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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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敏
刘金安出事那天,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已经是六月。六月的太阳开始有了毒辣的火气,扑面而至的热浪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和往常一样,刘金安老早就醒了,窗外有风,吹着后墙根里的两棵槐树刷啦刷啦地响。他平展展地躺在炕上,静静地听着风声,听着身旁女人的鼾声,再也无法入睡。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微亮的曙光透过小小的纱窗落进来,只看见隐隐的石膏顶泛着青色的光,这个场景多么熟悉,好像他曾在哪里见过。刘金安努力想了想,脑中一片空白,他舒出一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女人,把目光停靠在墙壁上。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除了几个小黑点。现在看不清,等白天阳光充足了,就能看出,那些黑点是被苍蝇拍一拍子拍死在墙壁上的死苍蝇,尸身模糊,已经没有了苍蝇本来的样子,只能凭借那一小团黑乎乎的污点,分辨出它曾经是一只嗡嗡嗡、满屋子飞来飞去惹人讨厌的苍蝇。
他的女人向来是这样,只管打苍蝇,却从想不起来把脏乎乎的苍蝇从墙壁上抠下来。就像刘金安的妈在世时给队上的人说的,这女人,脏到家了,饭做不好,话说不好,走路都走不到人前头。但啥人有啥命,她偏偏嫁给了刘金安。刘金安是啥人呢,这样说吧,刘家庄子上的人没有不夸的,长相有长相,个头有个头,最重要的是,还勤快,地里的活是地里的活,家里的活是家里的活,样样在行,农闲时,还出去打零工,开着手扶三轮帮着人家运货,多多少少都往家里赚。这让庄子上的女人不知眼红了多少回,背地里都恨自己的命不好,一个个都比刘金安的女人强,偏偏嫁的男人都不如刘金安勤快能干。他还没脾气,无论谁说啥,都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深酒窝。虽然现在老了,皮肤上刻满了褶子,也不再白皙,天天风吹日晒,脸上早已是浓重的黝黑,但酒窝还是那么深,丝毫没有被岁月的轮子碾平。
他女人自从嫁进这个家,除了给刘金安生了一儿一女,其余时间都成了一件摆设,还是不能上台面的摆设。整日里灰头土脸的,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穿过,无论布鞋皮鞋,永远都踏倒了鞋帮子穿,走路时踢踏踢踏的,用刘金安妈的话说,就是走路都走不利索,脚后跟上跟着两后跟风。即使这样,刘金安也从来没有对自个女人发过脾气,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这更让队上的那些婆姨嫉妒,背后不知骂了刘金安的女人多少回,凭啥她命就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凭啥她们就要扛着铁锨,跟在男人屁股后面下地干活,脸上的皮都不知道晒掉了几层。
六月,河南面的枸杞红了,村里的女人们结伴过河摘枸杞,路过刘金安家,有女人喊金枝一起走,金枝就是刘金安的女人,她正拿着扫帚慢慢吞吞地扫院子,听见有人喊,只漠然地回头看一眼,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低了头,继续扫自己的院子,就当没听见。这下,更加惹恼了队上的那帮婆姨,以后在庄子上再遇到金枝,恨不能拿眼神剜了她的肉喂狗,她们骂道:你看她长得像个填炕叉子,还牛逼哄哄地以为自己是富贵命呢,谁几斤几两还不知道呢。这话也曾传到刘金安耳朵里,但刘金安根本没当回事,每天还是忙出忙进,好像她们说的是别人的婆姨,跟自己压根没有关系。
屋子又亮了一些,风声也渐渐弱了,各种鸟的清脆叫声代替了风声,在窗口叽叽喳喳地响着。刘金安约莫着该起来了。门前的猪圈倒了一面墙,暂且用一个破门板堵着,开春逮的两只猪娃子已经百十斤了,一夜工夫,在门板下面掘了个深坑,刘金安盘算着今天要把这堵墙砌上,家里的零碎活再干一干,然后他就走银川,女儿给他介绍到工地拉木材,一天一百八十块钱,一月下来五千多,是个好活计。
女人还睡得实腾腾的,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刘金安穿好衣服,挪下炕,走到门跟前,又折回来,往身上披了件布褂子,这才打开门,走了出去。他先去厕所撒了泡尿,又去伙房的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用手背擦擦嘴角,感觉清醒了不少,提了把铁锨去了猪圈。
刘金安干活的时候心里一直亮堂堂的,他又细细盘算了一下最近的活计,掐着时间做了分配。这次的猪圈他用砖砌,再怎么也比以前的土坯墙结实。这些砖都是刘金安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去给工地干活,看人家有剩下不要的残砖,他就拾到自己车上,回家时拉回来,一块一块,整整齐齐码在院落里,想着总有用上的一天。这不,猪圈墙倒了,真用上了。
猪圈墙砌到一半时,刘金安往砖头上抹水泥,手没拿稳,砖掉下来砸在脚趾头上,生疼生疼,他倒吸一口冷气,蹲下去,抱着脚揉,眼睛里就冒出了眼泪花子。
“金安!”背后有人喊。
刘金安回头看,是队上本家的刘存宝。
“你干啥呢?”刘存宝并没有看到刘金安脸上痛苦的表情。
刘金安试着站起来,把眼眶里打转转的眼泪硬生生挤回去,又露出两个深酒窝,涩涩地说道:“猪圈墙倒了,砌墙呢!”
“今天跟我干活去。”刘存宝有些兴奋。
刘金安想都没想就说“不去”。今天的活他已经安排满当了,如果干得顺利,明天一大早他就可以走银川,早去一天,早挣一天的钱,也就能早一天给儿子娶媳妇,自己也能早一天卸下身上沉重的担子。
“你也不问啥活,就说不去。”刘存宝并没有泄气。
“啥活也不去,今天忙着呢?”
“你忙忙活活了半辈子,过来过去不就是为了挣钱么,今天这个活绝对是挣钱的好活。”
“算了,你去吧,我留在家里干点零碎活,明天一早要走银川呢。”
如果话说到这份上,就此打住,那也就啥事都没有,但刘存宝却说了下面一句话。正是下面的话,让刘金安彻底改变了心意,也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他说:“是你姐夫介绍的好活,拉水泥板板,一车八十,拉十车,八百就到手了。”
八百这个数字,像个金勾子一样勾住了刘金安的心,使他再也没法拒绝。一天挣八百,在刘家庄子上是绝无仅有的事,如果传出去,不知道又要让多少人得红眼病。
刘存宝看刘金安不吱声,就当他答应了,约好时间,转身回家吃早饭去了。
等刘存宝走了,刘金安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姐夫介绍的活可信吗?前年姐夫家盖房子,金安开着三轮车去给拉砖、拉土、拉沙子,掐头算尾地干了两个月,说好了给三千块钱,结果房子都住了两年了,三千块钱连个影子都没见。金安老实,虽然生气却也说不出个啥,只在心里挽了个疙瘩。从那以后,金安再没见过姐夫的面,过年过节,也都避着,好像金安欠了姐夫的钱。
如今又是姐夫揽的活,万一再上当了呢?金安心里盘算着。猪过来拱刚砌好的墙,墙微微有些摇晃,猪嘴上沾满了湿水泥,金安赶忙伸出一只脚踹猪,嘴里叫着:去!去!去!也只这么一瞬的功夫,金安心里的别扭又捋顺了,虽然是他介绍的活,但毕竟不是给他干,干完也是和公司结算,他想从中捞钱那也得我答应。
刘金安看着墙干得差不多了,提着铁锹转身进院子,嘴里还念叨着:也不知道拉几天,如果多拉几天,我就迟去银川几天。姐夫的活就姐夫的活,说不准这次活干完,他把那三千块钱也给我了。
金安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就是个凭苦吃饭的人,只会干笨活,动脑子的事他从来不会,所以,这个问题他也只停留在表面,并没有往深处想。说不准他再多想一步,也就把自己的命留下了。
这样想的刘金安心里就展妥妥的,换了件衣裳打算出门,金枝已经醒了,在炕上磨蹭着叠被子,见金安慌慌忙忙地往外走,想喊他,却又收了声,只呆呆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倒是金安开着三轮出院子时,冲着窗户喊了一声:我和存宝去拉水泥板板,中午饭做上。
等他们上路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刘金安开的是大三轮,敞篷的,他的座位与车厢中间仅仅隔了一个用钢筋条做成的简易防护栏。拉水泥板的厂子离庄子不远,满打满算也就三公里路程。装板子时,刘金安闷着头往车上抬板子,刘存宝在车上接,板子刚盖过车厢栏,刘存宝就使眼色让他别装了。刘金安却没理会,依旧实腾腾地往上抬,硬是把板子装得超过护栏近半米高。刘存宝急了,当着保管员的面和他吵起来:“照你这样装,十车板子最多拉五车。”刘金安嘿嘿一笑,这才住了手。
车身太沉,大三轮出了厂,上了公路,就一直摇摇晃晃的,像只身材蠢笨的大鹅。刘金安和刘存宝坐在车前面,明显感觉到后面车厢在甩。刘存宝叮嘱刘金安开慢点,小心点。刘金安答应着,又露出两个深深的黑酒窝:“知道了。”
这句“知道”刚吐出口,没等被太阳完全晒化,就出事了。车子行至山水桥附近,有一个陡峭绵长的大坡,近五十度倾斜。刘金安提前踩了刹车,打算慢慢溜下去。可车身太重了,刚滑下坡不到半截路,车身就失去控制,自身的重量催促车子像头疯牛一样向沟底冲下去,最下面是一辆蓝色双桥,刚遛完坡,正准备再慢慢往上爬坡,三轮车一头撞上去,咚一声,再没有了声息。
刘金安在县医院整整躺了七天。除了头,身子好好的,衣裳也没破,还是那件灰褂子,蓝裤子,如果不看脸,仅看身上,还以为他睡着了呢。这真是他难得的一个长觉。刘金安十五岁上就没了爹,一个寡妇娘带着他们姊妹六个,他老二,哥哥早早去工厂上班,家里的活都是他在干。他就像一头骡子,被生活蒙了一层黑布,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星星,只是埋头干活。现在好了,可以彻底歇缓一下了。只是,以前蒙着他眼睛的黑布变成了白沙网,罩在他头上,显得更滑稽可笑。他的脸上插满了管子,鼻子深陷进去,和脸一般平,两个颧骨处全是淤青,简直没了看相。偶尔有几只苍蝇飞过来,围着他的头顶嗡嗡嗡,金枝呆坐在一边,看见了,就拿手挥赶着。
他的兄弟姐妹当天下午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轮换着守在他床前。从进医院的第一天起,他就没醒过。手术也做了,但没看出有多大的效果。刘金安的大哥是在外面工作的人,见过世面,当医生建议他们转院到省城时,大哥去楼梯口抽了一根烟,转身回来就拒绝了医院的建议。大哥这样做有大哥的道理,但刘金安的姐夫不愿意了。他站在走廊里高声叫嚷:“还有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了?还有没有一点兄弟姊妹的情分了?两只眼睛看着让人等死么?见过心狠的,没见过这么心狠的。”大哥是个好脾气的人,刘金安的性格就随了大哥,只是比大哥多了个深酒窝。大哥听了刘金安姐夫的话,并没理睬,从病房出来看都没看刘金安姐夫一眼,转身就下楼。
刘金安的姐夫姓王,身材长得又高又大,浓眉大眼,皮肤还白,因为下巴上长着一撮白毛,庄稼四邻在背后都叫他王白毛。他曾经当过兵,回来后不愿在家下地干活就到处跑,搞副业,做买卖,用他的话说就是啥能挣钱干啥。他总觉得自己比庄子上的人都聪明,于是,仗着这股聪明劲就干了一些坑蒙拐骗的事。比如,让王木匠帮他做了一批家具倒手卖给酒店,自己赚了钱却把王木匠的钱给欠下了,王木匠年年去他家要,他家门口的大黑狗年年守着门不让王木匠进,有一年过年,王木匠气得在门口蹲了一夜,愣是没要回钱来。在村里碰上,当着队上人的面,却还得给他留个面子,蔫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比如,王白毛往内蒙拉煤,说好了是碱沟山的碳,拉着拉着,他就开始往碳里掺东西,三个月后,厂家发现问题,让他退款,他不仅不退,还扣下厂家的大车不给。这样的事,在王白毛身上多了去了,和王白毛打交道就没有能沾上的便宜,不吃亏就算最大的便宜。
转眼,王白毛也成了五十出头的老汉,他身边能骗的人也被他骗完了。每天就蹲在十字街口晒太阳,没钱了就涎着脸回家问老婆子要。这天,他正晒着太阳,旁边有人在扯闲磨,说建材厂想拉十车水泥板送到下面的厂子,因为路不好走,一车一百五都没人去。王白毛动了心眼,这几天手头紧,正需要钱花销,如果拉下这一单,顺手包出去,赚上几百块,填补一下饥荒,这也是上手的好买卖。
王白毛立马起身假装尿尿,走过一条街,跳上公交就去了建材厂接下这活。让谁拉,他心里有数,但他不能直接去找。
于是,他找到老实巴交的刘存宝,把这活计按一车八十派给了他,虽然扣下近一半的钱,但在刘存宝听来,已经是很大一笔赚头。于是,他按照王白毛的嘱托又去找了刘金安,同样老实巴交的刘金安就这样把自己的一条命交了出去。
大家刚开始对大哥的决定都有些气愤,尤其是听了王白毛在走廊里的喊叫。后面两天,眼看着刘金安再也没有回还的希望,大家的一颗心这才慢慢凉下来。心凉下来了,也就开始想后事,一想后事,就想到了另一个人,刘金安的婆姨金枝。她还是像之前一样窝囊。刘金安的头差点让水泥板削掉了,这么大的事对她好像没有一点刺激。病房有人时,她就坐在走廊长条椅上,像个没事人似的,看看从身边端着盘子走过的护士、家属及各种各样的病人。有时,她竟然还能笑出声来,一个小孩没走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样子滑稽,她就裂开嘴笑了。她的笑,让刘金安的姊妹兄弟彻底寒了心。这才几天啊,人还没断气呢,她就没心没肺地笑,如果活下来,全身瘫痪,或者干脆是个植物人,她能尽心尽力的伺候吗?大家嘴上没说,心里明镜似的,决不能把自己的兄弟放心地交给这个女人。大哥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每个人的脸上都讪讪的,好像知道他们错了。
十天后,刘金安走了,一脸淤青,淤青中又带着安详。
人走了,大家这才操心起赔偿的事。必须有个主事的人出面。这个人肯定不能面气软,好说话。偏偏遇了个偏偏,刘金安的姊妹兄弟都是面气软、好说话的主。就在大家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王白毛说话了:“要说这话不该由我说,但我好歹也是金安的姐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该替金安出头我肯定要出,不用你们说。”这句漂亮的开场直接又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于是,刘家庄子的百十号人都跟在王白毛的屁股后面去了建材厂。浩浩荡荡的队伍把建材厂的院子站满了。站了三天,赔偿款从二十万一路飙升到八十万,大家这才又跟着王白毛的屁股回到庄子上。
一听刘金安的命换回来八十万,刘家庄子上的那些婆姨又愤愤不平了,金安刚出事时,有些恶毒的女人还在看金枝的笑话,想着这下看你金枝咋办,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不信你还窝在家里睡着吃,儿子都没娶媳妇呢,这次总要让你好好受受苦。没想到,转眼金安就用命给懒婆姨换回来八十万,这样的美事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当天夜里,就有人长吁短叹:“唉!金安兄弟,你咋那么命苦,为了八百块钱把命搭上,换回来八十万,却一分也花不上了。”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叫刘金安去拉水泥板板的刘存宝。啥都是命,同样坐在车前面,刘金安的脑袋被水泥板板挤成个扁扁子,刘存宝的脑袋壳壳就好好的,只擦破了点皮,出事后,忙着救金安,额头上的血一直挂到晚上都没擦,回到家,还挨了婆姨的一顿数落。
刘金安的命换回八十万到底值不值,不是谁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的,包括能说会道的王白毛。带着大家伙去要钱时,他也没想到能要到这么多。他虽然说的是为了金安的一儿一女,但心里压根没那么想。他就是喜欢看热闹,喜欢闹事,喜欢显摆显摆自己的嘴皮子。他对金安也是有愧疚的,要不是他让刘存宝去叫金安拉板子,金安也不至于丧命。但愧疚在他心里,淡薄的像个啥一样,也就一阵风的功夫,刮得没影没踪。
真正难过的只有刘金安的几个亲兄弟亲姊妹。想着金安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每天起早贪黑的忙,一年四季不得闲,忙来忙去拿命换回了八十万,自己却花不上一分一毛,真是命苦到石头上了。从头到尾金枝都没掉一滴眼泪,好像死的是别人家的男人。下葬那天,大家心想咋着也该哭一鼻子了吧,结果,她也只在坟头坐了坐,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看大伙收拾东西要走,她站起来,拍拍沟子上的土,跟着也走了。
回到家,王白毛在老婆子面前嘟嘟囔囔地骂:“你看看金安那个婆姨是个啥婆姨,男人走了都不哭一声,活着的时候给你苦死苦活地挣钱,死了还要给你留下几十万,良心让狗吃了。”老婆子也心疼自个的弟弟,也气弟媳妇,但几十年过去了,弟媳妇的那个性子她也摸得透透的,说啥都是白说。办完丧事,大家坐在屋里开了个家庭会议,说是会议,其实就是想把那八十万的用处落实了。大体就是让金枝好好存在银行里,不要胡乱花,留着给儿子说媳妇。现在农村的丫头值钱,彩礼就得十来万,三金、房子、穿衣裳,一样样下来,估计八十万也落不下多少了。金安走了,也没人再往家里拿钱了,金枝还得留点钱给自己养老,这样一算,八十万也是紧巴巴的。大伙三嘴两舌地说着,金枝面无表情地听着,说完了,大家起来要走,她还坐在那里不动,连出门送人的架势都没有。
大家伙越发对金安的死耿耿于怀,觉得金安的死不值得。金安活着,哪怕穷,哪怕苦,那也是他们家的一口人,金安死了,虽说留下了一堆钱,却和他们没关系了。果不其然,念完五七经,金枝就把家里的农具都送了人,几亩正长庄稼的田也送给了对门子,家里的大门用一把生锈的锁子一挂,穿戴一新去了银川,找自己丫头去了。
王白毛骑着摩托车来找刘存宝,看见门上的锁,心里还疑了一下,但没想到别处,以为金枝串门去了。后来,刘存宝说了金枝的去向,王白毛这才生了气,骂金枝败家娘们。好好的几亩田,再等三四个月就能收粮食了,少着少着也能卖个几千块钱,当初你男人为了挣八百块钱送了命,现在你拿着你男人命换回来的钱,把几千块钱都不放在眼睛里了。
王白毛站在金枝门口骂了一下午,骂完了还不解气,随手拾了个土坷垃砸在绿色脱了漆的铁大门上,又是“咚”的一声,站在一旁的刘存宝心里扑通地跳了一下,这一声太熟悉了,咋那么像那天出事时,三轮车撞在双桥车上的声音。土坷垃在铁门上四下散开,门上留着土印子,王白毛骂骂咧咧骑上摩托车走了,刘存宝也要回家,转身时,又看了大门一眼,发现门上的土印子很像一个字,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原来是个“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