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
金朝铜钱货币流通贮藏形态管窥——以出土金朝钱币实物为中心
杨君
近年来,在东三省、内蒙古东南部等北方地区大量出土金朝窖藏钱币,其中有些保持状态较好,甚至穿系的麻绳还未完全朽断,真实地保留了当时铜钱贮藏时的信息。这些窖藏钱币为确切认识金朝铜钱货币的流通和存世状况,提供了难得的实物资料,也为揭示金朝铜钱货币的几个关键问题提供了确凿的实物例证。
金朝窖藏钱币主要出土于今黑龙江省、吉林省、辽宁省,以及内蒙古自治区东南部和河北省东北部地区,是历史上金朝统治的核心地区。其中最有名的坑口,被称为“五常坑”,即出土于今黑龙江省五常市及周边地区。该地区历史上归属于金朝龙兴之地的上京会宁府。“五常坑”的特点是铜钱出土数量大,铜钱锈蚀较轻,保存状态好,其出土形态甚至完好地呈现了贮藏时的样子。这种较好的保存状态,与该地区低温的气候,以及植被长时间腐殖形成的“黑土地”土壤环境等有关。现将近年来发现的保存状态好,相对完整的钱串梳理披露如下。
“钱串一”出土于黑龙江省五常市,属于典型的黑土地窖藏钱币,是一个由五大串铜钱联结在一起的超大钱串,其中编结的全部是小平钱(彩页5图1)。该窖藏出土钱串数量极大,据不完全统计,出土的钱币下限时代有“正隆元宝”等金朝钱币,还有“建炎通宝”(图2)、“绍兴元宝”等南宋折二钱。该窖藏钱币大部分散断,但由于部分麻绳(图3)仍有强度,偶有相对完好的钱串保存下来。我们从“钱串一”的五大串铜钱中随机分检统计了其中的两串,发现每一串都是489文。
表1 “钱串一”数据(单位:文)
“钱串二”出土于黑龙江省,是完整的一串钱(彩页5图4),里面混编小、中、大三种形制的铜钱(图5),分别对应着小平钱、宋代折二钱和崇宁大钱。根据对其中每节铜钱枚数的比对,也参照有关信息,我们可以认定该钱串的中型钱为折二钱,大型钱为折三钱。通过对同坑散钱的不完全统计,发现出土时代最晚的钱币有“正隆元宝”(图6)等金朝钱币,还有南宋前期的折二钱。分检统计该钱串也是489文。
表2 “钱串二”数据(单位:文)
“钱串三”出土于辽宁省瓦房店市的铜钱窖藏(图7)。该钱串是一个由五大串铜钱捆结在一起的巨大钱串,里面混编了小平钱、折二钱和折三钱(图8)。窖藏散钱(彩页6图9)中出土的下限钱币有金朝大定钱和南宋前期折二钱等。根据相关信息统计,平均每一大串是395文。
表3 “钱串三”数据(单位:文)
“贯”、“缗”、“吊”等是中国古代铜钱穿系、编组、计值的重要单位。古人贮藏铜钱往往保留着铜钱流通时的形态。根据目前所见,出土的金朝钱币状态大致有三种:其一,用麻绳穿系成“贯”贮藏的;其二,散钱无序堆叠入藏的;其三,编“贯”和散钱两种形态同时入藏的。其中,以编贯状态出土的钱币更有历史文物价值,其真实呈现了金朝货币的流通存世状况。在该类穿系编贯入藏的金朝铜钱中,发现了金朝铜钱货币编组、流通、计值的两种单位——“贯”和“五贯”。
关于金朝铜钱货币“贯”(同彩页5图4)的穿系编组情况。从出土实物看,金朝铜钱货币每“贯”由十小节铜钱组成,其中,每两小节组成一小组,再由五组构成一贯。概括起来,就是由十“节”,结成五“组”,形成一“贯”。
关于“节”与“陌”的关系。“节”是铜钱编组的最基础单位,也是“贯”的核心单位。一贯中的十节,虽编结的具体铜钱文数有些许差异,但相对均匀,“见一节可知全贯”!“陌”则是中国历史上铜钱货币重要的计值、比价和核算单位。“陌制”是铜钱货币制度的重要内容,知道陌制就可以了解当时银钱比价、钱钞比价和物价水平等信息。中国历史上,一贯的理想值是:一贯等于一千文。若体现在铜钱的编组上,一“节”就是一百文;若体现在计价核算上,一“陌”也是一百文。可见,“节”就是“陌”,“陌”即是“节”,都是十分之一贯铜钱在不同领域的不同概念罢了。
关于金朝铜钱货币“五贯”(同图1,同图7)的穿系编组情况。“贯”作为铜钱的编组、流通和纪值单位已经被普遍认识,但“五贯”作为比“贯”更大的编组、流通和纪值单位却从未被关注。由于东三省金朝窖藏铜钱一次的出土量往往很大,甚至以吨记,在窖藏内部锈蚀氧化较轻的区域,钱串保存较好,穿系的麻绳仍有强度,因而有时能保存住比“贯”更大的编组贮藏单位——“五贯”,即由五贯铜钱整体编结成一大捆。五贯的编结情况很简单,就是把五贯铜钱的两端余绳,首端与首端,末端与末端,分别捆结在一起。“五贯”作为比“贯”更大的编组、流通和纪值单位,虽不见历史文献中的确切记载,但仍有端倪可寻。如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就有钱车转运铜钱的场景,图中汴桥边人物怀抱的钱串,根据其体量和外观看,应该是捆系在一起的五贯铜钱(彩页6图10)。
金朝主要流通使用前朝或邻国铜钱,建国四十余年后才开始自铸铜钱。总体铸量不大,存世较多的有“正隆元宝”和“大定通宝”,“泰和重宝”也偶有出土。此外的其他铸币皆属珍稀品种,对当时经济生活没有大的影响。《金史·食货志》记载:“金初用辽、宋旧钱,……(正隆)三年二月,中都置钱监二,东曰宝源,西曰宝丰。京兆置监一,曰利用。三监铸钱,文曰‘正隆通宝’(笔者按,应是‘正隆元宝’之误),轻重如宋小平钱,而肉好字文峻整过之,与旧钱通用。”①“(大定)十八年,代州立监铸钱,命震武军节度使李天吉、知保德军事高季孙往监之,而所铸斑驳黑涩不可用,诏削天吉、季孙等官两阶,解职,仍杖季孙八十。更命工部郎中张大节、吏部员外郎麻珪监铸。其钱文曰‘大定通宝’,字文肉好又胜正隆之制”②。泰和四年,“铸大钱一直十,篆文曰‘泰和重宝’,与钞参行。”③以上三种金朝自铸钱币中,“正隆元宝”和“大定通宝”是小平钱,不存在折值问题,通常和辽宋旧钱混在一起使用;篆书“泰和重宝”则是折十大钱,其重量一般为20g,仅相当5枚小平钱的重量,是一种不足值大钱。史籍中仅有其初铸发行时的折值,没有民间流通中实际折值的记载;另,该种篆书“泰和重宝”钱明显少于“正隆元宝”和“大定通宝”钱,在窖藏钱币中也难得一见,目前尚未发现其在完整钱串中的编组和折值情况,其在实际流通中的折值尚不可知。根据历史上虚值大钱最后的价值一般都回归其本身实际价值(由其重量和成色来决定)的规律,篆书“泰和重宝”当折五钱比较名副其实。
关于宋朝大钱在金朝货币流通中的折值情况。金朝流通中的铜钱货币,占绝大多数的是宋朝铜钱,大钱更是宋朝铜钱的一统天下。宋朝大钱按时代分为北宋大钱和南宋大钱。其中,南宋大钱折值相对简单,其常见品种都是折二钱,铜费相当,名实相符,发行时和流通中折值没有变化,无论在南宋的有关铜钱流通区还是在金朝国土都折二流通。这类钱的主要代表品种是宋高宗时期的“建炎通宝”、“绍兴元宝”和“绍兴通宝”折二钱。宋孝宗时期的“隆兴元宝”、“乾道元宝”和“淳熙元宝”折二钱也偶有出土,此后的南宋钱币则很少在金朝钱币窖藏中出现。
北宋大钱则相对复杂,主要是虚值大钱的种类较多,折值情况变化很大。《宋史·食货志》一言以蔽之:“钱有铜、铁二等,而折二、折三、当五、折十,则随时立制。”④道破了当时发行大钱的繁杂和钱制的随意。具体而言,北宋最早发行的大铜钱是“庆历重宝”,分“对读”和“旋读”两种类型。庆历年间,由于对西夏用兵,“军兴,陕西移用不足,……既而陕西都转运使张奎、知永兴军范雍请铸大铜钱与小钱兼行,大钱一当小钱十;……而陕西复采仪州竹尖岭黄铜,置博济监铸大钱。因敕江南铸大铜钱,……数州钱杂行,大约小铜钱三可铸当十大铜钱一,以故民间盗铸者众,钱文大乱,物价翔踊,公私患之。”⑤“庆历末,叶清臣为三司使,与学士张方平等上陕西钱议,曰:‘关中用大钱,本以县官取利太多,致奸人盗铸,其用日轻。比年以来,皆虚高物估,始增直于下,终取偿于上,县官虽有折当之虚名,乃受亏损之实害。救弊不先自损,则法未易行。请以江南、仪商等州大铜钱一当小钱三,……’。自是奸人稍无利,犹未能绝滥钱。其后,诏商州罢铸青黄铜钱,又令陕西大铜钱、大铁钱皆以一当二,盗铸乃止。然令数变,兵民耗于资用,类多咨怨,久之始定。”⑥以上文献所指的“大铜钱”就是“庆历重宝”钱,一般重量为8g左右,相当于两枚官铸小平钱的重量。“庆历重宝”的发行是一时救弊之举,政府虚高价值强制流通,导致了民间盗铸横行、物价腾涌,后来不得不降为折三行用,但估值仍有虚高,盗铸并没有完全断绝;直到最后,北宋政府不得不宣布“庆历重宝”作折二钱流通,才回归其本身实际价值,盗铸停歇。此后,北宋政府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没有铸行大钱,直到宋神宗熙宁年间,方开启了北宋大规模铸造折二钱的时期,并一直延续到北宋末年。北宋折二钱,铜费相当,名实相符,民间通行。宋徽宗时期,除了铸行折二钱,还大量铸行更高估值的大钱,其中铸行数量最多、影响最大的是“崇宁重宝”、“崇宁通宝”和“大观通宝”折十钱。“崇宁重宝”铸造于崇宁二年,“会蔡京当政,……有许天启者,京之党也,时为陕西转运副使,迎合京意,请铸当十钱。……并令舒、睦、衡、鄂钱监,用陕西式铸折十钱”⑦,“崇宁重宝”最早由陕西鼓铸,初始发行时为折十钱。“崇宁通宝”铸行于崇宁四年,钱文由宋徽宗赵佶用“瘦金体”亲书,“崇宁监以所铸御书当十钱来上,缗用铜九斤七两有奇,铅半之,锡居三之一。诏颁其式于诸路,令赤仄乌背,书画分明。”⑧“大观通宝”折十钱铸造于大观元年,钱文仍为宋徽宗“瘦金体”亲书,“时蔡京复相,再主用折十钱。二月,首铸御书当十钱,以京畿钱监所得私钱改铸,寻兴复京畿两监,以转运使宋乔年领之,用提举京畿铸钱司为名。乔年铸乌背漉铜钱来上,诏以漉铜式颁行诸路。”⑨宋徽宗时期发行的这三种大铜钱,都为虚值大钱,“崇宁重宝”和“崇宁通宝”一般枚重12g,仅相当于三文小平钱;“大观通宝”折十钱则稍大稍重,一般枚重18g,约等于五文小平钱。这三种虚值大钱发行后,民间“私铸寖广”,犯法者众,政府不得不规定在有些地区降值流通,有时折五,有时折三,有时又恢复折十,折值的地区也不统一,导致私铸、盗贩猖獗,民众困苦。直到政和元年,皇帝下诏:“往岁图利之臣鼓铸当十钱,苟济目前,不究悠久,公私为害,用之几十年,其法日弊而不胜。奸猾之民规利冒法,销毁当二、小平钱,所在盗铸,滥钱益多,百物增价。若不早革,即弊无已时。其官私见在当十钱,可并作当三,以为定制。”⑩此后,宋徽宗时期的当十钱都当三文使用。实际上,“崇宁重宝”和“崇宁通宝”当三,名副其实;但对“大观通宝”原折十大钱来说,其作当五钱更为允当,若也当三,持有者都会舍不得使用,而贮藏起来,从而导致其退出流通。
金朝社会对境内存在的巨量宋朝大钱怎样折值使用呢?根据对出土较完整金朝窖藏钱串的观察分析,发现金朝社会在折值大钱问题上普遍尊重经济规律,流通的大钱都采用了名实相符的折值。首先,两宋的折二钱因其铜费相当,仍折二行使。其次,金朝基本继承了宋朝政府和社会后来对虚值大钱的正确降值标准,如:“庆历重宝”铜钱折二使用,“崇宁重宝”和“崇宁通宝”折三行用,这都和宋朝社会一致;在对待“大观通宝”原折十大钱的降值问题上,金朝社会没有像宋朝政府那样“一刀切”般地规定当三行用,而是在大定二十年时,“新钱之未行也,以宋大观钱作当五用之。”⑪近年来出土的金朝窖藏钱币中经常出土“大观通宝”原折十钱,但由于其本身阔大厚重,不易编结在钱串中,再加上保存相对完整的钱串极为少见,目前尚没有发现存世的完整钱串中有“大观通宝”原折十钱,其实际的折值还缺少实物验证。
学者对宋代铜钱货币的“短钱”和“足陌”情况关注已久,著述丰富。其实,同时期的金朝也存在着可资探究的“短钱”和“足陌”内容。近来完整出土的金朝钱串,揭示了比有限的史籍更为丰富、更为具体的金朝经济生活中的“短钱”和“足陌”形态。
《金史·食货志》记载:“时民间以八十为陌,谓之短钱,官用足陌,谓之长钱。大名男子斡鲁补者上言,谓官私所用钱皆当以八十为陌,遂为定制。”⑫这是《金史·食货志》留下的关于短钱和长钱的唯一记录,谈及金世宗大定二十年时,民间交易是以八十文当百,官府用一百文的足钱,大定二十年之后,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统一以八十文为陌。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官府和民间都认可的八十短陌,实际上在当时成为了新的“足陌”,即由原来的“百文足陌”变为“八十足陌”。《中国古钞图辑》所辑数种金朝交钞(彩页6图11)、宝券(图12)印版⑬,无一例外的陌制都是“八十足陌”,可资验证。
值得关注的是,出土的金朝窖藏钱币却显示出截然不同的情形。“钱串一”中每贯都是489文,接近于铜钱50文当百,即“五十陌”;“钱串二”一贯也是489文,也相当于“五十陌”;“钱串三”则显示了更低“短陌”制的存在,平均每一贯是395文,接近于“四十陌”。这种出土窖藏铜钱所显示的“五十陌”和“四十陌”,正好是典籍记载的金朝早期“百文足陌”和后来“八十足陌”之半!其中因由如何呢?这还要从金朝流通货币种类及其比值来着手分析。金朝的货币主要是钞、银和铜钱,政府发钞之始,一般规定纸钞两贯等于白银一两,如金朝印造“兴定宝泉”纸钞时,“以二贯为银一两”⑭;而白银和铜钱在中国历史一般围绕着白银一两兑换铜钱一千文的比价浮动。由此可知,金朝发新钞时,是以二贯纸钞兑换一贯铜钱的。如此,上面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即金朝的所谓“足陌”和“八十为陌”都是权钱纸钞的陌制,而实物铜钱的陌制只是权钱纸钞陌制的一半,也就是金朝出土钱币实物所显示的实际的“五十陌”和“四十陌”。
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探究,为什么出土金朝钱币的一贯不是“五十陌”的500文,或“四十陌”的400文呢?如“钱串一”和“钱串二”中一贯都是489文,离500文差11文;“钱串三”平均每一贯是395文,与400文相差5文。其实,这要从“工墨钱”说起。金朝纸钞的发行,都涉及到“工墨钱”的问题。金朝纸钞工墨钱的征收也较为复杂,有按“贯”征收的,也有按纸币“纸/张”来征收的,如:“承安二年十月,宰臣奏:‘旧立交钞法,凡以旧易新者,每贯取工墨钱十五文。至大定二十三年,不拘贯例,每张收八文,既无益于官,亦妨钞法,宜从旧制便。……’上曰:‘工墨钱,贯可令收十二文。’”⑮“(泰和)五年,上欲罢交钞工墨钱,复以印时常费,遂命贯止收六文。”⑯泰和七年,敕“工墨钱每张止收二钱”⑰。存世金朝钞版实物中,钞版花栏外侧一般都有关于工墨钱的铭文。如1965年陕西出土的“陕西东路壹拾贯交钞版”⑱,系贞祐三年钞版,其花栏外侧竖写铭文:“每纸工墨钱捌文足,纳旧换新减半”(图13)。从中可以看出,金朝纸钞印造成本的“工墨钱”,按“贯”征收时存在“十五文”、“十二文”和“六文”等,按“纸/张”征收时有“八文”、“四文”和“二文”等,也是随时变化。“钱串一”和“钱串二”每贯都是489文,比500文一贯的“五十陌”少11文;“钱串三”每贯平均395文,比400文一贯的“四十陌”少5文。11文和5文虽不能准确对应文献上的工墨钱数目,但与有关时期每贯“十二文”和“六文”的工墨钱,都仅差一文,非常接近。
与金朝通毗邻的宋朝的陌制又如何呢?宋朝的“短陌”形态较为复杂,“太平兴国二年,始诏民间缗钱定以七十七为百。自是以来,天下承用,公私出纳皆然,故名‘省钱’。”⑲七十七文的“省陌”成为有宋一代最耳熟能详的短陌制。《东京梦华录》披露:“都市钱陌,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鱼、肉、菜七十二陌,金银七十四,珠珍、雇婢妮、买虫蚁六十八,文字五十六陌,行市各有长短使用。”⑳其中,“‘文字五十六陌’则为都城以‘文字’为商品买卖者”㉑,即以56文为百,已接近百文之半数。到南宋后期,“元都市钱陌用七十七陌,近来民间减作五十陌行市通使。”㉒可见,宋朝的陌制都是实物铜钱的陌制,与金朝权钱纸钞的陌制不同。
此外,金朝特定时期和地域也采用过奇低的“短陌”制。由于金朝一直存在着严重的“钱荒”,铜钱的购买力通常高于南宋,金朝社会采用比实物铜钱更低的陌制也属正常。有资料表明,历史上金朝在宋金边境地区“以短陌吸引宋钱”㉓。史籍记载:绍兴三十年,右正言王淮在谈论两淮走私时说:“若钱宝则有甚焉!盖对境例用短钱,南客以一缗过淮,则为数缗之用。”㉔乾道三年七月,尚书度支郎中唐瑑在奏章中提到:“闻于光州、枣阳私相交易,每将货来,多欲见钱,仍短其陌,意在招诱,嗜利奔凑者众。”㉔淳熙五年二月,京西漕司主管官张廷筠谈京西盗贩解盐情形:“闻唐、邓间钱陌,以一二十数当百,盐之至境,有数倍之利”㉖。以上史料显示的“一二十陌”奇短无比,而且都是南宋官员的视角披露的,这种短陌都是指实物铜钱的短陌,应是金朝在特定地区,特定时期,为特定目的,采用的特定“短钱”。本文披露的钱串都出土于金朝腹地,应不属于同类“短陌”制度。
学术界和收藏界在探讨中国历代古钱币窖藏的成因时,往往将其归结在王朝末年的战乱,百姓为躲避战火而将不能及时带走的钱币掩埋贮藏。这一解释在中国古代的很多历史时期都是正确的,但对于出土量巨大的金朝窖藏钱币来说,该种观点则有失偏颇,甚至有挂一漏万之嫌。
从目前各博物馆馆藏和民间收藏来看,金朝窖藏钱币数量庞大,其中除了少量的辽金自铸钱币和流传的历代古钱外,占绝大多数的是宋代铜钱。仅将如此海量的窖藏钱币归因于末世战乱的仓促掩埋,则明显缺乏说服力。其实,金朝窖藏钱币是当时社会民众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不断掩埋窖藏的,那种因末世躲避战乱而一时贮藏的钱币,仅占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这里试剖析金朝社会掩埋贮藏钱币的原因:
其一,金朝长时期“钱荒”现象的必然表现。
金朝建国数十年不铸货币,直到正隆年间才开始自铸铜钱,且铸钱数量之少根本不足以改变“钱荒”状况。“钱荒”时,市场上流通的铜钱货币少,钱荒越严重,民间越会有意识贮藏铜钱,从而导致恶性循环。如:明昌五年三月,宰臣奏称:“民间钱所以艰得,以官豪家多积故也。”㉗泰和七年,“比者河北西路转运司言,一富民首其当存留钱外,见钱十四万贯。它路臆或有如此者”㉘。
其二,金朝多次推行“限钱法”所致。
金朝为解决财政困难和兑收黄河以南地区的铜钱,发行纸币交钞。同时,为了推行交钞和缓解“钱荒”,政府又多次颁行“限钱法”。《金史》记载:明昌五年,“令官民之家以品从物力限见钱,多不过二万贯,猛安谋克则以牛具为差,不得过万贯,凡有所余,尽令易诸物收贮之。有能告数外留钱者,奴婢免为良,佣者出离,以十之一为赏,余皆没入。”㉙承安三年,“时交钞稍滞,命西京、北京、临潢,辽东等路一贯以上俱用银钞、宝货,不许用钱,一贯以下听民便。……九月,以民间钞滞,尽以一贯以下交钞易钱用之,遂复减元限之数,更定官民存留钱法,三分为率,亲王、公主、品官许留一分,余皆半之,其赢余之数期五十日内尽易诸物,违者以违制论,以钱赏告者。”㉚泰和七年,“敕‘民间之交易、典质,一贯以上并用交钞,毋得用钱。须立契者,三分之一用诸物。……商旅赍见钱不得过十贯。……品官及民家存留见钱,比旧减其数,若旧有见钱多者,许送官易钞,十贯以上不得出京。’”㉛泰和八年,“从辽东按察司杨云翼言,以咸平、东京两路商旅所集,遂从都南例,一贯以上皆用交钞,不得用钱。”㉜正是金朝政府不断地颁布推行限制铜钱行使的法令,促使百姓为避免损失而私自贮藏铜钱。
其三,金朝纸币迅速贬值,劣币驱良币所致。
金朝自贞元年间“既行钞引法”,后来“收敛无术,出多入少,民浸轻之。厥后其法屡更,而不能革,弊亦始于此焉。”㉝泰和年间,“自是而后,国虚民贫,经用不足,专以交钞愚百姓,而法又不常,世宗之业衰焉。”㉞金章宗之后,“卫绍王继立,大安三年会河之役,至以八十四车为军赏,兵衄国残,不遑救弊,交钞之轻几于不能市易矣。至宣宗贞祐二年二月,思有以重之,乃更作二十贯至百贯例交钞,又造二百贯至千贯例者。然自泰和以来,凡更交钞,初虽重,不数年则轻而不行,至是则愈更而愈滞矣。南迁之后,国蹙民困,军旅不息,供亿无度,轻又甚焉。”㉟大安三年,河东宣抚使胥鼎上奏称:“钞每贯仅直一钱,曾不及工墨之费”㊱;大安四年,平章高琪奏称:“军兴以来,用度不赀,惟赖宝券,然所入不敷所出,是以浸轻,今千钱之券仅直数钱,随造随尽,工物日增”㊲。概而言之,金朝“钞法屡变,随出而随坏”㊳。濮王守纯等分析了当时的货币状况:“小民浅虑,谓楮币易坏,不若钱可久,于是得钱则珍藏,而券则亟用之,惟恐破裂而至于废也。今朝廷知支而不知收,所以钱日贵而券日轻。”㊴即两层含义:其一,纸钞容易损坏,不像铜钱耐久,百姓得到纸币就会尽快用掉,若得到铜钱就会珍藏起来;其二,金朝政府无限制印发纸钞,未有效兑收,导致纸钞迅速贬值,百姓不愿持有纸钞。金朝纸钞成为当时的“劣币”,充斥壅塞市场,而“良币”铜钱则被百姓收藏。
其四,金朝末期战乱所致。
正如其他朝代一样,金朝后期,境内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北方蒙古政权强大南侵,金朝都城也由中都迁到汴京,国土日蹙,百姓乱离,为逃难而掩埋钱币时有发生。
正是以上多种因素导致了金朝社会大量掩埋贮藏铜钱货币,其中许多贮藏的铜钱由于时过境迁,当事人没能重新取回,得以存留后世出土。
金朝窖藏钱币的大量出土,尤其是其中贮藏状况较好,出土相对完整的钱串,对今人了解当时铜钱流通状况、贮藏形态,以至货币制度都提供了宝贵的实物佐证,从而丰富和深刻了有关金朝货币制度的探索,极有裨益于货币史、金融史之研究。
注释:
①【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六九页。
②【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一页。
③【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九页。
④【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四三七五页。
⑤【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四三八一页。
⑥【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四三八一页、四三八二页。
⑦⑧【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四三八七页。
⑨【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四三八九、四三九〇页。
⑩【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四三九一页。
⑪⑫【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一页、一〇七二页。
⑬内蒙古钱币研究会、《中国钱币》编辑部合编:《中国古钞图辑》,中国金融出版社,1987年,第9-21页。
⑭【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八九页。
⑮【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五页、一〇七六页。
⑯【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九页。
⑰㉛【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八〇页。
⑱同⑬,第13页。
⑲【宋】洪迈:《容斋随笔》,《四部丛刊续编》(五一-五二),上海书店印行(据商务印书馆一九三四年版重印),1984年,“《容斋三笔》四卷四”。
⑳㉑【宋】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三三二页、第三三八页。
㉒【宋】吴自牧:《梦梁录》,《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卷十三,第一一一页。
㉓乔幼梅:《宋金贸易中争夺铜币的斗争》,《历史研究》,1982年第4期。
㉔【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八十六,《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第三一一七页。
㉔【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食货三八之四二”,中华书局,1957年,第五四八七页。
㉖【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食货二八之七”,中华书局,1957年,第五二八二页。
㉗㉙【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五页。
㉘【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八一页。
㉚【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六页。
㉜【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八二页。
㉝【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三页。
㉞【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七八页。
㉟㊱【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八三页。
㊲㊴【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八六页。
㊳【元】脱脱等:《金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一〇八七页。
(责任编辑刘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