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花

2015-11-18 14:49王石平
祝你幸福·知心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囡麻子雨花

王石平

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婆婆

A

雨花脸上有几颗小白麻子,不走近了仔细看是不容易看出来的,她嫁到钱家的时候,公公已经走了。婆婆教她做青团,绞了马兰头的汁,深绿深绿的,和到糯米粉里,青色的面,森森的,她忍不住用指头去戳,婆婆“啪”一下打开她的手,干瘦的儿子在一旁大叫“姆妈!”。

婆婆叫雨花筛豆沙,熬了几个时辰的红小豆,用纱布滤出皮子,紫色的沙,包到青色的糯米里,上笼屉蒸熟,凉了放到竹篮子里坐长途车奔苏州,公公埋在那里。

婆婆私下里叫雨花“麻子”。

苏州是婆婆的婆家,公公是家里的长子,下面几个弟妹还健在,老宅子幽深的天井,伏天里也有森森的凉意。石板散发着清凉,姑奶奶吃斋,看着雨花晒红的脸蛋,指指房顶,说上面住着一条青蛇,家里才会这么凉快,她的牙全掉光了。语句有点儿含糊地说“家神”。

雨花出生在南京,因雨花石而得名。姑奶奶很高兴,她说佛在天上说法,众生欢喜,天降雨花,是个好名。这可是雨花头一次听说。小学生年年去雨花台扫墓,因为染上了革命志士的血,石头变得五彩缤纷——每回老师都这么说。

她猴急着去如厕,回到堂屋,刚走近花窗就听到婆婆的叨叨,“麻子人看着清爽,心里面糊涂得很。”

人但凡有一点点缺陷,就会对那几个麻子十分敏感。上小学的时候,总有男生追在她后边喊:“麻子!麻子!白麻子!”

她悄悄地退出去,在毒日头下站了半天。后来人们要到松鹤楼去吃松鼠桂鱼,才想起来少了新媳妇儿,几间屋子的人都没有看到。婆婆骂干瘦的儿子:“你老婆到哪里去了?”儿子回嘴:“丢不了的。”这时姑奶奶喊“雨花别站在院子里晒日头伐”。

一家人去吃饭。婆婆悄悄地望了望雨花,几粒麻子依然是白的,她放下了心。过世的丈夫额头上也有3粒白麻子,生气的时候是红的,喝了酒也是。

B

菜一道一道地上,每一道菜雨花都喜欢吃,喜欢蜜汁火方也喜欢松鼠桂鱼,还喜欢鸡头莲,婆婆不太动筷子,雨花心里想着为什么婆婆还会这么胖,老太太自己就发话了:“像你这么年轻时我都不要吃这么多的,胖起来没有办法。”雨花夹一块蟹粉豆腐到婆婆的碗里,婆婆又夹到了瘦儿子的碗里,告诉雨花“你先生是喜欢吃的,像他爸爸,吃了也不胖的”。

回到老宅喝茶,婆婆对雨花说:“菜要会烧的,做媳妇嘛这是最要紧的。”旁边的叔叔姑姑打圆场“慢慢来慢慢来”。

“那,烧菜最怕不得辛苦,做丸子?,肉嘛,斩要斩的,剁要剁的,用刀背斩,再用刀剁,一道也是省不来的。上次去得月楼,我一下就吃得出来的,没有起胶,根本没有斩怎么会起胶。嚼起来汤汤水水,怎么会好吃?。”

“我看你喜欢吃鸡头莲,小姑娘都喜欢吃的?,要一颗一颗剥的。”用嘴巴呶一呶瘦儿子,“烧给他爸爸吃,又要带孩子又要剥鸡头莲,午睡醒了吃一盏。”说到这里突然笑了,那一笑应该是年轻时的甜美模样,还没有胖,很得丈夫欢心,那个早逝的男人在人们嘴里是温柔的人,很会呵护妻子。

婆婆话锋一转:“好人总是活不长久的。”几滴泪滴下来,人们忙对她讲休息一下伐!

雨花看着婆婆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去了内宅,肥大的褂子在小穿堂风里一飘一飘的,心里突然一阵慌乱:晚上要跟阿婆学做菜了。

好人雨花

A

雨花去世的时候婆婆还在。八十多的胖老太太嘴巴还和刀子一样不饶人。

她的儿子说起妈妈就一句话,“没心没肺。”

她是一贯把好话往坏里说的,不过脑子。到她老了,亲戚们都躲着她,谁见谁怕。

早年间刚刚守寡,人们看她日子艰难,要帮一帮的。舅舅把八成新的自行车给她儿子骑,小孩子很高兴,一学就学会了,嘴里念叨着舅舅的好,妈妈说一定是换了新的,拿旧的来做好人。后来去串门,果然发现弟弟骑上了新车子,她转着圈打量着那个锃明瓦亮的新车子嘟噜:我就说嘛,怎么会给我们辆车子,还是新的好呀!

不要说舅妈不要听,舅舅都不要听。谁欠她的!

姑姑送来一个小黑白电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弄堂也没有一个人家有电视的,姑姑还没走,她说要是我那个死鬼还活着,我们要比你们家看电视还早着?!你想一想伐,那时候你们家和我们没法比的呀。

姑姑气鼓鼓地走了。

后来她的儿子做生意有了钱,她带着一家子衣锦还乡,送人家一盒子深海鱼油,也要先贬一贬人家饭桌上烧的鱿鱼大排,“哎呀!这种鱼是不能吃的,吓死人?!一口鱿鱼一口肥肉,我是不要吃的。”

看人家一家人僵到那里,想是不是扔掉呢?雨花抢着站起来端到自己跟前:“我顶喜欢吃的,喜欢吃就像吃河豚,冒死也要吃的……”

其实说到底,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的人,是不体谅别人难处的。

成熟的人在心理上是有节制的,懂得尊重别人的生活,就是一家人也没权利对别人的生活指手划脚吧,谁愿意听呢?

雨花摊上了个把好话歹说的婆婆,少不得委屈自己才能拢住那么个大家族,做好长房长媳。

第一个修炼是烧菜。

做四只红烧狮子头,要买来猪肉用刀背斩得起了胶,再把刀翻过来剁,马蹄是一定不能少的,才会又嫩又脆,要在厨房忙一个上午。婆婆喜欢吃的猪排,也要早早到小市场买来里脊肉,用刀背拍拍松,慢慢用黄油煎,早年间没有排风扇抽油烟机,夏天里在小厨房里搞半天,快要中暑了,终于做出又香又嫩的猪排。

丈夫心疼她的操劳,要去小厨房刷个锅,婆婆看到了会抢过锅来,锣鼓喧天地刷,雨花听到那么大的动静,赶忙扒拉完碗里的饭,从婆婆手里接过粘满了肉汁和黄油的锅,婆婆就等着这一刻,心满意足地去午休了。

收拾完厨房又要准备下午的点心,鸡头莲是要一颗一颗剥的,然后用糖水煮了,婆婆和丈夫午休起来吃。冬天冬至前要吃枣泥糕,头天晚上泡好红枣,在锅里煮软了去核,扒去皮,继续回到锅里煮,直到煮成泥了开始加糖,糖化了加油,搅拌搅拌,到油融为一体了,晾凉了倒到模子里。

有一年姑父来做客,看到雨花还在用古法炮制枣泥,大骇!问婆婆南货店不卖枣泥糕了?婆婆回答:“啊唷啊唷!外面卖的不要吃,自己做不费劲的。”姑父充满同情地望着雨花,嘴巴里吃到的果然好得不得了。

雨花送姑父去火车站,姑父说以后给你婆婆买外面的说自己做的好啦!你太艰辛了。雨花说她会吃出来的呀!

姑父只有叹气,叹气。

B

钱家的男人一律是瘦的,无论如何也吃不胖,女人一律是胖的,雨花也不例外。

结了婚5年才有了孩子,是个小囡,爸爸娇得不得了。

女儿长得像早早过世的太奶奶,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胚子,就是喜欢哭,也不是中气十足的大哭大闹,长一句短一句地会哭很久,别人一要午睡她就唱央儿一样地开哭,雨花赶忙抱着孩子出了门,婆婆要骂的。在弄堂口走来走去,孩子能抽抽泣泣地哭上一中午。

正午的弄堂口十分安静,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唱着秧歌,大马路的法桐是一朵一朵连起来的遮阳伞,泪眼婆娑的孩子定睛望一望从宽大的树叶间洒下来的斑斑光点,风一吹,光点会跳的,像无数会跳舞的精灵,围着小姑娘起舞,忽然一阵大风,吹走了所有的小光点,精灵们一哄而散,像电视连续剧突然断了电,小孩子觉得委屈,又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雨花真是觉得困,随便找个马路牙子坐下来,她都能甜睡一觉,有时候无论怀里的孩子哭与不哭,她都进入了半睡眠状态,整个人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她感觉有人从怀里取孩子,不用睁开眼看也知道是丈夫,会疼人的男人。他们前后脚地回了家,男人在前面,她东倒西歪的,又怕婆婆撞到,要是让婆婆看到是要给脸子的。婆婆总是要疼自己儿子的。

婆婆甩脸子的时候,雨花只是尴尬地微笑,听着婆婆冲儿子嚷哎唷哎唷,你下午还要做工的?,要累死的呀!雨花赶快接过孩子,挨个骂一激灵,人也彻底醒过来了。孩子这时候才真的睡熟了。

大木盆里一堆孩子换下的衣服,洗过衣服去小市场买菜,加紧往家里走,小囡要醒了。

晚饭开始准备了。

C

雨花常常觉得气短,肋骨会刺痛,如果能长长地吸一大口气再狠狠地把胸腔里的浊气吐干净,心头才会舒服一点儿。那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偶尔得一点儿空闲,男人带着小囡去冷饮店吃冰,邻居家的阿嫂会来央她帮忙裁衣服,从前的人们都是看着裁缝书自己做衣服的。

婆婆和阿嫂说着家长里短,雨花低着头用石粉划线,再一点一点用刀剪,间断会挺起腰,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阿嫂在婆婆的屋里听到了有些坐不住,要起身,让婆婆摆摆手给摁下了,嘴里说道:“麻子累一点点脸上就带着样子,不晓得让谁看。”阿嫂讪讪地说:“瞧着她脸上菜菜的。”

弄堂拆掉了,城市扩建了,小囡长大了。

雨花查出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在华山医院,找了专家,把一侧的乳房都切了。她因为胖,少了一侧垂下来的那一坨,夏天衣服单薄的时候显得很奇特。

男人依然是疼她的,关上门的时候悄悄喊她“独角兽”。

家里雇了小阿姨,婆婆常常抱怨饭菜不合口,小囡的嘴巴也是刁刁的,要吃姆妈烧的菜。

雨花定期打化疗。定期查体。各项指标都好,最初的恐惧让她抛到脑后,回到家里又是烧菜又是烧饭,动了手术一侧的胳膊因为切掉了淋巴,又肿又痛,好在是左侧,不耽误右手挥炒菜铲子。一碗蜜汁火方端上桌,小囡婆婆都吃得喜汗乱溅,手艺好是没得说的。婆婆慢慢品着滋味,闭着眼睛,好半天睁开了说比松鹤楼的还好了。

刷锅的事交给小阿姨了。雨花难得也熬到睡午觉的待遇了,躺下去没2分钟又爬起来,惦记着晚饭发的鱼肚、蹄筋,跑到厨房指挥小阿姨;回到床上躺5分钟又想起来给男人熬的补药还缺一味顶重要的花旗参,少不了穿上衣服去了药店。小阿姨非常尽职地希望自己去抓药,雨花哪里放心,小阿姨哪里就能分得清花旗参与白参的区别了,多花了钱还不太要紧,吃了上火那才麻烦。

囡囡在写字楼里做白领,一年四季要穿裙子,薄薄的黑丝袜,雨花摸摸她的脚总是冰冰的,晚上熬着等小囡回来烧了水给她泡脚,一点一点地加水,直到孩子满头大汗,一翻身从沙发滚到床上。

又惦记着为她做宵夜,做枣泥糕,糖水马蹄。

还没到冬至,一头栽倒在厨房,送到医院照CT,已经扩散到脑子里,肺上都满了。

差三天春节,雨花走了,大睁着眼睛。

婆婆、丈夫、小囡站在床前,都是她放不下的人。最后的几天念叨的都是别人的人生。

婆婆带着雨花的骨灰回了老宅。

坐在宽大的帽翅椅里,老太太用手指抹着老泪:“好人总是活不长的,麻子到底不是有福的人。”

老宅的外面,已经是姹紫嫣红的春天。

烟雨朦胧,朝飞暮卷,分明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满园春色关不住

半年之后,雨花的丈夫娶到了一个从日本做生意回国的同乡,也是脾气很好的一个女人,身子没有雨花胖,衣着比雨花精致,在家里每天早晨起来做精致的头发,化淡妆。

小阿姨做的早饭她不要吃,她只喝咖啡,不加奶不加糖的美式咖啡。看着婆婆吃面、吃粥,吃各种从冰箱拿出来用微波灶“叮”一下的点心,帮忙小阿姨拿拿碗筷,然后,端坐着点一支烟。不吃饭,但是很有存在感。

新太太会做寿司,“哎唷哎唷,”婆婆小声叫着一只也不吃,“生的。”她低声对小阿姨说。

新太太做一盘刺身,三文鱼、金枪鱼、甜虾,刨刀刨出白玉萝卜丝,用手指卷成花,一下子就虏获了小囡的心。婆婆暗地里骂小囡不是东西。“就有人要替代她姆妈了呀!”她给苏州老宅里住的人打电话叨叨。

其实她多余操心了。人家一进门就对小囡说我不要你叫我妈妈,你妈妈是雨花,她是你一辈子的妈妈,我是你父亲的太太,但不是你的妈妈,我也不要做你的妈妈。

新太太让先生把房产过户到小囡名下。一丝一毫也不要趟钱家的浑水。她告诉别人:做人一定要清清爽爽。

婆婆冷眼看着,人家不要钱家的钱,但是也不为钱家多做一点儿事情。什么蜜汁火方、狮子头、松鼠桂鱼、枣泥糕,学都不要学。和夫家,这个女人有清楚的界线。

“麻子在的时候,怎么也不会到酒店订年夜饭。”婆婆坐在儿子新买的车里,副驾驶是儿子的新太太,当着婆婆的面就会去吻丈夫一口,眼睛上粘着假睫毛,下车之前从小拎包里掏出粉饼往脸上扑了又扑。婆婆一阵子心酸,她的麻子梳妆台上拢共一个粉饼盒,还是小囡不喜欢颜色给她的,粉饼干得掉渣,像陈年的八珍糕,麻子不好意思用。婆婆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擦了擦眼睛,下了车,儿子和新太太走在前边儿,腰板儿都比从前挺得直了,现在是天天剃胡须,从前麻子在的时候,一礼拜也不一定剃一次。她的眼泪又要流出来。

“没良心的。”婆婆在心里骂自己的儿子孙女儿。

雨花在钱家做了三十八年的媳妇,一个公认的好人。

好人总是活得不太长久,是因为好人常常是不在意自己的人。怕家人同事累着,心疼爱人、孩子、朋友,知道自己已经太劳累了,应该歇歇了,应该让别人照顾照顾自己了,却张不开口,咬牙挺着,直到累毁了自己。

女人啊,给别人的爱应该是内心珍爱自己之后溢出来的部分。

癌症常常会光顾那些过于好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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