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时光与野草
蒋静波
父母抱着我和刚出生的妹妹,匆匆赶到阿太家。妈妈说阿太快要死了。那年我三周岁,第一次听到“死”。
阿太被人扶着,弓着腰,颤悠悠在地上挪着小脚,指着我问,这娘子是谁家的?快要死的人真糊涂,明明以前认得我,现在却不记得了。一个人说,是你外孙女阿毛的女儿呀。她看着我,点点头,随后被人抱到床上。床边马上围了好多人。
一会儿,他们说,阿太走了。哭声便此起彼伏地起来。咦?阿太明明躺在床上,他们却说她走了,还大声哭,真是又笨又不怕难为情。我远远地站着,看着大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放无赖,禁不住好笑。
第二年冬夜,熟睡中的我和妹妹被隔壁传来的奇怪的声音吵醒。刚学会说话的妹妹钻进奶奶怀里,嘟哝着:“怕怕,马叫”。奶奶侧耳靠墙听,什么也没听见。天亮了,大人们说,睡在与我们一墙之隔的老爷爷昨夜走了。好多天过去了,仍不见穿蓝色长裙的老爷爷回来。他走到哪去了?奶奶说,年老的人走了,就是死了、没了,只能躺到山上的坟墓里,不再回家了。
哦,原来走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了。这真是件无趣的事。以后每逢奶奶说要走到哪里去时,我总会紧张,怕她一走就没了。
再过几年,大外婆摔了一跤,走了。面对灵床,妈妈、姨妈哭得死去活来。我傻傻地站着,看着床上纹丝不动的大外婆和哭泣的人们,心里有些难过。大外婆对我是好的,我每年去拜岁,她总会笑眯眯递给我一包压岁钱。她死了,以后我就少一包压岁钱了。我叹了一口气。表哥表姐哭得很伤心,眼泪洒了一地,想必大外婆给他们的压岁钱比我还多吧。
妈妈不时瞪我几眼,后来又拧一下我的屁股,“哇——”我哭出声来,泪水挂了一脸。妈妈对着死了的大外婆说:“姆妈,你听,阿波也舍不得你呀。”
我问奶奶,什么样的人会死?奶奶说,人老了都会死的。
那么,以后我老了,也会死去吗?若是我死了在这里没了,又会到哪儿去生活呢?
“噼噼——啪啪——”阊门里的姑姑穿着红棉袄,嘤嘤哭着出嫁了。我问奶奶,姑姑为什么出嫁。奶奶告诉我,女孩子长大了,都要出嫁。那一刻,才知道妈妈不是奶奶的女儿,她和所有小伙伴的妈妈一样,都从别处嫁过来的。
此后,每当奶奶教我养成生活好习惯时,总不忘加上一句,如果不那样做,看你以后怎么到人家家里去做人。我感到不安,小小的心里爬满了莫名的惶恐和疑惑:为什么女孩子长大了非要到人家家里去做人?难道父母就不喜欢我们,不要我们了?父母会将我嫁到哪里去?嫁给谁?那个人会不会欺侮我?会不会与我一起玩?
起初,我只认得阊门里的男孩子,除了一个对我们不理不睬的大哥哥外,其余的我一个也看不上,瞧:一个头上生着癞头,一个整日拖着黄脓鼻涕,一个夜里经常尿床,一个是闯祸坯,一个有一次蛔虫从屁股里爬出来……如果父母要我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会大哭放无赖的。
上学不久,坐在我后面的阿良同学拉着我的辫子,刚说一句“头发辫子翘一翘,问侬老公要不要”,我立马转身,甩他一个大巴掌。这句话正好击中了我的烦心处。
自从认识了班里的男同学后,内心的纠结才化开一点。朝北阊门的阿龙,聪明英俊,中午经常和几个同学来我家,帮我搓好草绳,一起上学;串堂的阿明,字写得漂亮,常得到老师表扬,家里还养一只可爱的小白兔;长弄的阿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会跳又会唱……要嫁,就嫁他们中的一个。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成绩与我不相上下的阿龙。
出嫁的姑姑回家,端来了一大碗杨梅,说,因为喜欢吃杨梅,就嫁到杨梅产地楼隘去了。她真聪明,嫁到有好东西吃的地方去。既然如此,出嫁时应该高高兴兴的,为何还要哭哭啼啼?我不喜欢吃杨梅,只喜欢吃又大又甜的西瓜。我们村里好多人家都种西瓜,看来以后嫁给村里的男同学算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男女生之间变得拘谨起来。一日,放学刚出校门,阿龙骑着自行车,差点与我相撞,非但不道歉,反而当着众人面,大声嚷:“呆大囡,不长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就不嫁给他了。
下大雨,是件有趣的事。屋顶瓦片上先响起一阵“啲啲哒哒”炒蚕豆般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哗啦啦”,屋顶像被掀翻了瓦片那般热闹。天水通过那截从屋檐外引入家中的水滤,急匆匆流进水缸。不一会,将水缸灌得满进溢出。
从屋顶聚拢的水沿着瓦楞,像一条条白龙,快速而降,落在地上、棚上、缸中,发出“噼噼”“啪啪”“噔噔”的声响,十分响亮。整个阊门,被上百条水龙锁住了出路。远远近近,一片雾气蒙蒙。大人们站在道地周围,望着瓢泼大雨,忧心忡忡地说:“蒋葭浦,大水娘家路。再落两天,就发大水了。”
发大水多好啊,我正巴不得呢。果然,连下两天大雨后,往日宁静的小河,此刻波涛翻滚,混泥泛涨,水上漂着断根的水草,鱼儿直往上蹿,倾翻的小船打着转,河埠头没了踪影。大人们默默地站在窗前探望着,满眼忧郁。
道地的水,满得没过了弄堂,没过了石槛,流进了家里。家里变成了水池,灰缸、木桶、凳椅、面盆……浮起来了,荡来碰去,挤挤挨挨,别提多有趣了。我将裙子往上一翻,小手在水中摸来摸去,欢快地叫着:“喔,抲鱼唻,摸螺蛳河蚌唻!”一条吓人的大花蛇游了过来,沿墙爬到高高的椽子边盘了起来。爹爹说,不用怕,蛇洞被大水淹了,它到我家来避水,不会咬人。
灶间的柴禾,早被大人搬到楼弄里去了。平时搁在楼屋窗头的缸灶,开始派上用场。奶奶用它生火煮饭。尽管缸灶烟火熏人,煮的东西不好吃,但还是让我感到新鲜。
大雨停了,我拿着小木棍,迫不及待地淌过一条条弄堂,东戳戳西戳戳,摸到河边去看热闹。小河与对岸的田畈连成一片,成了汪洋。水面上不时有门板、桌椅、拖鞋、水壶等东西漂过来,几个人拿着竹竿在捞。开着紫花的浮萍在水中打着转,我用小木棍捞来,扯着花玩。
等水消退一些,大人们抬着网,在被水淹没的路边拉网捕鱼,我和小伙伴提着篮子兜鱼。从水库、鱼塘里逃出来的胖头鱼不时撞到人们的腿上,人们追赶着,受惊吓的鱼有时会窜到人家屋里,成了瓮中之鳖。
我们结伴出门,去沟渠、田畈中抓鱼。当满身污泥的我们,扛着盛满鱼虾的铅桶、割草篮回家,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好长一段时间,家家户户的主菜就是鱼。这是大水馈赠给我们的礼物。
只是,有一年,大小吞没了同学珠的弟弟,我帮她一起哭,泪水滴落在大水中。
村里的河畔、田野、坡上,长着许多令人着迷的野草。
芦苇是最高大的野草。折一枝河边的芦苇,用枝条和两片苇叶编一只鸡或一只灯笼,装饰着我床边的梦。邻家的阿红教我用芦叶编蝈蝈、蚂蚱、青蛙、蛇,她会编的动物可多了,可惜我学不会。
喜欢的野草,大多和吃的有关。春天,我和妹妹最喜欢挎着篮子去挑马兰。家里的篮子,如同人和其他物件一样,都有自己的名字。我拎马桶篮,妹妹拎杭州篮,奔向外江。外江边的马兰又嫩又多,我们足不移步就能挑上半篮。马兰是这个时节的主打野菜,与咸菜、笋丝、香干丝炒在一起,实在好吃。妈妈将我们挑的马兰晒干,托人带给上海外婆吃。外婆写信来说,马兰干烤肉,味道好极了。外婆回报给我们的是又甜又香的大白兔奶糖和漂亮的衣裳。
毛巾草喜欢长在坡上,数村东南坟滩那边最多。我一个人不敢前往,总是呼上三五个小伙伴。我们在坟边找到一根根长得稻苗般的毛巾草,将它的大肚子剖开,取出里面卷着的又白又嫩、毛茸茸的“毛巾”,一嚼,细腻、爽口的味道,叫人喜爱。在那里,还长着一大片阿公公草。春天,开出一丛丛白花,覆盖着整个坟坡。到了初夏,坡上闪烁着一粒粒红宝石般的果子,那就是阿公公。酸酸的,甜甜的,百吃不厌。多年以后,我才知人们又叫它为野草莓。
酸酸梅草长着薄薄的三片叶子,小伞状的花蕾,能开出淡紫色的小花。我抓一把酸酸梅草,一根根地放进嘴巴里,满嘴充溢了微酸的口水。咽下嚼烂的草,再一根根吃,就像羊吃草一样欢快。
秋天,粪缸边叶子上生着雀斑的辣蓼草,结出一串串芝麻大小的红果子。妈妈将拔辣蓼草的任务交给我,她负责用它制成白药——酒曲。冬天,妈妈捧出用糯米拌白药酿成的浆板(又叫酒酿)。想到辣蓼草的出处,我犹豫不决。妈妈说,傻瓜,任何庄稼都是粪浇大的。一想,果真如此。舀上一调羹浆板露水,那种醇香糯甜的味道,只有神仙才配吃的吧?
有一种被称作“奶奶草”的野草,我对它充满了好奇。每到田野去,看到奶奶草,我先折断它的根、叶,看着一滴滴乳白色的“奶”渐渐地渗出。曾想去尝一下“奶”的滋味,想起大人的叮嘱,不得不忍住。至今,我还不知它是否有毒。不过,那时总是幻想着每天能喝上这样纯白浓郁的奶,该有多美。
革命草有空心的红茎,肉嘟嘟的叶子,开白色的小花。革命草的命很难革,即使连根拔起,折它几断,晒上几天,只要一落土,它就能成活。以前只知道革命草给猪吃。谁知,小学一年级时,学校请人将革命草和糠煮在一起,给我们当饭吃,叫忆苦饭。起初我十分兴奋,头伸得比鹅头颈还长,只盼望早点能吃上忆苦饭。谁知,等我吃上第一口,便恶心得吐了出来。呸,又苦又涩,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想到猪平时常吃这个,心里充满了同情。不知为了什么,我班的才国同学吃了两碗,竟还嚷着“太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