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自虎
关键词: 盛唐气象;诗中有赋;灵活多变
摘 要: 盛唐气象是文艺反映盛唐时代精神面貌的典型概括。唐人不再像汉人那样创作出反映时代精神面貌的大赋,可是唐帝国所酿就的时代精神风貌总是要通过文学艺术体现出来,诗歌就成了唐人驾轻就熟的最佳表现手段。从文体交融的角度看,唐诗正是接受了赋体的影响,发挥出五七言诗歌的强大优势,代替大赋那种笨拙、堆砌的形式,以其阔大雄劲的气势、灵活多变的方式反映了大唐盛世的精神面貌。
中图分类号: I 207.22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2015)06076108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序》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将赋和诗这两种文体看作汉唐两大盛世代表文学样式。当代辞赋学专家赵逵夫说:“总的说来,武、宣时代是代表汉赋特色的文赋、特别是骋辞大赋内容与形式结合最好之时。大汉王朝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巨丽为美的审美特征,铺排夸张的语言风格,都与赋的内容相一致,从而形成在相当长时间中萦绕在赋家心头的汉赋之魄,使无数作者在创作中自觉不自觉地去模仿它,追求它的效果,寻找它的精神。它的深厚华美,宏伟正大,像盛唐诗歌一样,都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后人不可能重新创造或摹拟得到。”[2]29将西汉大赋与盛唐诗歌相提并论,指出其“深厚华美”与“宏伟正大”的美学特征,并与时代精神特征联系在一起,是很有见地的。
一
从汉代文学样式来看,散体大赋居于主流地位。汉大赋的产生是适应时代的需要,西汉至武帝时,帝国具有强大声威,为表现汉王朝的雄迈声威与宏伟气魄,于是产生了巨丽铺排的赋体。刘熙载谓“西汉赋气息厚”“汉赋恢之而弥广。”[3]126之所以显得厚重、恢弘,其根本原因来自于恢弘阔大的时代。汉大赋在题材上多写都市、宫室、游猎,采用铺张扬厉的手法,显得气势开阔,所谓“苞括宇宙,总览人物”(《西京杂记》卷二载司马相如语),刘勰谓之“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文心雕龙·诠赋》),也最能体现汉代社会风貌与时代精神,班固称其“兴废继绝,润色鸿业”(《两都赋序》)。
骋辞是汉大赋的主要特征,司马相如论赋的创作:“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西京杂记》卷二)刘熙载说:“赋兼叙列二法:列者,一左一右,横义也;叙者,一先一后,竖义也。”[3]131这种以宫商、经纬、左右、先后排列而成的如锦绣般篇什,自然会显得绚人眼目。应当看到,汉大赋在宏丽的外表背后包含的是一种时代心理特征,李泽厚认为汉代那些状貌写景、铺陈百事的皇皇大赋,如《子虚》《上林》《两都》《两京》,“尽管是那样堆砌、重复、笨拙、呆板,但是江山的宏伟、城市的繁盛、商业的发达、物产的丰饶、宫殿的巍峨、服饰的奢侈、鸟兽的奇异、人物的气派、狩猎的惊险、歌舞的欢快……在赋中无不刻意描写,着意夸扬……它们所力图展示的,不仍然是这样一个繁荣富强、充满活力、自信和对现实具有浓厚兴趣、关注和爱好的世界图景么?尽管呆板堆砌,但它在描述领域、范围、对象的广度上,却确乎为后代文艺所再未达到。它表明中华民族进入发达的文明社会后,对世界的直接征服和胜利,这种胜利使文学和艺术也不断要求全面地肯定、歌颂和玩味自己存在的自然环境、山岳江川、宫殿房屋、百土百物以致各种动物对象……汉代文艺尽管粗重笨拙,却如此之心胸开阔,气派雄沉,其根本道理就在这里。”[4]98-100将“皇皇大赋”与辉煌时代紧密联系作了淋漓尽致的阐发。
唐代是继汉代之后中国历史上又一辉煌盛世,它所激发出来的时代精神也必然在文学艺术领域有所体现,文艺上的“盛唐气象”就是最典型的概括。然而,就诗、赋两种文体而言,这种气象不是通过赋而却是以诗的形式来表现的。尽管有人给唐赋极高评价,如清代王芑孙即说:“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读赋卮言·审体》),“(赋)至唐而百变具兴,无体不备”(《读赋卮言·谋篇》)。尽管唐人依然有献赋受赏之记载,如“(谢)偃尝为《尘》、《影》二赋,甚工,太宗闻而召见,自制赋序,言‘区宇乂安,功德茂盛,令其为赋。偃奉诏撰成,名曰《述圣赋》,赐彩数十匹”(《旧唐书·文苑传上·谢偃》)。杜甫于天宝十载向玄宗献《三大礼赋》,“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新唐书·文艺传中·杜甫》)。然而,唐赋在唐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远不如诗文,李调元云:“《文苑英华》所载律赋至多者,莫如王起,其次则李程、谢观,大约私试所作而播于行卷者,命题皆冠冕正大。”(《赋话》卷二)冠冕正大的命题是为了应试而揣摩的,并非代表行文的恢弘大气。李调元对于“驰骋才情,不拘绳尺”的律赋创作,仅列举元稹、白居易而已,而元白并没有写出一篇如汉大赋那样富丽堂皇的作品。唐诗散发出来璀璨的光芒使得唐赋的成就相形见绌,乃至于明清有一些学者对唐赋评价极低,何景明有“唐无赋”之说(《杂言十首》),胡应麟说:“赋盛于汉,衰于魏,而亡于唐。”[5]5439程廷祚说:“唐以后无赋,其所谓赋者,非赋也。”(《骚赋论中》)虽然说得有些偏颇,但是值得我们对唐赋的发展作进一步的思考。林庚认为盛唐时代由于五七言诗的高度成熟并取代了赋,“这时只是在取士的考试中还为赋及其影响保留着最后的阵地。”[6]54唐人以诗扬名后世者众多,李杜则如众星捧月,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相对如此殊荣,唐赋则望尘莫及。
虽然唐人不再像汉人那样创作出煌煌大赋,可是强大、繁盛的唐帝国所酿就的精神风貌总会寻找到突破口,作为古典鼎盛期的诗歌就成了唐人驾轻就熟的表达手段。杜甫说“彩笔昔曾干气象”(《秋兴八首》其八),所谓“彩笔”可能包含他所作《三大礼赋》的赋笔,但是从杜诗内容深广度来看还应是侧重于诗笔。宋代严羽说:“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7]144“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应该说严羽将诗歌“气象”看作时代典型特征的判断是准确的。林庚对“盛唐气象”作较为充分的阐发,“盛唐气象所指的是诗歌中蓬勃的气象,这蓬勃不只由于它发展的盛况,更重要的乃是一种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时代性格。这时代性格是不能离开了那个时代而存在的。盛唐气象因此是盛唐时代精神面貌的反映。”[6]26并将“盛唐气象”与盛唐诗歌紧密联系在一起,“盛唐气象是一个时代的性格形象,是盛唐诗歌普遍的基调”[6]48。endprint
由此可见,在反映阔大、旺盛的时代精神方面,汉赋与唐诗都是典型的文体。如果从文体交融的角度来看,由于唐诗吸收赋体的一些表现手段,充分发挥出五七言诗的强大优势,代替大赋那种笨拙、堆砌的形式,以其阔大雄劲的气势、灵活多变的方式反映了大唐盛世的精神面貌。
由汉赋到唐诗,不仅经历了此消彼长的过程,也是诗赋相互交融乃至产生新变的过程,林庚指出:“‘汉赋与‘唐诗各自代表着汉唐两代如此相似的统一盛世,而两者之间却又表现着如此水火不能相容。汉代有赋家而无诗人,唐代有诗人而无赋家;中间魏晋六朝则诗赋并存,呈现着一种过渡的折衷状态……这个现象可以帮助我们看出,作为一个整体的五七言诗坛,自建安经过六朝,乃正是处于走向成熟高潮的过渡与折衷阶段。在这个阶段中诗歌开始居于优势,赋也开始偏离汉赋的轨道而逐渐向诗歌的道路上靠拢……赋已经放弃了自身所具有的特征,因此也就没有多少再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到了这个时候,诗也就水到渠成地取代了赋。”[6]53这段话从文体角度揭示汉唐之世赋与诗这两种重要文体消长的内在根源,赋向诗靠拢,因而诗盛而赋衰。当然,唐代的诗并非完全取代赋,唐代虽然没有产生大赋,但却又以律赋的形式继续存在着,与诗并列为科举考试科目。五七言诗因为吸收了赋的养料而发展壮大,乃至走向顶峰,应该说唐代诗中有赋。
二
诗赋本就相通,刘熙载说:“诗为赋心,赋为诗体。诗言持,赋言铺,持约而铺博也。古诗人本合二义为一,至西汉以来,诗赋始各有专家。”[3]121诗赋既然本是一家,文体有分即有合。唐人的才情并非见诸赋体,他们更擅长在诗歌这一领域纵横驰骋,施展才华。就文体而言,诗歌篇幅不敌大赋,但是,由于唐人能够积极吸收赋体的一些表现手段,对诗歌自身潜在功能作多方面开掘,使之既能表现唐帝国阔大气象,又取得比汉大赋更为气象万千、丰富多彩的效果。
扬雄曾对“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作比较,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法言·吾子》)。我们不妨借用“诗人之赋丽以则”来概括唐诗的某些重要特征,即唐代一些诗作借用赋的表达方式而作有节制的铺叙,从而显示出壮丽色彩、雄伟气势,但又不至于显得堆垛、烦琐与板滞。例如京邑为汉大赋的重要表现题材,汉代京邑赋在错综繁富的描写之中,典型地体现一个时代的繁盛景象。长安、洛阳作为汉唐盛世的都城,集政治、文化、商业于一体,上演过一幕幕辉煌大戏,如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都是煌煌巨制。唐人也同样兴趣盎然,在初唐诗歌中即有正面表现。
唐太宗作为一代英主,“文武间出”,在唐代文坛上引领风气,“凡其所作,足为师象”[8],清编《全唐诗》将其诗作放在首卷,其《帝京篇》十首又居卷首。
太宗文武间出,首辟吟源,宸藻概主丰丽……然如“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与“风起云扬”之歌,同其雄眄,自是帝者气象不侔。[9]43
唐太宗诗虽偶俪,乃鸿硕壮阔,振六朝靡靡。[10]87
唐初惟文皇《帝京篇》,藻赡精华,最为杰作,视梁、陈神韵少减,而富丽过之。[5]5466
作为一代英主,唐太宗诗歌显示出不同凡响的“帝者气象”,上述论者揭示其主要特征为:丰丽、偶俪、富丽、鸿硕、壮阔。汉大赋的显著特征不正是辞采繁富与气象阔大吗?《帝京篇》其一:“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尺馀。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本诗句句皆对,几乎一句一景,铺排、偶俪之特征非常明显,同时又不失阔大雄壮之气,带有较为明显的汉大赋铺排夸饰的特征,可视作两汉京都大赋的高度浓缩。
正如刘熙载所指出的:“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3]121因此,能够传达类似汉大赋精神的往往还需要有一定的篇幅才行,唐人歌行体与前代诗歌相比篇幅大大加长,铺衍更为充分,“初唐四杰”诗歌创作即具此特征。如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全篇铺叙帝都繁华,宫室之美,人物之盛。道路、车马、宫殿、人物,大与小、内与外、上与下、古与今、情与景、贵与贱、美与丑、好与坏,围绕长安城这一中心,凡是能够想象到的生活场景、人物百态,皆一一收入笔下,犹如快镜头的不断闪现,不失为精彩而传神的展现。通篇格局雄远,句法奇古。篇终是自嘲也有自信,又有警世意味。从表现的题材、漫长的篇幅、铺衍的手法、劝讽结合的结构来看,难道不像是汉大赋的再现吗?然而,其语言之流畅,描写之生动,音调之和谐,笔法之跳跃,又是板滞堆砌甚至佶屈聱牙的汉大赋难以比肩的。在表现唐帝国都城的繁富多样方面,有此诗篇还有再写大赋的必要吗?
又如骆宾王的《帝京篇》。
毛先舒评云:“初唐如《帝京篇》……非钜匠不办,非徒博丽,即气概充硕……唐人无赋,此调可以上敌班、张。”[10]87由“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使人联想到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都是以此引发出下面具有夸饰性的描写,本诗节节相生,又井然不乱:首写帝居得局,次及星躔山川,城阙离宫,再及诸侯王贵之邸第,衣冠文物之盛,车马饮馔之乐,乃至游侠倡妇。使人感到帝京之大,无所不有。其中铺写的楼台建筑以及人物,多半以汉喻唐,具有明显的汉大赋遗风。虽有铺排,但并非一味堆砌,在转接处具有诗的飞跃性,其间铺叙串合,没有博大的才力难以胜任。
李白出现在盛唐时代高潮之中,是盛唐时代最突出的代表,他的诗从多方面反映出时代气象。李阳冰谓之:“自三代已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草堂集序》)李阳冰充分肯定李白的诗歌创作才华,而特别举出屈、宋、扬、马这几位辞赋大家作为参照,耐人寻味。所谓“横被六合”与司马相如所说的“苞括宇宙”又是多么的相似。李白一生喜欢名山大川,并用如椽巨笔加以传神表现,显示出雄壮笔力。许学夷谓:“屈原《离骚》,本千古辞赋之宗……(白)《远别离》《蜀道难》《天姥吟》,虽变幻恍惚,尽脱蹊径,实与屈子互相照映。”[11]6181将《蜀道难》诸篇与“千古辞赋之宗”的《离骚》相媲美。《蜀道难》是奠定李白“诗仙”称号的重要作品,陆时雍评云:“近赋体,魁梧奇谲,知是伟大。”[12]10739其诗有云:endprint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由《蜀道难》的描写,不禁使人联想到枚乘《七发》中的一段:
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
李白诗上下俯仰的视角,神话、传说、动物、植物,纷纷涌现,极力想象、渲染、夸张的手法运用,从而取得惊心动魄的效果,与上举《七发》片段确实有些接近,只是在写貌方面赋显得更为具体。此外,《蜀道难》用语奇特,正如刘熙载所云:“赋取乎丽,而丽非奇不显,是故赋不厌奇。”[3]132本篇在追求奇丽这一特征方面亦与赋相通。
再看其《梦游天姥吟留别》:《唐宋诗醇》卷六评云:“七言歌行,本出楚骚、乐府。至于太白,然后穷极笔力,优入圣域。”本篇托言梦游,恍惚奇幻,笔法纵横变化,以极度夸饰的语言来穷形尽相,从而造成绚烂多彩令人遐想的境界。有铺写而跳跃性极大,景象不断转换又始终气势贯穿,正如清代延君寿所评:“全以笔力驱驾,遂成鞭山倒海之能。”[13]1814
杜甫是盛唐时代另一位伟大代表诗人,他的诗从多方面反映唐王朝的繁盛气象。《新唐书·杜甫传赞》评云:“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这一说法沿袭元稹《杜甫墓系铭》而来,原意是指杜甫作为此前中国古典诗歌创作集大成者,我们也不妨看作是对杜甫的阔大心胸及其诗歌艺术恢弘气度的概括。张戒评云:“(杜甫)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14]3248有如此丰富阔大的容受性,根本用不着大赋那样笨拙文体来加以表现了。
杜甫的五、七言古诗,体裁虽然不同,但显示出来的主要风格则是一致:才力博大,篇幅开阔,气势逼人,这也正是汉大赋的主要特征。我们不妨取杜甫《饮中八仙歌》,由其对人物的描写,“见开元太平人物之盛。”[15]10189全诗如下: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本诗并非描写一场具体的盛宴,而是大唐八位仙才在杜甫笔下的聚集,杜甫以铺排手法对不同身份却具有共同时代精神特征的人物作传神刻画,如同八幅锦屏逐渐展开,崔之貌、苏之禅、李之诗、张旭之草圣、焦遂之高谈,皆任其性情,逞其才俊,借酒而得以活现。大唐士人的自由、浪漫、傲岸精神得到了集中展现。这种似赋铺排,又有史传成分,更具有诗的跳跃,显示出杜甫为表现具有典型时代精神特征人物而在诗体上所作的大胆创新,“一路如连山断岭,似接不接,似闪不闪,极行文之乐事。”“用《史记》合传例为歌行,须有大力为根。至于错综剪裁,又乘一时笔势兴会得之,此有法而无法者也。”[16]828所谓“有法而无法”,正是根据表达的需要对七古作大胆革新的体现。
杜甫的《丽人行》,为了突出表现人物的富丽,也是采用铺叙手法,“态浓意远淑且真”,状其丰神之丽,“肌理细腻骨肉匀”,状其体貌之丽,“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状其服色之丽,可见通身华丽,与曹植《洛神赋》写法有些接近。钟惺评云:“本是讽刺,而诗中直叙富丽,若深羡不容口者,妙妙!如此富丽,一片清明之气行其中,标出以见富丽之不足为诗累。”[17]7348正因为铺叙,才能显示富丽气息。当然,表现富丽并非最终目的,本诗意在讽刺,“美人相、富贵相、妖淫相,后乃现出罗刹相,真可笑可畏。”(《杜诗镜铨》引蒋弱六评语)以上诸相非铺写难以传达,这种赞中含讽的手法与汉赋也是相通的。
三
如果说在反映“盛唐气象”方面,诗歌吸收赋体铺叙的表现手法,还倾向于以数量取胜,那么唐代一些抒情写景诗作,尤其是一些短章,更多的还是借鉴大赋之魄而非大赋之形,以凌云健笔展现恢弘的气象,即以短小精悍的形式又具有强大的力度和气势取得震撼人心的效果。
作大赋需要博大的才气,刘熙载云:“以赋视诗,较若纷至沓来,气猛势恶。故才弱者往往能为诗,不能为赋。积学以广才,可不豫乎?”[3]133将诗赋比较,从而得出赋体“气猛势恶”的特征,就大赋而言是正确的,然而,进一步推断“才弱者往往能为诗,不能为赋”就显得有些片面,以此来衡量盛唐诗作就会扞格难入。比如表现狩猎场面,司马相如《子虚赋》作如下描写: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俐,雷动飙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心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掩草蔽地。
再看王维《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对于狩猎场面,诗歌完全不同于赋作因铺排而带来的繁富,而是注意起承转结的安排,不仅正面刻画,还从虚处传神,侧面烘托,着墨不多却给人丰富的想象。对此,清代张谦宜作了精当的分析:“‘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一句空摹声势,一句实出正面,所谓起也。‘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二句乃猎之排场闹热处,所谓承也。‘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二句乃猎毕收科,所谓转也。‘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二句是勒回追想,所谓合也。不动声色,表里俱彻,此初唐人气象。”[6]卷五846对于狩猎的热烈场面仅稍作暗示,更多的还是留给读者以想象,如此写法同样见出“初唐人气象”。此处所说的“初唐”应是指大唐帝国处于上升阶段的前期,并非文学史习惯将唐诗“四分法”的第一个时期。endprint
在诗赋中,水是重要表现对象,如枚乘《七发》观涛场景: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者,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皓蜺,前后络绎。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礚,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则滂渤怫郁,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
以上一段对于观涛的宏伟场景描写,显示出如下特征:一是抓住时间进程,作过程描绘;二是前后左右作全方位观察描写;三是作同类叠加渲染,以加深读者印象。
而水在李白笔下,则是另一种表达方式。李白喜欢名山大川,又有出色驾驭山水气势的才华,在他笔下,三言两语往往就具有无边的气势。言长江,则有:“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狂风卷浪,汹涌澎湃,风助水势,无可阻挡,虽无江海赋之形,却极具其势。言黄河,则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几乎没有时间过程,甚至间不容发,然而却显得极为壮浪恣肆。不同于汉大赋的叠加、堆砌式描写,具有诗的想象、灵动。言瀑布,则是:“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水》)在五彩斑斓、大气磅礴的描写之中,包含着无限的遐想与展望。
杜甫曾对庾信高度评价:“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这种评价,杜甫自己的创作也足以当之。杜甫的《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是一首题画诗,被清代张谦宜誉为“用笔少,光景多。”[6]卷四830诗云: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清代王嗣奭评云:“余谓王之画,只‘咫尺‘万里尽之。题云‘山水图,而诗换以‘昆仑方壶图……中举‘巴陵洞庭,而东极于日本之东,西极于赤水之西,而直与银河通,广远如此,正根‘昆仑方壶来;而后面收之以咫尺万里,尽之矣。中间‘云‘龙‘风‘木‘舟人‘渔子‘浦溆‘洪涛,又变出许多花草来,笔端之画,妙已入神矣。”(《杜臆》)杜诗充分发挥诗歌语言的长处,句式长短交错,虚词灵活运用,充分调动人们丰富的想象力,在有限的篇幅中表现如此丰富广远的景象。即使单句如“山木尽亚洪涛风”,仅仅七个字,而风势、水势与树势尽在其中,显示出何等笔力!
严羽说盛唐诸公诗作“言有尽而意无穷”[7]26,又说“气象浑厚”,将浑厚看作是气象的最高标准。所谓“浑厚”,林庚释曰“使得三言两语就抵得无尽的言说”[6]35。既然诗歌有如此美妙的功能,又何必花费巨大精力去构思长篇大赋呢?如杜甫的“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春宿左省》),看似写景,而帝居高迥,全已画出,显得多么正大冠冕。“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亦以伟丽之景见典雅重大之气象。
不同于赋的铺排,诗歌似乎比不上赋体容易创造出开阔的天地。然而,五七言诗至唐代走向成熟,尤其是唐人运用广泛的近体诗,由于受到篇幅限制,特别注重语言的锤炼,结构的开阖变化,这样往往能够做到在短篇之中蕴含长篇气势,即杜甫所说的“咫尺应须论万里”。杜甫的律诗,错综任意,寓变化于严整之中,往往显得气局阔大。清代延君寿将杜甫《望岳》与《北征》并举,谓:“古人手段,纵则长河落天,收则灵珠在握,神龙九霄,不得以大小论。”[13]1796宋代范温评杜诗名句:“《望岳》诗云‘齐鲁青未了,《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18]1250杜诗名句尚有:“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帝》),“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既雄浑奔放又是何等的凝炼!几乎每个字都起着暗示形象的作用,造成了有如浮雕一般的效果。”[6]137
古人喜将李杜名句加以比较,如胡应麟就将杜甫《旅夜书怀》中“气象极佳”的两句诗与李白诗相联系加以评点,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太白壮语也;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骨力过之。”[5]5496可以看出,面对同一对象,有昼景与夜景之别,以及行舟暂视与停舟细观之分,尽管观察时间、角度各异,而雄伟阔大则是一致的。林庚对杜甫上述两句作了精当的阐释:“短短的十个字,就写了多少景物!眼底的大江,头上的天空,天空中众多的星星,大江中奔涌的月亮,月光和面前无边无际的原野,无不踊跃地呈现出来,好像夜空下的整个的宇宙都囊括在这两句诗中了。”[6]138
即使是像王维这样以写山水田园著称并具有闲适情趣的诗人,也不乏雄阔气势的诗句,明代王鏊说:“摩诘以淳古淡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及其铺张国家之盛,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又何其伟丽也!”[19]1690其“伟丽”的诗句远不止上述几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何等雄浑、壮阔,“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显得“自然流转,而气象又极阔大”[20]422,“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气象雄阔,涵盖一切。”[20]430,“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不仅表现出如画境界,而且极富气势。endprint
四
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赋重在铺写事物,而抒情则是诗歌的本质特征。相对于汉大赋的“曲终奏雅”“劝百而讽一”,唐诗在壮观景象描写之中更能见出诗人的胸襟、性情,展现出饱满的、蓬勃的精神风貌。李泽厚说:“如果说,西汉是宫廷皇室的艺术,以铺张陈述人的外在活动和对环境的征服为特征,魏晋六朝是门阀贵族的艺术,以转向人的内心、性格和思辨为特征,那么唐代也许恰似这两者统一的向上的一环:既不纯是外在事物、人物活动的夸张描绘,也不只是内在心灵、思辨、哲理的追求,而是对有血有肉的人间现实的肯定和感受,憧憬和执着。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渗透在盛唐文艺之中。即使是享乐、颓废、忧郁、悲伤,也仍然闪烁着青春、自由和欢乐。这就是盛唐艺术,它的典型代表,就是唐诗。”[4]158-159可见,唐诗是主客观世界结合得最为完美的艺术。如果说客观世界有其相似性,而人的主观性情则千差万别,唐代诗人在展现大唐帝国雄伟气象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流露个人性情,这样就显示出比汉大赋更为丰富多彩的个性特征。
比较而言,赋的描写基本是平铺,重在绘形,是以体积巨大取胜,诗歌也往往离不开景物,然而与赋的体物不同,是以传神见长。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夸云梦的一段话: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琨珸,瑊玏玄厉,瑌石碔砆。
上述有关山、土、石的描写,基本上是事物量的叠加,用偏旁相同的字词是其明显特征。汉大赋是以其数量巨大显示其描写对象的气魄,这种叠加式铺写显得凝重而缺少灵动感。同样描写山水景物,我们看杜甫笔下的泰山: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由于诗歌受到篇幅的限制,不能作简单的形貌铺写,而是抓住其典型特征,作形神兼备的刻画。中间两联对泰山既有大笔挥洒,又有细腻刻画,显示其大气磅礴与气象万千的面貌。而尾联却是典型的抒情之笔,体现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壮阔胸襟。在有限的篇幅中不仅传达出震人心魄的自然界气势,还透露出诗人总览万物的心胸。仇兆鼇作如下解读:“诗用四层写意: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远望之势,三联细望之景,末联极望之情。上六实叙,下二虚摹……其气骨峥嵘,体势雄浑,能直驾齐、梁之上。”[21]3杜诗将泰山的景色、气势与诗人的心胸很好地融为一体。
再如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将山水美景和个人的感受相结合,使得山水美景散发出一股仙气。李白的山水名篇多半将主体情感强烈介入,而非客观描写,因此透射出无穷的魅力。
正因为诗歌中气象与性情并具,就避免了汉大赋那样过于注重展示外在客观对象显得板滞的毛病,即使是表现同一对象,也能显示出个性差异,其灵活性、生动性往往也源于此。如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属于同题共咏,参加者有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对于杜诗,钟惺评曰:“登望诗不独雄旷,有一段精神冥悟,所谓令人发深省也。”首六句下评曰:“他人于此能作气象语,不能作此性情语,即高、岑搁笔矣。”[17]7347仇兆鼇评曰:“同时诸公登塔,各有题咏。薛据诗,已失传;岑、储两作,风秀熨帖,不愧名家;高达夫出之简净,品格亦自清坚;少陵则格法严整,气象峥嵘,音节悲壮,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古今之识,感慨身世之怀,莫不曲尽篇中,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21]106正如上述两位诗评家所指出的,杜甫不仅作“气象语”,而且能作“性情语”, 包含“古今之识”与“身世之怀”,所以高于他人。我们不妨也借用此说,汉大赋能作气象语而不能作性情语,唐诗既能作气象语又能作性情语,这是唐诗超出汉大赋的又一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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