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运动生涯

2015-11-18 15:03赵柏田
文学港 2015年10期
关键词:生涯操场县城

赵柏田

我的运动生涯

赵柏田

那些日子我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没错,盯着,一种很专注的看,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当我清早起来跑步的时候,当我在傍晚的操场上大汗淋漓扣篮板球的时候,甚至当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都感觉到了这双眼睛的热力。然而当我回头,背后却空无一人。这让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直到有一天,体育老师临时有事,我去代了一节体育课,在大太阳底下晒得口干舌燥回来,有个好心的老教师对我说:“刚才我好像看到杨校长坐在二楼窗口,听了你一节课呢。”我这才明白,这么多天都是老校长在暗暗打量我。

这是1987年初夏,19岁的我即将结束三年师范生活,在这所师范的附属学校实习。学校在余姚县城东边的一条老街上,附近是酿造厂的酱园车间,整个校园都可以闻到食物发酵的那种醺然的气味。那时我还没有尝到过爱情和离别的滋味,对未来的生活也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早在我和二十几个同学一起来实习之前,这所学校就缺一个体育教师了,老校长早就想在这群男孩女孩中物色一个了。

就在那次暗中考察之后,有一次我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见了老校长,他像电影中的老革命一样拍拍我的肩,说,唔,小伙子,很不错。

于是我就留城了,成了县城里这所旧称“东风”的学校的一个专职体育教师。对于我能这样毫无悬念地留城,而不必去乡村学校,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我的父亲动用了多重关系,把校长给摆平了。但说实在的,我父亲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支书,他哪里有能力为他的儿子争取到屈指可数的留城名额。让我留在城里的,就是因为老校长暗中听了一堂我的体育课,并亲眼看到我在树荫下的跑道上为孩子们打了一套花里胡哨的拳。

老校长是有私心的,他的私心就是他选的这个体育教师得是会打拳的,最好能够独立带起一支武术队。那时电影《少林寺》刮起的武术风还在劲吹,每天早晚,县城的灯光球场、龙泉山到处都是站桩吐纳嗨哈打拳的人群。电影《少林寺》里有个狠角色叫秃鹰的,光头,细眼,一手鹰爪功端的厉害无比,出演这个角色的胡坚强,就是从这所学校毕业进了省体工大队的。那时候办学要讲特色,老校长想到了利用这个资源,把武术办成本校特色,于是我这个练过五年三脚猫功夫的应届毕业生就成了撞上他枪口的那只兔子。

我献给老校长的第一份礼,是我在暑假参加了宁波市青运会的少儿组武术比赛(因尚不满十八周岁,算是最大龄的选手),拿回了一个长拳银奖和一个棍术第三名。到了九月,我的专职体育教师生涯算是正式开始了,一周十四节体育课之外,再兼带一个少儿武术队。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几个年头,外面世界轰轰烈烈的行进中,我的二十岁也在懵懵懂懂中登场了:白天带着学生顶着大太阳奔跑,练单杠、跳马,各种滚翻,高喊口令,呵斥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一到傍晚,就到了练拳时间,站桩劈砖,拿枪使棒,把操场角落的一棵树当作假想敌,练习铲蹬勾提各种腿法,我的旋风腿打得又高又飘,可以单脚落地扎得稳稳的,再接连打十五六个旋子不喘一丝粗气。

我下到每个班里去物色好的运动苗子。那些个子小巧、长得机灵又有爆发力的七八岁的孩子都让我捡到了筐里。我一点也不怀疑,只要我假以时日好好调教,从他们中间会出现省冠军,甚至全国冠军,再不济也可以做胡坚强那样的打星。运动队拉起来不久,老校长拨出一笔款,向省体工大队订购了一批武术器械,三十根白蜡杆和十几把单刀。学校没有车,我就一个人跑到杭州,把这一大堆东西拉回了学校。当天一个来回,第二天还接着上课。老校长看到,又像老干部一样拍我肩,小伙子,身体不错呀!

终于我有了第一次出门远行。不是坐飞机,也不是坐火车,是从宁波江北岸轮船码头坐轮船,去舟山。省体工大队的一次武术教练员培训班办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海水那么浑浊,带着泥腥味,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碧蓝。在县城里我练得算不错的了,但一到那里,高手如林,一下子让我自卑得不行。班上有几个女学员,扎着马尾辫,出手凌厉,闪展腾挪一点不亚于男生,那叫一个英气,那叫一个帅气。可是我从来没有单独跟她们说过话。我觉得她们实在太美了,她们的美让我无地自容。班上有一个仙居来的男学员,比我们也就大了五六岁模样,但在我们眼中简直是个老油子。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总能把女孩子们逗得咯咯笑得直不起腰。他看不起我们,说我们练的童子功。

岛上半个月的集训结束了,我又回到了学校,继续做我的体育教师。我热爱这奔跑的日子。每天的开始是在操场,结束也是在操场。我在操场上高喊、怒骂、大笑,有时也为运动成绩不佳伤心。操场就是我的血与沙之地。我的梦想就是带出几个冠军来,这也是老校长对我的期望。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的今生几乎已经被规定好了,随着年岁增大,慢慢混成一个资深运动教练,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真的带出几个冠军呢。

做体育教师除了不用站讲台,还有一个很让别的老师眼红的福利,每年可以发一套教练服。这种腈纶面料、大色块的教练服,穿出去在八十年代的街头绝对会很拉风。那时我已开始学写诗歌,我穿着这样的教练服去工人文化宫参加诗歌活动,和画画的小女生搭讪。我想恋爱,可是我不知道找什么样的姑娘去恋爱。一个校办工厂的穿红衣服的小女工每天傍晚下了班总站在窗口看我在操场上练拳,终于我们有了第一次约会,牵着手走了大半夜,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的铁路边。我都没有吻过她,只是牵了几回手,老校长找我谈话了。后来她只敢远远地看我了,而我也没有再去找过她。

我写的几首小诗得到了文化馆一个副馆长的赏识,他是我们县里的一个著名作家,在他的竭力推荐下,1994年春天,我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带了六年的运动队,到县城北滨江路的文化馆上班,成了一个闲人。那时我已经攒下了六套教练服。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穿它们。我六年的职业体育生涯结束了,一同逝去的还有再也不会返回的青春。只有在梦里,我还会像年轻的马驹一样,在跑道上迎着太阳奔跑。是的,我爱这运动生涯,爱着那一群跟着我奔跑的男孩女孩们。现在看到孩子们在身边奔跑,我的脚步还会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跟着他们跑动,跑步时,我还会迅疾地出拳拍掌,击打着迎面而来的空气。

即使我现在终日静坐书中,我的身体还是会记得这奔跑的日子,而那个穿着教练服的少年已离我越来越远,远得像我的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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