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奉化港外打渔船
石一枫
到过的海边越多,越不知道海长什么模样。
原因很简单:到处的海都是被过度开发过的。北到渤海湾南到海南岛,只要到了旅游季节,凡有海滩处,基本上就是一比基尼公园。到处都是白花花的肉,肉丛里穿插着小商小贩、帐篷气球、沙滩摩托、褥子蚊帐。赶上人多的时候混迹在游客中,要想看一眼所谓的海天相连的壮丽景色,恨不得蹦高了越过一万多攒动的脑袋——任何形式的留影也都成合影了。这种地方去多了,很容易让人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躲清静还是凑热闹?找自在还是找不自在?放松精神还是锻炼身体?
更别提那些工业用途的、以货运养殖为主要产业的沿海地区了。很多海边的朋友吃饭的时候都隆重介绍过:知道为什么我们这儿的贝类格外肥吗?因为水脏。
因此,当我前往浙江奉化时,心里是不抱太大希望的:作为一个经济发达人烟稠密省份的沿海地区,游览的主打项目固然与海有关,但那片海多半会是其他人满为患的海滨的翻版吧。车从宁波出来,我一路上都在跟旁边人插科打诨讲段子,但是没提一句跟海有关的事儿,哪怕身边坐着一群文艺女青年,也懒得邀请她们去进行“听海看海感受海”等一系列俗套矫情行动。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房间里打打牌,把两天时间消磨过去算了。
然而我必须得承认,我想错了。奉化的海还是挺值得一看的。
这里并不是一个拥有所谓“金滩银滩”的规整海滨,海边地形以滩涂为主,交杂着嶙峋甚至称得上陡峭的礁石,大概找不着什么地方供一个团以上的游客厮混。但也恰因如此,所到之处都沉浸在一片清静、纯朴的气息中。无论是前往裘村镇的山路,还是依山傍海而建的古朴民居,基本上都是闲适的而且不是丽江那种装出来闲适。住的地方叫做土楼宾馆,仿建的是福建土楼,站在四周环绕的建筑物中部,抬头一看是数不清的红灯笼,灯笼再往上是墨蓝色的天。就像整齐列队的萤火虫正准备一齐起飞,又好像那些星点之光本身就是天上来的。楼里已经嗅得到海腥气了,恍惚有浪声从远方扑过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要认真地感受一下奉化的海了。或者说,奉化村镇的纯净秀美是和海一脉相承的,不看对不起这块地方。当天晚上自然还是打了牌,一群乔男女挤在房间里“天黑请闭眼”,鬼哭狼嚎到深夜,而在别人意犹未尽的时候我却坚持要退出。我还得留着点儿精神到海上去呢。
就这么到了第二天早上,帮一块儿去的回族姑娘揣了几个煮鸡蛋——她不吃汉人锅里炒出来的菜——我们就出海了。还真是正经八百的渔船,因为接待旅游而专门装修过,内部窗明几净,外面打鱼的家什一应俱全。三艘船一大两小,我们上了大的,因为当天没风,行驶在海上更显得稳当。这时往船舷外面看去,就见到了在各个旅游区都无处可寻的宁静、安详的海。岸边没什么游客,只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走动,海上没有比浮游生物还要泛滥成灾的游泳圈,只有其他正在作业的船只和军舰。因为没有旅游商业的装点,这种海的气质是真实的、劳者歌其力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古以来,人们在沿海地区所做的工作,不正是捕食、养殖、巡防,而非花枝招展琢磨着哪儿能露哪儿不能露地搔首弄姿。
当然也打了鱼。这还是我第一次全程见识了从撒网到收网的全过程,毕竟时代不同了,全机械化,叫不出名字来的机器把绳索绷得紧紧的。《老人与海》里的名言是: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然而考虑到我国渔民赶尽杀绝的勤劳作风,在近海里想要找到可以打败他们的生物恐怕也难。一网下去,收获有限,仅捕鱼一条,重约三斤。同去的本地朋友告诉我们,要在一定时间内蒸了,否则就不鲜了。当天午饭的时候,大家的主要活动就是分享这次出海的战利品,一条鱼转了三四张桌子,到了我们这儿已经支离破碎了。夹了一筷子,的确鲜。
回来的时候,忽然望见围着宾馆而建的水上长城,城上几门铁炮,还伫立着一个戚继光像。多少年前,英雄大约曾在此抗击过倭寇,至今仍在此遥望着海疆。这种“人文景点”又让人想起北京的百望山,山上有一佘太君,望着现在的中关村和上地一带的高新园区,而当年杨家将们就在山脚下和辽国人争夺幽云十六州。中国的历史太长又太惨烈,以致到了处处皆战场的地步,而有了往事,奉化的海就不再是单纯的、仅仅出产虾兵蟹将的海了,而是具有了它独特的底蕴、记忆与风骨。
难得的还是这里靠海而居的人们懂得这份底蕴、记忆与风骨。清秀而不轻浮,素净而不寡淡,淡泊而不孤陋,既是一方海的性格,也是一方土地上一群人的性格。此前还听说当地一个老村长介绍,说这儿的一个村里出过多少个举人多少个进士,想必人才辈出,也是和自然条件、文化风气有着很大的关系的。而今天经济挂帅,发展第一,这里的人们却还有着一份不急不躁的气度,不能不说是一种天然独有的自信和底气。
城里华而不实的人去旅游,动不动就说要“找自己”,这种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的状态其实是挺可悲的,况且还不知道找得着找不着。而身处山、海和群珠散落的乡村里,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人肯定知道自己在哪儿,更知道自己要往何方去,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眼前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