父亲,他却缩到人群身后看不见了。

歌声唱的是:

母亲的光辉,好比是灿烂的旭日

永远地,永远地照着你的身

母亲的慈爱,好比是和煦的阳春

永远地,永远地温暖你的心

……

唱了一半,小女孩突然悲从中来,失声痛哭,群众认为她是怀念被日本人杀害的母亲,深受感动。

“好了,别伤心,别往下唱了!”

“这孩子真可怜!”

“日本鬼子把人害苦了!”

沙梅英感到有点不对劲,上前扶住这悲伤过度的孩子,谁知这孩子竟站不住,倒在沙梅英的肩头,像是昏厥过去了。沙梅英抱起孩子,四顾高呼:“这孩子他爸爸呢?快来呀,孩子中暑了!”

群众中有人高叫:“孩子他爹,快给她喝碗绿豆汤!”

沙梅英万万没有想到这孩子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我父亲是日本特务,他在绿豆汤里下毒,害你们。快,快把绿豆汤倒掉,我不想跟我父亲走,是他杀死了我母亲,他还会杀死我的。快,绿豆汤!”

这时,女孩子的父亲突然从人群中慌忙地跑进来了,惊呼:“孩子,怎么啦?”从沙梅英怀中抢过孩子,扛在肩上,惊慌地说,“这孩子犯病啦,我得赶紧送她到医院去!”一转身,背着孩子就跑。

码头上乱作一团,马肇刚等工人跑过来问:“怎么回事?”沙梅英说:“快去抓住那个背着孩子跑的男人,他可能在绿豆汤里下了毒,快,这里有我哩!”

马肇刚指挥着一个青年挑走绿豆汤,对工人们一挥手:“跟我来!”大家一起追过去,不料此时潘大嘴带领保安队员挡在前面,只见他咧开大嘴高声狂叫:

“干什么?干什么?不好好干活闹罢工,人家来慰问,你们不知好歹还抓人,反啦!都给我回去,要不然老子开枪啦!”

这时沙梅英赶来了,对着潘大嘴说:“刚才我们马若愚伊玛目看了绿豆汤,里面是被放了毒,伊玛目是有名的老中医那还有错?是那个冒充东北人的鬼子放的毒,快和我们一起把那个坏蛋抓住!”

潘大嘴说道:“抓人要有证据,谁看见他放毒来啦?”

“是他女儿揭发的,还有错?”

“开玩笑!”潘大嘴说,“哪有女儿揭发她爹的,她女儿呢?”

“你明知故问!那个放毒的人刚才背着唱歌的女孩子从你身边跑过去的,你装什么蒜?”

“不跟他废话了,再过一阵子,坏蛋就跑了,女孩子说不定有什么危险哩!”马肇刚急了,大叫,“潘大嘴,你再挡住我们,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哎呀!”沙梅英突然尖叫起来,“玉莲呢?我女儿马玉莲呢?”

原来马玉莲眼尖,看见那个男子背着唱歌的女孩飞跑,来不及细想就立即追过去。她个头小,从人缝里钻出去,疾如闪电。只见那个坏蛋从临江宾馆侧门跑进去了,她跟在后面跑进去,上了楼梯。那男子一手抓住唱歌女孩的衣领一手举着明晃晃的一把匕首正在盘问:“你刚才对那个女的说什么了?你说我去下毒了是不是?”

“住手!”小马玉莲跑进屋高声怒吼,“放了她,否则对你不客气!”

吉田宽夫已经没有退路,挥动匕首直向马玉莲刺去,而他女儿秀莲却迅速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马玉莲趁机躲过,随即一弹腿踢到对方肚子上,秀莲趁机来夺匕首。怎奈人小力微,反被她父亲一刀刺在左胸膛,鲜血四溅。这吉田宽夫不敢逗留,一手提着手包,一手拉开窗帘,看见了潘大嘴,就往街心跳下去。这一跳恰恰跳在潘大嘴的面前。

原来,马肇刚和沙梅英领着一群码头工人来冲击保安队长的警戒线,保安队不敢开枪。近身和马回回们对抗,他们绝对不是对手,手中的步枪就像烧火棍一般不起作用。潘大嘴只好领着队员们慢慢往后退,退到临江宾馆这儿,沙梅英和马肇刚带一位工人立刻进了宾馆。正好吉田宽夫此时正跳了下来,潘大嘴这下可没法保护他了。万般无奈,只好拔出手枪来,想对天开枪把局面镇住再说。不料他还没有举枪,就听见了一阵枪响:“砰!砰!砰……”他心想:坏了,马回回开枪了,这就要打仗了!可是对面的码头工人并没有开枪啊。

“潘大嘴!”一个声音在身后怒喝起来。潘大嘴一回头,见是国军驻安庆城防司令部的刘副官,身后还有约一个排全副武装的正规军人围了过来,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地敬了个礼,说道:“报告刘副官,马回回在码头罢工,我奉命维持秩序,不料他们要擅自抓住这位东北逃难来的难民,我劝说不听,还要夺我们的枪。”

“不对!”这时刚刚赶来的马若愚伊玛目抢过话头说,“刘副官,这个日本人化装成中国难民在绿豆汤里下毒,被我们发现了。所以要协助保安队捉拿归案,不想这位潘队长却一味刁难,就此发生争执。”

刘副官是认得伊玛目的,知道此人德高望重,连司令都不愿轻易得罪他,于是笑容满面地说:“伊玛目先生,真是对不起!”回过头来,“啪!啪!”左右开弓打了潘大嘴两个耳光,立即发令,“杨排长,把这个日本人和潘大嘴给我抓起来!”

杨排长指挥兵士将吉田宽夫和潘大嘴抓住,用绳子反绑双手。这两个人竟一点也没敢反抗。刘副官对杨排长下命令:“将这两个人押回司令部,我们要严加审讯,依法惩处。”

“等一等!”这时临江宾馆的门打开了,马肇刚和一位码头工人用门板抬了一个遍身血污的女孩走了出来,随后跟出的是沙梅英牵着她女儿马玉莲。

沙梅英上前几步高声说:“刘副官,您到清真小学来过,我认得您,请您主持公道!那个日本人在绿豆汤里下毒,怀疑是他女儿告的密,竟把他女儿杀死了,真是禽兽不如。”

刘副官走上前看看门板上血泊中的女孩,没有试出鼻息,回头大骂日本人:“你这个没有人性的禽兽!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连禽兽都不如!”又对杨排长说,“还不赶快押送到司令部里去。”

“是!”杨排长一挥手,几个士兵便端枪押着吉田宽夫和潘大嘴离开。这时吉田宽夫却出人意料地大哭起来:“秀莲,秀莲,我不想杀死你,你是怎么死的?秀莲,我的女儿,女儿呀……”惹得潘大嘴也大哭大叫:“刘副官,我执行命令,我没有做错,我冤枉啊!”

这时伊玛目马若愚对沙梅英使了个眼色后对刘副官说:“刘副官,这个女孩子是个好孩子,她是无辜的,总不能把她扔到长江里去吧。你来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由我负责把她埋到城外坟山上去吧,你看呢?”

刘副官很痛快地说:“那就拜托了!”

于是马肇刚等二人抬着门板,迅速跟着伊玛目进了大南门。原来,善于治刀伤的伊玛目诊断这个女孩,虽然失血过多,脉息极弱,却并没有死。刀尖没扎到心脏,扎到肋骨上了,赶快施救应该不难治愈。

很快地,日本人和潘大嘴被押走了,日本女孩秀莲的“遗体”也抬走了,留在码头上的沙梅英心里明白,刘副官就是大汉奸派来联络潘大嘴卖粮食给日本人的一个小汉奸。这个潘大嘴和日本人肯定会被放掉的。可是码头工人此刻没有必要和这些败类斗。特派员交代的中心任务就是不让粮食从码头运出去,现在四乡的粮食已被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截住,转移到山区了,码头也罢工了。基本任务算是完成了,于是沙梅英对刘副官说:“现在江边没什么事了,您看……”

刘副官点头说:“保安队员就撤了吧。你们要罢工就罢工,我们司令部不干涉,不过现在不会从江上转运粮食了。沙校长,时局变化无常,咱们各自珍重吧!”

沙梅英意识到,刘副官所属的部队也要调走了,汉奸们已经不可能再卖粮食给日本人了,他们还会继续卖国,只是方式不同了。形势千变万化,更艰苦的斗争还在后头。

在安庆城的附近有两座名山历来被人称道,在西边潜山县内有座天柱山,此山巍峨秀丽,雄奇兼备,系江淮大地第一名山。在安庆城东北的长江北岸枞阳县北边,有一座仅有不到200米高的山。因为其形似船而又三面环水,远看似浮在水上,故名浮山。游击队把汉奸打算卖给鬼子的粮食弄走后,就分散保存在这两处名山游人罕至的无名洞穴之中,以免落到敌人之手。

就在浮山脚下有个小小的村落,名叫仙药村,居民多为马姓和沙姓的回民。村子虽小,当时在安庆一带颇有点小名气,一则是由于附近山野盛产中药材,尤以刀伤药疗效显著,而村民中也出现过一些疗伤的土郎中。二则是村子里出了几位名人,一位是安庆大南门清真寺的马若愚老阿訇,另一位就是他的妹妹马若芙,兄妹二人不但都读过私塾,而且都曾研习中医,尤其是精通当地土产药材,经常上山采药,治病救人。马若芙嫁给沙家,不幸夫君早逝。留下一女便是沙梅英,梅英跟着舅舅马若愚进了安庆城,一边上学一边习武。

那天码头事件中,日本女孩秀莲被她的魔鬼父亲扎了一刀,马若愚伊玛目经验丰富,知道可以治愈,便将女孩抬到家中密室进行抢救,敷药,包扎,内服丹药,果真将她救活了,秘密送到了浮山下仙药村他妹子马若芙家里。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新鲜,门口还有一个小小的莲花池,每到夏天,莲花从水面绿叶丛中长了出来,含娇绽放,清洁美丽,满池清香,是最适宜养伤的地方。

经过马若愚、马若芙老兄妹的精心治疗,沙梅英、马玉莲母女俩的精心照料,小秀莲的伤势治得比较顺利。虽则流了很多血,心脏未曾受伤,因此好得很快。

眼见马家人对自己待如亲人,日渐康复的小秀莲也从受伤的阴影中走出来,慢慢开始向这些中国恩人们敞开了心门。她说她家婆的祖先是安庆一位回民探花公的部下,她家婆喜爱莲花。因为莲花是观音菩萨宝座上的神花。“我爸爸这么害中国人,中国人还这么爱我,观音菩萨会保佑中国人的。”

这天,大人们在门外莲花池边摆好了桌子、凳子,桌上放了糯米粑、白糖、茶水。这时马玉莲扶着秀莲走出来了。

马若芙老太太连忙热情招呼:“小秀莲,你看,你梅英妈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是糯米粑!”秀莲认出来了,她一下扑倒在马老太太的怀里哭着说,“马家婆,您是我的好家婆。伊玛目是我的好家公。玉莲姐是我的好姐姐。”她对沙梅英说,“您是我的好妈妈!魔鬼毁了我的家,现在我在安庆又有了自己的家,我……我……”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孩子,别哭,别哭!伤口刚长好,不能哭!”马家婆搂着她,流着泪说。

沙梅英将秀莲拉过来,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好孩子,你不是很坚强吗?喝口茶,让你小姐姐唱一首小孩儿到家婆家去吃糯米粑的儿歌给你听,好吗?”

“哟!”秀莲笑了,“这个我也会唱,是我家婆亲自教我的,我家婆的祖上也是安庆人嘛!”

马秀莲喜出望外,“那我们姐妹俩一起唱!一,二,三——”

小小孩儿,剃光头。

哪里去?家婆家去。

做吗事?吃糯米粑。

什么菜?青菜。

什么青?我是家婆小亲亲!

“好啊!”伊玛目带头鼓掌。

“小亲亲!小亲亲!”老家婆张开双臂,两个小亲亲便投入她的怀里。两小一老哭成了一团。

沙梅英一边擦眼泪一边感叹着:“这首儿歌随着探花公一起到了台湾,快二百年了,没想到今天又被一个可爱的日本女孩子带回到了安庆,要不是亲身经历,谁肯信呢?”

“我信!”一个洪亮的嗓子在身后响起来,大家回头看,原来是马肇刚来了,只见他满头大汗,显然是有急事快步赶来的。伊玛目吃了一惊,赶忙问道:“肇刚,怎么累成这样?码头上又出事啦?”

沙梅英倒了一杯茶给他:“有什么大事吗?急成这样,先喝口茶!”

肇刚接过茶一口喝完,忙不迭地说:“昨天7月7号日本鬼子发动了卢沟桥事变,眼看就打大仗了,鬼子想占领全中国的侵略战争已经打响了,安庆城里人心惶惶,政府又没个主意。我们安庆的回民们该怎么办?所以我急急忙忙地请马教长和沙校长赶紧回安庆城,商量一下对策。”

“那好,”伊玛目说,“梅英,我们两个先回安庆,玉莲和秀莲这两朵莲花先留在这里,请老妹子照应一下,将来万一挡不住鬼子,恐怕我们还是要回到乡下躲一躲。”

“别急着走!”马若芙老太太说,“先把这糯米粑吃了!”

1938年5月19日徐州陷落,日军为了围攻武汉,欲先夺安庆作为据点和补给基地,当然与掌握粮食来源有重要关系。

6月11日午夜,日军在距安庆20公里处登陆。时值大雨滂沱。6月12日下午6时攻占安庆,然后冲入城内,竟未遇到抵抗,原来守军及保安队自称“伤亡过重”而放弃了安庆城。当时安庆城防的川军杨森所属部队一枪未放,便向潜山方向撤退。虽未交战,安庆沿江建筑多被飞机、军舰炸毁,日军进城见男人便杀,见女人便奸淫,并在各处纵火,抢劫财物。西门正街一片瓦砾,居民大多仓促逃往农村,来不及逃的就难免遭殃。只见到处横尸街头,血水横流。

那天在临江宾馆前面吉田宽夫和潘大嘴两人被刘副官捆绑押走之后,并没有被送进牢房,而是带到密室里向他们说明形势正在变化,四乡的粮食已经被共党游击队转移,不可能运到轮船码头来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双方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今天奉上峰的命令,把你们两个人放了,粮食的订金就不退了。你们各奔前程吧!我刘某也算对得起你们,交个朋友吧!

吉田宽夫知道,以后搜集粮食还得依靠潘大嘴这个走狗,而这条狗现在也是无处投奔,于是说服潘大嘴,跟着他,按照预定的计划,在战斗部队找到了平野太郎少佐。

这次杀进安庆城来,吉田宽夫恨不得大开杀戒以泄积愤,可是平野不让他和潘大嘴过早露面,怕有人认出来,不利于征粮大计。却是派潘大嘴化了装到乡下去侦察粮食的去向,他是土匪出身,对这一带的山头自然比一般人要熟悉。

在安庆沦陷之前,安庆回民在马若愚伊玛目和沙梅英校长、码头工人首领马肇刚等人的策划下,尽量向四乡疏散,马肇刚带着一批健壮青年去投奔由柳川先生领导的抗日游击队。伊玛目和沙校长则来到浮山脚下老家仙药村。

沙梅英是红军烈属,地下党员,由于她是在浮山脚下长大的,所以浮山藏粮地点的保护工作她是负责人之一。这浮山七十二洞,那些有名的风景区是不适宜藏粮食的,大部分粮食都转到崇山峻岭的天柱山区人际罕至的洞穴。有一小部分则藏在浮山比较隐蔽的小山洞,为了更加保险起见,进山的洞穴通道里还埋了地雷,而洞口则用长满野草的泥墙遮住,不易发觉。

万万没有想到,鬼子6月12日杀进安庆城,6日18日平野太郎少佐就带着吉田宽夫、潘大嘴,率领一支鬼子兵来到了浮山脚下。因为潘大嘴急于拍马屁立头功,他断定拥有七十二洞的浮山中很有藏粮的可能。平野认为颇有道理,便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先下手为强。

浮山脚下距离枞阳和长江比较近,山又不高,远远不如西边天柱山区崇山峻岭地形复杂,所以不利于战时民众躲避。仙药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安庆沦陷后已在游击队帮助下连夜分批向西转移。现在剩下马若芙老太太、马若愚老伊玛目这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还有马玉莲、齐秀莲两个九岁的女孩儿,老的老,小的小,只有沙梅英校长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所以只能等待马肇刚和游击队员带着大车前来接他们走。

那时候,没有通讯手段,信息不灵,不知道肇刚什么时候能到达,估计中午差不多。他们整理好必带的衣物,胡乱吃了点东西,喝足了水,便在家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两个女孩没事干就轻轻地唱着儿歌:

小小孩儿,剃光头。

哪里去?家婆家去。

“对了!”沙梅英突然叫了一声,“我想起一件大事来,这两个女孩子,日本人吉田宽夫是认得的。万一这个家伙也到了安庆,碰见了自己的女儿秀莲和跟他对打过的玉莲,会惹麻烦的。”

玉莲说:“哪有这么巧?吉田和潘大嘴不是被刘副官抓起来了吗?

沙梅英说:“刘副官也是个小汉奸,会把这两个坏蛋放了的,怎么办?”

“剃光头!”马若愚说,“把这两个家婆小亲亲都剃成光头!老妹子,你不是有剃头刀吗?”

“好的,就这么办!”马若芙经常给人治外伤,剃头刀是常用来清理皮肤上汗毛的工具。于是从包里取出剪子和剃头刀。梅英去打水,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准备工作,然后由马若芙把两个漂亮外孙女的长发剪去,剃成了光秃秃的和尚头,又换了衣裳。两个小亲亲稀里糊涂变成了秃小子,连忙跑到莲池边,俯身看水中的影子。

两个哭笑不得的女孩子同声唱起了儿歌:

苍蝇叮不住

蚊子翻跟头

“哈哈……”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料此时马玉莲突然指着下面惊叫一声:“鬼子!”大家回头望去,就看见对面树林子里冲出一队鬼子兵朝着他们一家人分两路包抄过来。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沙梅英对两个女孩子说:“记住,你们谁也别出声,你们都是秃小子!”说完在地上连续抓了几把土往马玉莲和齐秀莲的头上、脸上抹去,把头和脸弄脏了。伊玛目一手一个把她们拉在自己身边。说时迟,那时快,大家来不及散开,一队小鬼子兵就端着枪跑了过来,将一家人团团围住。

平野太郎这次是亲自带队来的,身后就是吉田宽夫和潘大嘴。

平野那猫头鹰的眼睛一转,用流利的中国话说:“乡亲们!大日本帝国为了把中国大陆的良民从西方列强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王道乐土,现在已经解放了上海、南京和安庆。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目标,我们的战士们不怕流血牺牲,可是他们需要粮食。听说你们这里藏了大批的大米,希望你们告诉我贮藏的地点。你们就是大大的良民,皇军保证不杀你们,明白?”

没有人回答。

平野指着潘大嘴:“你的,讲。”

这潘大嘴穿了一套黑色中式短打,头戴草帽,当即脱下草帽,毕恭毕敬地向平野一鞠躬:“是!”回过身来趾高气扬地说,“你们没想到吧?我潘达岁今天又回来了!我是来帮你们的,救你们的!你们看看皇军手里的洋枪,那可不是吃素的!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快说出来,浮山七十二洞,粮食藏在哪些洞里?带皇军去搬出来,我包你们没事;要不然,你们就别想活到明天。”

谁知道这一家人一个个怒目圆睁,却一声不响。

平野冷笑一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示意吉田,“你给他们点厉害!”

吉田宽夫这下可来劲了,一直走到伊玛目面前,狞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是伊玛目,是回回的教长,你说话大家都听,你知道粮食藏在哪里吗?”

伊玛目不吭声,摇了摇头,把两个光头孩子紧紧搂住。

“巴嘎!”吉田宽夫一手一个将两个光头孩子推开,用匣枪指着伊玛目,“我知道你会武术,可是拳头挡不住子弹,你就老实招了吧!”

伊玛目此刻如果出手,夺过吉田手中手枪把他制服自是不成问题,可是一家老小都在周围敌人的枪口下,他怎敢出手?把两个光头孩子又拉过来,把孩子的脸埋在自己胸前,说:“孩子,别怕!”

潘大嘴把嘴一咧,露出大金牙,趁这个机会插话:“这两个秃头小子是你们什么人?”

伊玛目说:“是我收留的两个孤儿,你潘大嘴知道我一辈子没讨过老婆,没儿没女,所以收养这两个要饭的小叫花子当孙子,也算是积德罢了!”

潘大嘴追问:“沙校长的女儿,那个会武术的马玉莲哪儿去了?”

沙梅英此时抢过话头说:“前几天我让她跟着达阿訇先走了,到湖北去了,你是找不着她啦!”

平野太郎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喝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我现在只要粮食!”他把手枪对准了马若芙老太太,回头对伊玛目说,“你不带我们找粮食,我就杀了这个老太太!”马若芙老太太此时忍不住了,她高声叫着:“伊玛目老哥,你别心疼你老妹子,妹子我活到70了,还怕死吗?这粮食有没有,藏在哪里,我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能瞎说,为主的在看着我们,当汉奸死了是要进多灾海(火狱)的。”

“砰!”老太太话没讲完,平野太郎的枪就响了,可叹马若芙老太太一个虔诚的回回,一生辛劳诚实,采药济世,救助过多少乡亲,就这么被日本侵略者杀害了!鲜红的热血从胸口喷出来,她手一松,往后一仰,倒下了!

“老妹子!”伊玛目泪如雨下,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因这时他用手掌紧紧捂住了两个光头孩子的嘴,不准她们哭出声,但孩子的泪水如泉水般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妈妈!”沙梅英再也忍不住了,哭叫着冲过去,扑倒在鲜血淋淋的马若芙老太太身上。

泪水、鲜血流在地面,流入莲池,莲池里一片血泪。

平野怒吼:“粮食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一片可怕的沉寂。

吉田宽夫对平野说:“老师,他们不开口还不如用机枪扫一扫,不能再让他们猖狂了。”

“巴嘎牙路!”平野怒吼起来,“我们今天的任务是粮食,不是杀人!把人杀光了,谁带我们找粮食?一堆死尸能当饭吃吗?”

吉田一愣,连忙低头:“是的,可是不杀人他们也不肯说。”

平野说:“谁说不杀人啦?刚才不是杀了一个吗?杀人不是为了痛快,杀人是为了撬开他们的嘴!”

吉田心中不服,问:“撬开谁的嘴?”

平野指着潘大嘴喝问:“你说,谁能知道粮食在哪里?”

潘大嘴趁机讨好,指着沙梅英说:“当然只有她知道!她是清真小学的校长,思想左倾,安庆码头闹罢工,她是一个煽风点火的家伙。我一直怀疑她和共产党有关系。”

平野说:“很好,你分析得对!”然后装出同情的样子对沙梅英说,“你是校长,有文化的人!孝顺母亲,疼爱孩子是你的美德,你如果早点带我们去找粮食,你慈爱的老母亲也不至于死掉。所以是你杀了自己的母亲!那么这位伊玛目又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老舅舅,我的教长,是被你杀死的我母亲的哥哥。”沙梅英说,“他也只管清真寺的事。”

“我明白!”平野枪口瞄准伊玛目对沙梅英说,“我从一数到十,数到十你还不肯带我们进山找粮食,我马上让你舅舅到天上和你妈妈兄妹团圆。”

伊玛目急了,叫道:“梅英,你不能进山,他们会杀了你的,还是我去吧!”

平野问:“你带我们找粮食?”

伊玛目说:“我不知道粮食在哪里,你们带着我进山去慢慢找。”

“不!”沙梅英知道必须做决定了,“伊玛目,还是我带他们去吧!不就是要粮食嘛!”

平野高兴了:“你的去?”

沙梅英说:“我带你们去,这里只有我知道粮食藏在哪里,但是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沙梅英说,“我保证带你们找到粮食,你保证不再伤害我们一个人。”

“没问题,第二呢?”

“第二,我们几个人都是老弱妇孺,没有力气,找到了粮食只能你们自己搬!”她这一条是让平野更加相信她找粮是真的,平野还真的很高兴,连忙说:“当然,我们的士兵有力气。好了,我都答应了,行动吧!”

“等等,”沙梅英说,“大家都累了,不能站在这里等,让他们进屋去休息休息,等粮食出山了,你保证给他们留下口粮再走,保证以后再也不来了!”

“你有完没完?”平野急了,“好了,就这些,我都答应了行吧?快点带我们进山!”沙梅英回身跪下,流着泪说:“伊玛目,孩子们,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进山去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不要哭,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然后站起来对平野说,“让他们进屋里去吧!”

平野下命令,留三个士兵押着伊玛目和孩子们进屋去,把马若芙的遗体也抬了进去,屋前屋后屋里各留一人持枪看守,一切妥当,发令:“进山!”让沙梅英走在最前面带路,然后是平野,后面跟着潘大嘴,然后是众士兵,由吉田宽夫断后,走向浮山。

此时由柳川政委和马肇刚率领的一支回汉两族青年组织成的抗日游击队已经接近了浮山。他们是从潜山、高河埠那边过来的,目的是将浮山脚下的乡亲和山上还没运走的粮食转运到西边来,西边天柱山区地势险要,有利于群众躲藏,也有利于存放粮食。他们一共30多战士,带着十几辆大车。他们没想到日本人会提前行动早到了浮山。当他们临近通浮山的公路时,发现了几辆鬼子的卡车,每辆车只有几个鬼子守护。显然这肯定是鬼子通过汉奸得到情报,抢先一步到浮山去抢粮。游击队来晚了一步,糟了,伊玛目和沙梅英他们再有武功也敌不过身背洋枪的鬼子兵啊!当下柳川政委指挥,悄悄地接近敌人的卡车,出其不意地居高临下袭击那些鬼子兵,鬼子仓促应战,互相射击了不久,就被游击队的火力消灭了,游击队无一伤亡。这一仗打得太漂亮,只是敌人部队早到了浮山,亲人们的安全难以保证,柳川心急如焚,下命令全速前进。

再说伊玛目马若愚和两个孩子在屋里坐着,一个鬼子持着枪守在门口,屋前屋后各有一个鬼子兵守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伊玛目的心里如长江的怒涛冲击着堤岸。突然听到远处有密集的枪声,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门口的鬼子兵把枪一举大声嚎叫:“不准动!动一动死了死了的!”伊玛目对玉莲轻轻地说:“敢儿列,板得门丫儿朵斯提来了!”这是安庆回民内部的暗语,意思是说:“大家沉住气,别做声,我们回民自己的亲人们来了!”

玉莲一听就知道是马肇刚领着游击队到了附近,不觉精神一振。鬼子兵大叫:“不准说话的要……”把枪栓拉一拉,子弹上了膛。

只听得“轰隆隆……轰隆隆……”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并不是鬼子兵开了枪,而是浮山里的大爆炸声,地面也震动了起来。伊玛目痛苦地大叫:“梅英,好样的!”两个孩子也都明白了,是沙梅英带着鬼子进到山洞里故意踩响了地雷,与敌人一起粉身碎骨了!同声带泪高呼:“妈妈!”那个鬼子大叫:“安静!”举起枪来,不料伊玛目一个箭步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枪来,将他放倒。一脚踩得鬼子七孔流血,一命呜呼!此时门外莲花池畔枪声响起,原来是游击队赶来了,两个鬼子兵企图顽抗,立刻被乱枪击毙。伊玛目领着孩子从屋里走出来,肇刚跑过去,叫着:“伊玛目!我们来晚了一步,您没事吧?刚才的爆炸声那么响,是鬼子进山踩地雷了吧?沙梅英校长和她老妈妈呢?”

伊玛目流着泪说:“梅英她老妈妈已经牺牲了,这不,躺在院子哩!”

“什么?”肇刚冲进屋,见马若芙老妈妈躺在那里,浑身血污,禁不住抱住遗体大哭,“老妈妈呀!我来晚了啊!”

伊玛目说:“先别哭,你梅英姐带着敌人进山去了。”

柳川在身后听得真切,立刻下令:“肇刚同志,梅英同志这是为了保护老人、孩子和粮食,把敌人带到雷区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啊!快,快带人进山察看,最好能把梅英同志救出来!”

肇刚急忙带着部分游击战士从迷漫的硝烟粉尘之中冲进了山,柳川则指挥着游击队战士在附近搜索。搜索了一阵,确认周边没有敌人,柳川对伊玛目说:“此地不可久留,等肇刚同志他们一回来,我们就先将您和两个孩子送走,然后再把粮食运走,如果能把梅英同志活着救出来那就太好了!”

马肇刚带着进山的战士回来了,抬回来两具遗体,放在莲花池边,大家围了上来。

马肇刚流着眼泪说:“爆炸现场尽是焦糊的人体残肢碎片,已经看不清面孔了,只有一头一尾两个人还比较完整,这前面的就是我们的沙梅英校长。大家仔细看,还能辨认出来,我估计她故意踩了地雷后立刻拼命往前跑,拐了个弯,所以没有被炸碎。”

“妈妈!”马玉莲扑了上去嚎啕大哭。

“妈妈,妈妈!”秀莲也扑上去嚎啕大哭。

战士们都围过来一起痛哭。

伊玛目站在那里抽泣,柳川走过来拍着老人家的后背说:“老人家,您年纪大了,不要太伤心了。”

“你看!”伊玛目指着另外一具尸体说:“那个鬼子的死尸怎么在动?”

柳川一看,可不是吗,那个鬼子难道还活着?

大家听说了都回头看那边地上躺着的浑身是血的鬼子,肇刚走过来说:“咦!这个人我认得,是吉田宽夫!就是改名齐广田的日本间谍。他是个胆小鬼,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所以潘大嘴炸死了,他没炸死。”

齐秀莲跑近前,看见这个日本人的头在动,她说:“还真是我爸爸,不,我没有这个爸爸!他是日本间谍吉田宽夫,没错,就是他。”

这吉田宽夫虽没有死,却也是受了重伤,眼看活不成了。他似乎听见了秀莲的声音,居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也许是回光返照吧,他神志清醒了,认出了眼前这个光头女孩子居然就是他自己的女儿。他使劲地发出声音来:“秀莲!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在这里?你怎么把头发剃光了?我怎么被你……骗过了……没认出来!”

秀莲说:“你是一个杀人的魔鬼!你带着行刑队杀死过多少中国的抗日战士?你又杀死过多少中国老百姓?”

吉田宽夫说:“女儿,你不明白,这是一场战争,战争能不死人吗?”

肇刚怒喝:“你胡说!这是一场侵略战争!你们是刽子手!你们占领了南京到处烧杀掳掠,30万的中国人被你们残酷地杀死了!30万!”

“没有!”吉田宽夫强辩,“哪有30万人?打仗死人是免不了的,攻下大城市死个三千五千的,这是正常的。”

“你不承认就不存在了吗?”秀莲接着问,“你刚才叫我女儿,那你为什么要举着刀子杀自己的女儿?”

“我没有杀你!”吉田宽夫耍赖。

“无耻!你不但杀我,还害死了我妈妈!”

“谁害死了你妈妈?你妈妈是在研究院里做试验不小心受了感染死的!”

“不对!你们骗了我妈妈,那不是一般的研究院,是细菌战研究院。我妈妈不愿意干,才被传染的!”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柳川很严肃地说:“你们这些大大小小的杀人犯、刽子手,永远都是历史的罪人!”

谁知吉田宽夫却狞笑起来,虽则声音不大,却十分可怕:“嘿嘿……我想你可能是个共产党,不要用历史这个词来吓我。历史是人写的,你写南京大屠杀,我写南京争夺战。你写杀人30万,我写双方互有伤亡。你写细菌战,我写的历史上根本没有细菌战。若干年后谁写的对,谁写的不对,怎么评判?”

柳川说:“必须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日本军国主义侵华的罪行!”

吉田说:“孩子的教科书也是人写的,你这么写,我一旦掌权,我可以改写,改写成我的历史观。几十年以后这些历史观就是日本中年人的历史观!”

柳川说:“正义终归要战胜邪恶,日本侵华的历史是无法否认和改写的,你们这些罪人注定要遗臭万年!”

吉田拼命挣扎着说:“无论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如何,我吉田宽夫,还有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平野太郎少佐,我们的灵牌和将军们的灵位会一起供奉在东京靖国神社,我们将受到一些大日本帝国要人的参拜……你……你们和我们的后代……会……会看见……见的……”

吉田宽夫终于停止了呼吸,他临终的狂言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头都留下了一片阴影。虽然每一个共产党员和每一个爱国的中国人都坚信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们,但是创造一个和平、幸福的人类未来世界,任务是沉重而艰巨的。

几乎在转眼之间,70多年过去了,祖国正在和平崛起。然而,我们上述故事中的一些人已经不在了,柳川和马肇刚先后都在抗日前线牺牲了。马玉莲的家婆马若芙、妈妈沙梅英是在1938年牺牲在浮山的,而安庆清真寺的伊玛目马若愚老人却寿至百岁。三位的墓地都在浮山之旁,解放后又将三位的坟园和莲花池重新修缮。正当中华人民共和国即将迎来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日的前夕,浮山之麓,喜出望外地迎来了来自日本的贵宾——原来是86岁的老太太赵秀莲带着她的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前来拜会她的中国老姐姐——和她同龄的马玉莲,并到马若愚伊玛目、马若芙姥姥、沙梅英妈妈的墓地致敬。

大家知道赵秀莲就是吉田宽夫的女儿——吉田秀莲。1945年日本投降后,她含泪拜别了伊玛目和马玉莲姐姐,在中国友人帮助下到了哈尔滨,在清修庵中找到她的姥姥赵玉兰,并改了自己的名字叫赵秀莲,在遣返日本人的人流中回到了日本。她姥姥一心拜佛,在她成年之后,姥姥终于出家削发为尼而尽天年。赵秀莲本人奋斗成长,嫁给了一位战争孤儿,二人同心同德从事中日友好的活动。屡次想来中国探亲,限于各种原因未能成行。丈夫去世后,含辛茹苦养大了儿子,儿子成家又有了孙子,已经七岁。赵秀莲亲自一个个地教孩子们学汉语。而在中国的马秀莲呢?老伴也已离世,她有两个女儿,俱已成家,各有一个外孙女。这次老姐妹久别重逢悲喜交集,只是她们再也没有九岁时那种刚浮出水面的莲朵般娇嫩的身影了。马玉莲搭了一副回民妇女的白盖头,赵秀莲戴了一顶白色的遮阳帽,两头白发被遮住了,满脸的沧桑和泪痕却深深地留着!

大家首先到老伊玛目、马若芙老太太和沙梅英校长的墓前按穆民礼数念了经,接了都瓦,然后围坐在莲池旁听二位老人讲当年抗日战争时的故事。两位老人现在都是家婆辈的长者了,互相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着70多年前血泪交集的故事,忍不住声泪俱下,惹得这班后辈们,连同围观的众乡亲们也都伤心落泪。

“好啦!”马玉莲老太太说,“咱们都别哭了!咱们这一辈子的血和泪流得太多了。你们看那两朵莲花——那靠在一起带着血色的两朵莲花!那就是你秀莲和我玉莲啊!”赵秀莲也擦擦泪水说:“今天在这里有中国孩子,也有日本孩子,我希望以后再也没有仇恨,再也没有战争,大家相亲相爱如同一家人,多好哇!”

马玉莲出神地望着莲花池,又说:“老妹子!不瞒你说,这些年来光景变好了,可是……我怎么总是忘不了吉田宽夫临死前说的话啊,我怎么老是觉着他的话正在一点一点变成真的啊……唉,说这些太沉重了,大家也饿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赵秀莲说:“我不要别的,我想吃糯米粑!”

马玉莲说:“咱姐俩想到一块儿来了!”吩咐儿孙们,“把糯米粑端上来!”

于是糯米粑、盘子、筷子、茶水、白糖都端过来了,摆了一桌子,孙子辈的小娃娃们迫不及待地就想吃了。

“等一等!”马玉莲说,“吃糯米粑的儿歌大家都会唱吗?”

“会唱!”所有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显然,那些日本孩子早就被赵秀莲教会了。

“别忙!”赵秀莲突然站了起来,慢慢地去摘头上的帽子,露出了一个光溜溜的秃头,连她的家人都吓坏了。

“家婆,你干吗剃光头呀?什么时候剃的?”小外孙女惊叫着。

“昨天,我悄悄找人剃的。”赵秀莲说,“这首儿歌是我小时候家婆亲口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小孩儿,剃光头。后来1938年我被我那没了人性的父亲杀伤,到此地来养伤,是我的中国亲人照顾我的。为了怕被搜山的日军兵发现,就把我和玉莲姐都剃了光头,伪装成男孩子。所以我今天要剃着光头在这里唱,我要让老伊玛目,我的中国家婆马若芙老人,我的中国妈妈沙梅英校长在天之灵看见:过了70多年,我还是那个流着泪,光着头的外孙女,那朵带血的莲花,那个家婆的小亲亲!”

“啊,我的妹子啊……”马玉莲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她竟也缓缓摘下了头上的白盖头,“依教门的规矩,这盖头不该摘,可是今儿个我想破个例,让你们看看——”盖头脱落,大家聚神端望,不禁愕然——竟也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什么也不用解释了,老老小小人人洒着热泪,同声唱着:

小小孩儿,剃光头。

哪里去?家婆家去。

做吗事?吃糯米粑。

什么糯?红果糯。

什么红?山楂红。

什么山?柞山。

什么柞?油炸。

什么油?菜油。

什么菜?青菜。

什么青?我是家婆小亲亲!

小亲亲!小亲亲!

两朵莲花带血开,光头泪女小亲亲!

责任编辑 石彦伟

责编手记

马自天是一位1929年生人的部队出身的老作家。或许是血性中的本能使然,他的小说无论长篇还是中短篇,大都致力于硝烟中的追忆与对和平的呼吁。记得1995年,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本刊推出专号,发表了马自天的中篇小说《老磨》,此作曾获中国作协组织的抗战文学征文奖。那一年,作者66岁。2005年,本刊再推专号,仍为纪念抗战胜利,马自天再次寄来小说《双鱼记》,仍是沉甸甸的一篇。迨至今年,抗战胜利已70年了,而马老先生也已86岁高龄。今春之际,编辑曾去老人家中看望,闲谈中间讲起此次纪念专号之事,并将上一军道:“50年您写了,60年您写了,这70年您不能不写吧。”其实,这话更多还是对一位老作家曾有贡献的安慰,谁又忍心让一位刚做了心脏和眼科手术的耄耋老人,再赋中篇呢?谁知,就在组稿之际,一厚沓明显是誊抄过的工工整整的三万余字的手写稿,竟真的寄到了编辑部!经人敲字,几番往来润改,终于有了这篇汗泪织就的《小亲亲》。

“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为了表达对抗战胜利的一份心情,为了对那段他曾亲身经历的从战壕、尸堆里爬出来的不堪岁月的缅怀,为了表达对马若愚、沙梅英、马肇刚等长江边的回族民众及各民族抗日英雄的深切致礼,老作家用他的一枝硬笔,将正义交付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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