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宗皓
还是文化人那点事儿
□丁宗皓
一九九五年春天里,《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主编林建法先生带着我,在北京拜访了汪曾祺先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名满天下的汪老,不知所措。那次采访自然也是不成功的,问了些幼稚的问题,如同河汊子里的小青蛙突然来到长江边上。好在汪老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有问必答,直到我不知道接下来再问什么。
吃饭的时候,我才放松了一点,因为汪老拿出一瓶古井贡酒,笑眯眯地问我们是否要喝一点,我们摇头。于是汪老不再问,自己一杯接一杯喝起来,带着一种孩童一样的满足,边喝边和我们聊天,天南海北。
那次,汪老赠送我一本散文集——《草花集》(成都出版社),还认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里面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篇,是汪老回忆他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文章,《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文章的标题取自傅汉斯、张充和为沈从文先生写的挽辞,挽辞的全文是:“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用来概括沈从文先生的一生。汪老认为这话十分确当。我回来写稿子做标题时,也用了“赤子”一词,来概括我印象中的汪老,其实这是从汪老的文章里偷来的。
过了不久,我在北京出差,想独自去看看汪老。建法交给我一项工作,让我顺便从汪老那里捎一封信回来,交给沈阳日报文艺部编辑王辉。很顺利,汪老看见了,信也捎回来了。这次不是采访,却当了信使。后来我才知道,那封信里,其实是汪老的题字,字只有两个,即“书斋”。这两个字,作为版头,在沈阳日报上存在了八年。现在再次接续办了起来,现在的“书斋”,还是当年的那个“书斋”,字还是汪老题的那幅。
报纸的副刊,已经成为当下学人研究的独立课题,网上搜一下,就有《中国报纸副刊学》《报纸副刊与中国知识分子的现代转型》《沈从文与大公报》等等。不可谓不丰富。一天,偶然翻开萧乾先生的随笔集《红毛长谈》,一篇名为《一个副刊编辑的自白——谨向本刊作者读者辞行》的文章赫然入目。文章1939年9月1日,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那时,在《大公报》做副刊编辑的萧乾将赴英国工作,写这篇文章,一来辞行,二来讲清楚1935年以来的办刊做法。但这篇文章第四小节的题目,居然是“书评是怎样失败的”,至今读起来,仍让人思忖。作为一个大作家,萧乾出版的第一本书,竟然是《书评研究》。
报纸副刊以及副刊上的书评,所以作为新闻传播领域一个独立的现象来考察,是因为它与文化传播有关,而文化传播又与文化传统、思想史等诸多因素糅合一处。这决定了,报纸的副刊虽然和其他,比如社会新闻一样寄身于同一张新闻纸上,但是,在传播方式上,较其他的新闻传播具有独特性。那么这个独特性是什么呢?我想到了两个显而易见的特征,一、评价标准的绝对性。一个作家一篇文章或一部书,好或不好,基本上可以判断,这个判断的标准基本上统一,而这个标准不是哪个省哪个区可以私设,而为文学评价体系本身所具有。所以,要办好,要获得权威性,必须绝对坚持标准。二、经营状态的稳定性。副刊不及时政与社会新闻那样热热闹闹,从阅读人群来讲,副刊平静,甚至有些寂寞,它小众化,但与读者拥有持久而稳定的关系。
这种特性,《大公报》社长胡政之注意到了,他多次嘱咐过萧乾,“我们并不靠这副刊卖报,你也不必学许多势利编辑,专在名流上着眼,你多留意新的没人理睬的。只要从长远上,我们能对中国文化有一点点推进力,那就够了。”
《大公报》有两位著名的副刊编辑,萧乾之前,则是汪老的老师,沈从文先生。在他们的经营下,《大公报》周围,是周作人、冰心、朱自清、茅盾、老舍、巴金、郑振铎、朱光潜、张天翼、萧红、沙汀、艾芜、萧军、李广田、刘白羽、何其芳、曹禺、卞之琳等灿若群星的作家。杜素娟在《沈从文与大公报》一书中说:《大公报》副刊“托起‘京派’”,“沈从文接手《文艺副刊》之后,立刻有意识地把北京这些文人组织起来,办聚会,约文稿,极力让《文艺副刊》成为北京文坛的重要展览窗口。”
编辑对文化价值标准的坚持,对于寂寞的忍受,成为办好副刊的唯一途径。但文学评价标准适用于所有作家和作品,所以,《大公报》上,所有评沈从文和萧乾作品的书评都一概不登。萧乾说:“编者对自己有一告诫,即永不用自己的东西占刊物地位。”
八十年前的沈从文、萧乾面对的作者群体与读者群体是怎样的?办刊的人文环境如何?今天,我们很难触摸到他们在副刊办书评的艰难。但从他们的言谈之中,还是能够得到一些消息。比如沈从文先生认为:“但倘有人把书评目的当作媚悦友好,侍候编辑,应酬出版家,蒙蔽读者的工作,看作品不过浮光掠影,下断语又只是应景凑趣。随笔写来,敷衍成篇。言之不诚,便用‘政术’等等自饰欺人,它结果当然容易堕落。”萧乾的书评原则是“首先,反对评书唯亲、相互捧场、不拿亲朋好友和自己的书来评;其次,保持评论的独立性,宁可不辞辛劳地自己花钱买书来评,也不评书商和出版商的赠书;再次,客观评价、不捧不骂。”
显然,他们在保持文化标准时,承受了世俗的巨大压力。所以萧乾认为自己编辑《大公报》书评并不成功。在《书评是怎样失败的》一节里,萧乾说:“书评在重人情的中
国并不是件容易推行的工作。这简直是整个民族性的问题。率直、反省、挑错,在我们的血液里是缺少的。书评的最大障碍是人事关系。”我想,萧乾先生的说辞里,自谦成分是主要的,另外的潜台词是,如果没有那么复杂的民族性问题,那么——
八十年后的今天,沈从文萧乾所面对的问题依然存在,不同的是,今天的报纸副刊再也无法像《大公报》副刊那样,簇拥着那么多的作家,作家与副刊之间相互哺育的文化契约已经基本解除。
林建法先生带我去拜访汪老不久,我办了一个版,取名“文坛春秋”,也是一个面向全国文坛的版面,汪老、蒋子龙先生和建法欣然做了版面的顾问。请顾问的举动,在当时还引起了一些反响,我采访汪老的稿子就是发在那个版面上。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发了张炜、张承志等作家的稿子,蒋子龙先生坚持写了很长时间的专栏。遗憾的是,终于因为力量薄弱,版面一年后停止了。那时,我有一个心得,副刊一旦坚持了文化标准,就会陷入一种奇怪的无敌无友的孤立状态,喝彩声总是来自遥远的地方。那时我感到沮丧。而王辉的“书斋”仍然坚持着,居然熬过了副刊最为惨淡经营的时期。
最为惨淡经营的时期,大约也是从我拜见汪老那时开始的,似乎一夜之间,我们来到了市场面前,重新打量与读者之间的关系,现在他们是消费者,是上帝与衣食父母。既然走市场,报纸就得生产些大众喜闻乐见的东西,副刊也一样,办得太精了,影响大众消化。
于是,开始想象大众的审美是粗鄙的,感官的,所以,严肃版面开始转向,大踏步走上通俗化道路。再以后的时间里,电视的“读书”节目消亡(电视读书节目的消亡是正常的,如(《娱乐至死》作者尼尔·勃兹曼)所说,电视节目是电报技术的延续,它承担不了文字方式的文化传播任务)。大报的评论与书评撤销,晚报的副刊撤销,这相继发生。重新推出的副刊,是娱乐、休闲的。是的,在我们的想象里,得让大众乐,不能让他们太沉重了,让人沉重的东西太多了,比如严肃,比如高尚,这样,他们才会掏出零钱。——传媒在商业潮流面前的那份慌乱与兴奋,也如小河汊子的青蛙忽然来到长江边上。绝大部分传媒对待副刊没有胡政之“只要从长远上,我们能对中国文化有一点点推进力,那就够了”的眼光,不过这倒也不单单是眼光问题。
现在办书评版的人,面对着沈从文、萧乾两位先生没有遇到过的困难,比如《红楼梦》是伟大的小说,《还珠格格》不是;中国成功的哲学是《论语》,而不是《于丹论语心得》;沈阳中街大舞台上演的二人转不是二人转艺术,而是娱乐业中的杂技和脱口秀杂糅;《三国演义》不是史书,《三国志》才是;文艺创作和文化工业生产不是一回事儿。当下,大众已经获得了文化权力,即判断与选择的权力,即便如此,即使一辈子都读《还珠格格》的人,仍然需要知道,《红楼梦》仍然是伟大的小说。等等。
这是常识。可是究竟在哪里丢失了常识呢?以至于我们还要从源头梳理过来,进行一次文化常识普及。可是,这个活谁来干?报纸和大众的蜜月期还在进行之中,谁来说皇帝的新衣这档子煞风景的事儿?
办副刊和书评,就是要一次次地重复这些常识,萧乾把书评版说成是“文化的筛子”,既然是“筛子”,就要有网眼大小的问题,这仍然回到了标准问题上。无疑,把商业成功与否作为评价文化产品优劣的唯一标准,这一变化,是导致文化常识丧失的一个基本因素。接下来,就有沈从文、萧乾没有遇到的另一个问题,一个作家理直气壮来找编辑,希望通过书评版策划一个点子,把作
品炒作一下——炒作成功书就成功了,不就这点事儿!这又是一个怎样的逻辑呢?
1995年,建法把我带到汪老那里采访,请汪老做我们的顾问,请汪老为王辉兄的“书斋”版题字,想必他希望有更多的同道,一起为文化做点儿事情。这个事情是什么呢?说得抽象一点,就是不断地在读者思想意识里,保护文化的整体感,当然那是变动的整体感。这整体感恰恰是由一个版面、一个栏目等这样文化的“点”构成的。实现这一点,需要对标准的坚持,坚持标准就是对价值系统的维护,维护就是对解构的抵抗。
林建法的“点”,是《当代作家评论》,在地方经营的一个全国性的文学评论刊物,现在,它的权威性排列在同类刊物的第三位。这种成绩通过从不妥协的对于标准的坚守而获得,在赢得文化界普遍尊敬的同时,自然失去了世俗的掌声。沈从文与萧乾对于评论标准的持守,他都做到了,现在,团结在这个刊物周围的,是中国的一流作家群体。而他个人,在地方的文化群体里,则孤独,少有支援。
再说王辉的“书斋”,八年里,“书斋”版团结了一大批省内外作家、评论家,王充闾、俞晓群、孙郁等方家皆为“座上客”。果然书香味道很浓,因而也赢得了读书人的追捧。
但是——但是,我们仍然说不清楚,这样的刊物和报纸版面究竟影响着多少人?引导了多少人读书?给多少人的心灵指过出路?在《大公报》供职的沈从文和萧乾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我们今天也回答不了。文化的影响力从来都无法量化,量化的动机就是胡政之所说的“势利”,此外无它。的确,有多少目标读者?增加了多少零售?吸引多少广告?潜在市场多大?回款率多高?降低多少成本?不管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沈从文、萧乾,还是新世纪的我们,没有谁能够承受这样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