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奉化黄贤三日
——从手机存照说起
文珍
我看自己手机里关于奉化一行的第一张记录,是六七只很小的醉蟹,釉青色,静静地伏在一碟黄酒里。遂想起那一天很早就起床,坐清晨高铁六小时后到达宁波,随后又来到奉化。那醉蟹就是到后第一顿晚宴里的菜。这一类生杀冷鲜我通常都不敢吃的,但是我当时为什么会把这六七只蟹拍下来呢?它们呈现如此栩栩如生的状态,就好像几个小时前还活着,还窸窸窣窣地在盘中来回行走,后来渐渐就沉醉了,不动了,变成了桌上的一道菜,后来又经过唇齿进入一些人的肚腹,最终化作一点兴高采烈的酒桌喧哗声。
第二张是在奉化住过的土楼夜景。两个认识的人在挂满红色灯笼的土楼空地站着,但彼此之间不说话,地是湿的,当时大概正下小雨。我拍下了他们各自走向两个方向的瞬间。在下一张里,空地彻底地空了,所有人大概都转移到了KTV里。唱歌时有新相识者一直找我说话,但我不断地回到我更熟悉的人们旁边。有些人在喝啤酒,但我记得自己并没有。
第四张照片是挂在墙上的林逋诗钞,用的是褚体,一层玻璃反着光。这已是第二天的白天。这天先在宾馆开会,接下来再游览附近的黄贤村。下一张更主题不明:宁波市第一黑夜保护区、天文科普活动基地、土窝客户外联盟(黄贤拓展基地)……许多招牌一字排开,在一堵灰墙上。而这个地方就是林逋故居——我很羡慕这人。这人不但找了梅花当太太,又一辈子假装仙鹤是小孩,生前死后都在西湖活动,连故居也神奇地亘古不变,因为没有多少工业,结果变成整个宁波夜里最黑的地方。我想象他的灵魂偶尔重游故地,也许会在暗中吃吃笑着,无视白天游客留下的痕迹,端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院里,抬头观看和当年同样璀璨的星河。
在黄贤森林公园里我认识了全世界也许最迷你的蜘蛛。那天鞋子穿得不对,高跟鞋在鹅卵石铺就的古栈道上一步一滑,举步维艰,一点红却实时跌入眼帘,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异常精巧的蜘蛛,大小如红豆,颜色却艳异得多,在长满青苔的古桥头煞是醒目——那一行必然省略掉了无数光着脚手拿高跟鞋的狼狈,除红蜘蛛外我没拍任何风景,自己也想不起来要被拍。下一张照片我发现两个年轻女孩朝我的镜头笑,一个是祁媛,一个是余静如。她们都是年轻的小说家,也都有着天生写作者的鬼马精灵。视线紧接着转移到了身后的青山碧海,即使阴天,即使浮光掠影,此处也是风光殊胜。海边长城一路蜿蜒通向土楼,随手摘下路边的野花,我又穿着折磨我一路的高跟鞋回到了房间。
那天中午吃到了奉化特有的糖油包——不算太大,改良过,一口正好一只——又吃了著名的梅鱼。梅鱼,学名“鲌鱼”,又名贡鱼,梅鲌鱼,形似大小黄花,食用季节则以黄梅季节最佳,从古至今,一直被列为奉化席上佳肴。记忆中味道果真细腻,虽然当时还没入梅。
下午原本要参观船厂,结果去了象山港经济开发中心。途中经过许多单脚立在水田里的白鹭。旅游车上的导游说它们在当地是害鸟,因为常偷吃稻田里养的鱼。这话一出,此鸟高冷形象荡然无存,虽然远去之姿依然是“一行白鹭上青天”。
当地农村经济甚是发达,祠堂和老房子很多,也有在池塘边用木槌挞洗衣服的。一间顶梁很高的大屋里有许多老人在打麻将,大抵是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他们转头向我微笑,我正待问好,却发现“作家采风团”的横幅在村中挂得到处都是,一时间羞愧起来,一笑走开。路上又动心想买一个老人手织的毛线帽子,结果她说这是来料加工,一顶帽子挣三五块钱手工,不卖不卖。而这就是我和本地人说的唯一一句话。
在吃晚餐的路上,又看到许多整装待发的装有集装箱的大轮船,也有船厂准备灌模的架子。传统生活与工业奇迹就这样并存在这些古意盎然的海滨村落里,却又各行其是两不相干。而不论从事什么工作的,当地人大多皮肤黝黑,不爱说话,却又似乎内心丰富,只是不擅表达。
这种古风犹存的印象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乘船出海。不算大的一艘机动船,四处通风,小个子船长在操纵室边安了一个灶台,存有新鲜淡水和几个鸡蛋。我想象一旦单独出海他将怎样有条不紊地照顾自己,就觉得这个职业也算不得十分无聊。但他显见地更乐意和游客交流,甚至怂恿我说:你要不要开船?很简单。
于是就真的开了船。同船旅伴注意到了都紧张乱笑,又争相要玩。于是曹寇开了一会,王威廉开了一会,最好玩的是草白那样一个羞怯怯的嘉兴姑娘也开了一会,而且时间最久。王威廉站在她身边神色凝重,我一气偷拍了好几张,照片标题也许可以叫《我们该往何处去》。真的,这么多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却又不知到底好不好、该不该写下去的年轻人们,以作家采风之名来到这样一个少有人来的海域,究竟该往何处去呢。
在船上和司屠也聊了一会。知道他还是因为黑蓝和坏蛋出版计划。他和曹寇要好,还约好下午一起去上海玩。江浙一带高铁四通八达,但凡兴之所至,就能很轻易地去附近一个小城消磨半日浮生。不像北京,从城中心到潭柘寺,就至少两三个钟头车程。那么大,又那么拥堵,只有北京北站一些开往城郊的列车还保留了某些往昔情怀,比如开往延庆的S2观光列车,四月间游人如织,因这条线路正巧可以穿越长城边的十里杏花。
下船上岸,还没来得及上旅游车,曹寇就说码头那边晒了好多海带。好几个人就跑过去在海带丛林里照相,一时之间很快活。正午如瀑倾泻的阳光里,我还照了一张脸全在阴影里风满怀袖闭目大笑的照片。
但这并不是我在黄贤最后一张照片。最后一张是前一天中午在海边长城下山前随手摘的一小把野花,后来等想起插在漱口杯里时,已搁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许多骨朵早已闭合;未曾料到第二天早上又若无其事开了满枝细巧如桃。到收拾行李离开的那刻,它正开得鲜妍,但我已经要走了。从六七只蟹的醉死异乡始,到野花的凋而复开终,至此,宁波采风之旅终告结束。而我走前唯一牵挂的,只是这杯中明媚,随后将会有怎样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