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刚翻过一道山梁,知青就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他下意识收住脚步,用手擦了擦眼镜,确认那是一头狼。狼的五官和体毛很周正,看不出是否处于饥饿状态。知青的头皮麻起来了,一双瘦腿开始哆嗦,后悔自己一时意气用事要拜什么祖宗袋。
知青是满族人,插队在这四川大凉山中。今天是除夕,但凡辞岁之夜,满族人都要行祭拜先人之礼。先人就是老祖宗,后裔常把他们的遗物用个袋子装着。早前听闻被打成右派的广东人下放到距知青插队的村子三十里的大风坡,知青就有了借拜的念头。他猜测右派私藏的祖宗袋没丢。据传,右派的祖宗袋曾差点被当成“四旧”没收。
不敢轻举妄动,知青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狼,同时伺机寻找可以抓到手的物件,想着不行的话就来个鱼死网破。他左手上拎着个网兜,装着一饭盒饺子和几块大块饼干,还有两盒午餐肉罐头。狼也耐心十足,偏头不错眼珠地看知青。它坐在那里,远看就像一条普通人家的看门狗。
此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一抹霞光照进山坳。
对峙到最后,知青挺不住了,率先做出反应。他几乎心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拿出午餐肉罐头,小心启封。狼这时站了起来,观察他的举动。知青轻轻把罐头扔向狼,狼抬头看看他,慢慢凑上前去。那罐头有着致命诱惑,狼大快朵颐,很快风卷残云,坐下来继续看向知青。知青又把饼干扔过去,连带着几个饺子,狼快乐地吃起来。吃完再看知青,知青壮着胆子摆了下手。狼似乎嗅出了其中的微妙,稍疑片刻,转身跑进树林里了。
知青一头冷汗,踉踉跄跄,抄近路朝右派所在的大风坡跑,很快大汗淋漓。等他进了大风坡天已经黑了。眼镜掉在地上,半天才找到。
寻到右派住的看山屋,右派惊吓不已,诧异地问,你从哪里来?找谁?
右派早先住牛棚,上级看他也没啥反动倾向,就把无人住的看山屋给了他。平时右派就看山守林,闲时看看书。
知青说明来意,同时拿出那些吃的,让右派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你是听谁胡诌的,我哪儿来的祖宗袋?
知青说,老师,我看过你发表的小说,我不信你是不说实话的人。
右派用手撩了下长发,不言语了,把一双手抄在袖子里,歪坐在炕上,喉结上下滑动。
知青说,我比您年轻,但有些道理我懂,我不会给您带来麻烦。今天是除夕,这附近也没什么人,您拿祖宗袋祭拜不会被发现的。我跑了这么远的路,就是想着咱们都是满族人,祭拜搭个伴儿。再说,不管时代咋变,咱的祖宗不能忘吧?
右派依然不说话,知青把饺子在桌上推了一下,队里包的,我一个也没舍得吃。怎么样,一起过个年?
右派站了起来,看你也是个实诚人,行,我信你!一起过年!
两人把饺子热了,右派找出一瓶老酒,以及一些咸菜,吃起了年夜饭。右派说,你只身跑三十多里的路,就为祭拜先宗,今后准能成大事。家里人哪年到的广东?那边还有什么亲人吗?
知青带着醉意说,我祖上本姓佟,辛亥革命后篡权的军阀不是仇视满族旗民吗?为了生存,八旗子弟埋名改姓,佟就改为童年的童了。小时候我见过祖宗袋,如今这物件可是不多见了。我插队两年多了,早听说有你这么个同族人。
两人越聊越投机,看时辰已到,右派晃悠着身子拿出祖宗袋。祖宗袋由黄布缝制,一排线尺长,宽八寸左右。装的是先人从东北老家来粤所带的纪念物或遗物,一般由长房长孙承接和保管。相传过去满族人离开东北老家,按照习俗,要带走一点物件做纪念。原先多用祖宗盒,由于回关内要历经数千里,很不方便,就改用布袋装。知青净过手笑言,看来您在家排行老大。右派微笑点头。
祭拜完毕,知青意犹未尽。两人又聊起右派手头读的书,是苏联一部长篇小说,右派得意地朗读出声。后来右派答应把书借给知青看,期限约定为一个月。知青想连夜回队,右派不答应。你疯了?这么黑的天,路又远,太不安全了!
两人躺在火炕上,兴奋地聊,连谁最后说的话都不记得了,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起,右派早备好了烀好的南瓜,让知青带着上路。知青走出很远了,右派突然问出一句,你还没对象吧?
当年的右派就是我。知青曾是我妹夫。
【创作意图】今年以来着手创作“满族风情图”系列,此篇《祖宗袋》反复构思推敲多次,在手法上做了一点尝试。我生长在兴凯湖畔,兴凯湖曾是满族龙兴之地,是7000多年前满族先民的发祥地,发掘的新开流遗址引发国内众多研究者关注。随着对满族文化的进一步了解,如何在小小说创作思想内容和艺术特征上寻求一个共同属性,丰富拓展题材领域,从而形成属于自己的品牌,成为摆在我面前的一道课题。我愿意为此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