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
冬至:最漫长之夜的茶祭
王旭烽
蚯蚓地府结泉
林间麋角解
微微暖水泉
短日渐长时节
——题记
难得一家人团圆的冬至,难得杭州的一个晴好冬天。虽说雾霾依旧沉沉,但薄日屏在天空呵气,顽强地要为人间传递阳刚消息。晨起取报,得知西湖终于又结冰了,这也是难得的冰讯了,我们已经度过许多暖冬。
少年时住在西湖边,那可是每年都要去访湖上冰事的。记得有一年冰层大厚,整个西湖冻成陆地,杭州人乐得拖家带口,或骑自行车,或踩三轮车,浩浩荡荡地奔向湖上三岛,那些为了欣赏冬景而不顾死活的杭州人中,便有一个小小的我。年年在湖畔晃悠,便知晓西湖每年率先结冰的往往是孤山环抱的里西湖,落在孤山阴影里头的那一带湖面,从西泠桥一路延伸,结成一个大冰镜,点缀其上的残荷根茎,裹满了细细的裂纹,我们将石块投向湖中,冰就碎得一片晶莹。
那时少而钝,真不知道还有一个无比风雅的成语词儿,叫“敲冰煮茗”。它来自这样一段掌故:“逸人王休,居太白山下,日与僧道异人往还。每至冬时,取溪冰敲其晶莹者煮建茗,共宾客饮之。”此事说的是唐朝有位叫王休的人,乃嗜茶高士,隐居太白山中,每到冬季,溪水结冰,他便敲开冻冰取回,煮茶待友,世人皆称其为清高风雅。
冰清玉洁的生活哪,令人神往的意境,你让我想起另一个同样风雅的茶故事“雪水烹茶”。说的是历仕后晋、后汉、后周、北宋的翰林学士陶谷,得一婢女,曾是太尉党进的家姬,人称党家姬。这位党进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赳赳武夫,而陶谷则是位八面玲珑的文人。冬日遇雪,陶学士很风雅地取来雪水烹茶,并故意问党家姬曰:“党家亦知此味否?”姬曰:“彼武夫安有此?但知于锦帐中饮羊羔酒耳。”陶谷问:“党家会欣赏这个吗?”党家姬道:“党太尉是个粗人,怎知这般乐趣?他就只会在销金帐中浅斟低唱,饮羊羔酒。”陶谷笑而不言。有人翻译说这党家姬是意在讥讽陶谷,认为比起党家富贵奢华的生活,取雪烹茶的风雅太显寒酸。我却不以为然。党家姬为什么要讥讽陶大人,她不想在主人家过下去了吗?她不知陶大人的风雅吗?宋代可已经是个人人品茶的时代了。
话说回来,即使我知道有一个“敲冰煮茗”,还有个“雪水烹茶”,我也已经不会拿来煮茶了。西湖水唐宋时可饮,我是知道的。李泌引湖水开六井,专为杭人饮;白居易修白堤,也是饮灌皆易的;苏东坡浚西湖,给皇帝打报告,直接说西湖水可酿酒,如今的“曲院风荷”处,就是当年的皇家酿酒厂呢。可今人谁还敢拿西湖水煮茶?连自来水都不敢煮茶,谁还有那样的奢望啊。至于雪水,陆羽虽称其为“天泉”,如今也成了洗空气扫雾霾的清洁水,落下来黑糊糊的,谁敢用啊。
今日冬至,又恰逢周日,女儿正在倒时差闷头大睡,先生外出忙事去了,我窝在家中,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从节气上说,今日其实是该动弹的,虽说冬至的三候中,一候蚯蚓结,那蚯蚓还蜷缩在冻土下冬眠呢,但只待五日后的二候三候,便阳气初生,麋鹿解角,山泉汩汩地就流动了。阴阳五行推说,冬至正是阴阳转化的关键节气,卦称“冬至一阳生”。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故曰“冬至”。
冬至原本是个大节,我从小就听人说“冬至大如年”,三千年前的先人用土圭观日,测出了冬至,此乃二十四节气中最早制订出的一个,这一天的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古人便在岁历中规定,冬至前一天为岁终之日,冬至便为开元之日,相当于后来的春节。后来冬至的开元地位虽让给了春节,但冬至一直排在二十四节气之首,人称“亚岁”,相当于我们今天比赛时得的亚军,或者便是古代科考中的榜眼。《后汉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那一天是规定要放假的。自汉代始,冬至成为“冬节”,朝廷休假三天,举行祝贺仪式,挑选“能之士”,鼓瑟吹笙,奏“黄钟之律”,以示庆贺,名曰“贺冬”或“拜冬”。此时君不听政,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商旅停业,民间歇市,亲朋各以美食相赠。
我知道今天的杭州人都不闲着,他们未必知道冬至是曾经用来祝贺的,但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冬至是扫墓的日子——从周代起冬至就有祭祀活动。《周礼春官·神仕》:“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宋朝以后,冬至便逐渐成为祭祀祖先和神灵的节日了,皇帝要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百姓要向父母尊长祭拜。明清两代,皇帝均有祭天大典,谓之“冬至郊天”。
我家不是土著的杭州人,并没有冬至扫墓的习俗,但日久天长,耳濡目染,我也有了冬至之日为父亲做一点祭礼的仪式。往往便是为他包一些饺子,还有便是为他倒一杯酒,倒一杯茶。饺子是我自己包的,连面皮也得自己擀。传说冬至吃饺子,是不忘“医圣”张仲景“祛寒娇耳汤”之恩,还说至今张仲景故乡南阳仍有“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的民谣。我不知道这样的来历,只知道饺子是我与父亲之间的亲密的联系,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做的饺子。
为他倒一杯酒,是因为我父亲曾经是一个爱喝酒的军人。父亲不是党太尉式的武夫,但也不是陶学士式的文人。他有一个自学成才的戎马生涯,他会写诗,也是个战斗英雄。每年八一建军节,他和他的战友们都会喝得微醉醺醺回家,直到有一年建军节,他没有回家,他喝多喝坏了,直接送到医院去了。父亲住院时,医生不让他喝酒,我便成了他的地下酒童。他常常让我把空药瓶带回家,灌上白酒后再送来,他就把药瓶当了酒瓶。
我和母亲都非常纠结于他的喝酒,我们一方面心疼他住院没酒喝,一方面又生气他喝酒。直到有一天,父亲不想喝酒,开始喝茶了。母亲给他买了一只紫砂茶壶,有茶嘴,可以对着喝。那时候父亲已经经常躺在床上起不来,必须要一只有嘴的茶壶,以防躺着喝茶时水渗出来。
喂父亲喝茶,心情是多么多么的沉重,一口,一口,喂的都是伴着希望的伤心。父亲去世之后,他那把紫砂壶一直放在柜中,我们在它面前走来走去,从来不去碰它。
冰箱里放着超市里买来的八宝糯米饭。在我们江南水乡,有冬至之夜全家欢聚一堂共吃赤豆糯米饭的习俗。我过去也一直不知道这有什么来历,后来查了不少资料,才知道竟然这也是有说法的。相传那个用头撞不周山的共工氏,有个不肖子,因为作恶多端死于冬至,没想到他死后还变成了疫鬼,继续残害百姓。但是这个疫鬼最怕赤豆,于是人们就在冬至这一天煮吃赤豆饭,用以驱避疫鬼,防灾祛病。我没有赤豆饭,便用八宝饭代之了。为什么魔鬼怕赤豆呢?不知道。父亲是个共产党人,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这一套。其实我也不相信,但女儿的心意是另外一种逻辑,是说得通的。
现在,我没有敲冰煮茗,也没有雪水烹茶,我用了杭州的虎跑水,让我再为父亲泡一盏茶吧。以茶祭祀,从来就是中国人的传统。
我知道,冬天是喝红茶的季节,红茶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糖,还有助消化、去油腻的作用。我知道选用味甘性温的红茶,正可以利蓄养人体阳气。但我还是为我父亲冲泡了一盏白茶,一盏真正的安吉白茶。父亲去世的时候,安吉白茶还养在山中人未知,父亲也不是茶人,他肯定没有喝过这种茶。正因为他没有喝过,我才要让他尝尝新吧。我觉得安吉白茶与我父亲还是很相配的,都很干净,不张扬。父亲虽然是一位军人,但非常爱整洁,安吉白茶也是很整洁的,干茶时就好看,秀气,条索紧凑,无论龙形还是凤形,都很得体。记得父亲生前每晚把军裤叠好了,都要放在枕头下,压一晚上,第二天就压出两条缝来,他说这样的军裤穿上很精神。父亲是个很讲规则的人,他认真地教我打背包,认真地教我叠被子,把被子叠得跟切过的豆腐干一样方正。我父亲甚至教我如何扫地,必须两只手拿着扫把柄,一下,又一下,必须两只手,他严肃地告诫我。我知道安吉白茶也是很讲规则的,只要是安吉白茶,泡出来就有那么一股鲜味,它可不会随便地就变质,就消失,安吉白茶名声是很好的。因为名声佳,口碑好,大家都喜欢,所以到处都引种吧。我曾经到浙西南一些产茶县去品茶评茶,没想到茶农拿出来评的都是安吉白茶种。父亲去世时开他的追悼会,来了许多许多人,母亲因此在悲痛中留下了欣慰,她认为父亲的人品被得到了认可。父亲和茶有相通之处。
我父亲是一个有诗心的人,就像白茶一样,白茶无论看着还是喝着,都是那么样的诗情画意,那么样的富有美感。父亲曾经一字一句把他写的诗歌念给我听:“咔嚓咔嚓,是谁家的姑娘,一大早起来,就织布纺纱?”是谁家的姑娘呢?我小小的心灵急得要命,坐在小板凳上,又不敢打断我的父亲。他卖了关子后,得意地继续念道:“啊,是我们的插秧机……”原来是插秧机啊!我松了一口气。想一想,父亲,女儿,诗歌,插秧机,为什么会和安吉白茶沏到一盏中去呢?
安吉白茶是鹅黄嫩绿的,毫不世故,它不是开化龙顶的山中老衲式,也不是六安瓜片的浓烈重味式;也不是太平猴魁的日本相扑式;也不是平水珠茶的凌凌金石式;也不是大红袍的重重岩韵式;也不是普洱茶的历经沧桑式。我父亲虽然是个军人,但他也是那种天真的、淳朴的甚至简单的人,就像安吉白茶的那种山里人朴素干净一样。记得有一个夏天,他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兴奋地对我说:巷口有一个鞋匠,他能把一双鞋变成两双鞋。然后拎上他的高筒皮靴就出去了。很晚他才回来,垂头丧气地拎着一双被割成了凉鞋的皮鞋,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前。我小心翼翼地问:爸爸,还有一双鞋呢?爸爸嘟哝了一下,我没听清,可是我也不敢再问他了。
父亲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一个背影,是一个和我的母亲在一起的背影。那是我童年时代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经历,我们家对面的草屋起火了,隔着一条小河。我父亲和我母亲还有许多人去救火,父亲穿着军装,一件绿毛衣,皮带系在外面,母亲穿着一件花衣,我们四兄妹就在对面二楼的窗口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正在奋力地拉扯草棚,火就在他们身边燃烧,许多年以后我才会反思,难道我的父母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有四个儿女,正在烈火旁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吗?
我相信他们绝对没有想到,他们是那么样的忘我,奋力救火,就像那株山中的白茶祖一样。她把她的一切都献给了需要她的人们,一片叶子,就这样滋养了一方土地的人们,我的父亲,就这样以身作则,教育了我们。
最长的夜晚,就这样到来了,女儿还在酣睡,丈夫还未归来,就让我独自一人,在这样的冬至之日,为我的父亲,祭茶一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