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70后诗选

2015-11-18 12:12:31本刊编辑部
西部 2015年9期

新疆70后诗选

笨水

一头豹子在远处望着我

远处,天山上有雪,鹰,是露出来的一块岩石

再近一点,麦地里有雪,再厚也盖不住青翠的麦苗

再近一点,铁路上有雪,我一想到远方它就化了

再近一点,杨树上有雪,麻雀落上去,雪就掉下来

再近一点,眼眶里有雪,若在冬天融化,就是泪水

再近一点,肩周处有雪,让我一生都没喊疼

再近一点,心里面有雪,一头豹子,在远处望着我

程静

一罐蜂蜜

露水和晨光

从起落的裙边闪过——

秘密总在不经意时泄露

一个王宫的妃子

一朵雪莲在尘世的投影

不用抬头看她的样子

也知道有奥斯曼汁液连接的眉心

从时代的果园

到废墟底下一小片丝绸

到庭院盛开的玫瑰

我早已熟悉新疆大地

每一片草叶,以及属于女性的

命运与美德

只是一个女人行走后的香气

令人恍惚

刚才,可有一罐蜂蜜经过

陈末

沉醉在死亡之旅

醉了

瘫了

软了

和一些软的语言与物质相逼

我看见白色的奶水从我的嘴里冒出来

是谁想要得到我

摁住我吮吸我

让我重新做一回母亲

是谁需要把我向所有的自己重新交待一次

所谓的自己?你们的盔甲

我的盔甲世祖的盔甲

和站在盔甲上如鱼鳞般潜伏起来的复仇的侍卫

被意外掩盖起来的压低的谜底

驾驭着未知的红色圣宴

把我从白色和红色里排出界外

排出在孩子的生长之外

我要透露什么样的生活

这些侍卫才能安心地再死亡一次?

再灭绝我一次?

再告诫生的欲望如何大于这个浩难当日的空穴?

从间隙里起身迎墨的一尊砚台

细细研磨我的黑

细细描出你的小

小小的喜色——

你的小手

你的小脸

你的小脚

你推动世界后慢慢暗淡下来的小小的死亡

你紧握起来的小小的拳头

伤痕里存有的那抹黛色

你的永别

被大家认为的死亡认可了

是的,这就是当下生机勃勃的生

一切没有理由的理由就是理由

一切没有真相的真相就是真相

一切没有禁止的禁止就是禁止

一切没有的死亡就是死亡的一切

死亡会一年一年变得轻巧起来

像老年渐惑的渔翁

垂钓

一片一片一片的鱼鳞

仿佛前世今生的力量都来自那离开种群的孤独应战

而死亡不过是那鱼背上小睡片刻的混沌之河

吉尔

爱一个柏拉图似的男人

我的爱像北冰洋一样绝望

我有着犹太女人般狂热的内心

而我的眼睛装满了大雪

我爱苦艾,爱一个无情无义的佛陀

这荒凉、负重的爱,使我迷恋酗酒

破败的口琴,朱雀和白虎

我迷恋番红花和飞燕草,深陷紫薰的谎言

沙漠如幻,在我读懂并理解了尘埃的信条

之后

我开始爱上虚设的事物

爱他的完美无缺,爱他胜过我的孤独

爱他沉迷于文学的眼神,像丛林一样深沉

我只爱他的影子,噬毒或者情蛊

我曾用盲人的方式爱他,譬如

月光在荒草上荡漾,颤栗像受惊的小鹿

譬如在虚无的松涛中……

我爱一个柏拉图似的男人,这荒凉的爱

得到了人间的承认

我爱一个柏拉图似的男人

像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样桀骜,没有期限

蒋本正

雨后的小树林

几声鸟啼

准确地击打在

树干的小枝节上

三五朵天山红花

像是从天上跌下来的一样

红光四溅

几缕从云彩缝里钻出的阳光

轻轻飘飘地落在

草叶的露珠上

颤了一下

又颤了一下

然后

掉进草丛

碎了

寇钧剑

一切都凝固了

雪从天空尽头,射进记忆

像时间的叉子

在冷峻中,接受大地的检阅

村庄之上,夜在沉默

光用千万只细手敲打苍穹

原野更加透明。梦以纯净的白

主宰世界,荡涤落叶、魅惑以及嘶鸣

事物的造型更加准确

胜过虫洞中每一次窥视和丈量

沿着冬的轨迹,雪义无反顾

仿佛是对“生”的讲述

偶尔的一次歇息,也会陷入沉思

陷入树木的阴影

哦!这令人窒息的白

足以让时间慢些、再慢些

刘涛

惠特曼

我的书上竟然有惠特曼的名字

他用黑色的手为我题词

在我的诗集上签名,然后送给我

他长满胡须的嘴,元音和爆破音

为了写诗

上帝陷入一个不发音的年代

惠特曼,死去之后成为温和的老人

不发怒,不说脏话

口袋里揣着一把变形的钢笔

而死去之后,他已经倦于写作

写下的单词

总是尽可能得少

老点

沙上书

我从塔克拉玛干沙漠经过

在一处沙丘上歇坐

沙丘上又多了沙粒一颗

众星如沙独捧一月

脚下的星球也不过是沙丘一座

顺手在沙上写下

就转身走了

过不了多久

风之手就会把它们平平擦过

李荔

洋海,一株长在月光里的葡萄藤

从月圆守到了月缺

是谁在水浸渍的地方

褪尽潮湿

建筑成城

洋海一株长在月光里的葡萄藤

以月光的名义攻破时间之城

承载时间的葡萄藤

撩起漂亮的裙衣

在胡旋舞最后的一个慢拍里

微微倾身

这个世界一下就过了

千百年

承载命运的葡萄藤

惊奇欣喜无助愤怒哀伤

一下又一下抽打着我无意的睡眠

浅浅的睡意

禁不住太多的分割

月缺了又圆了

枕着圆圆的月晕

安睡吧洋海

请枕着我柔软的诗歌

梦回你那堆满石头

而又温暖的墓穴

孟蒙

总导演

你在舞台上看到的

那些浪漫华美的章节

都出自他的手笔

但你唯独看不到他

他在幕后操纵着一切

开场之前的钟声要响几下

某个节目被安排在什么位置

如花的女演员在什么时候

以什么方式出场

舞台的什么位置在什么时候

亮一束什么颜色的光

甚至黑夜和黎明怎样到来

都要由他来决定

看过太多的演出之后

我们知道了

有些东西根本不会在舞台上出现

而看不见的才是最重要的

南子

车过乌伦古河

多么寂静

乌伦古河水敞开的地方

不断有鸟的翅膀在抚摸

我在河的一隅走着

我总是遇到风

——黄昏,帐房,炊烟,山峦般的惆怅

此时我来到这里时是一个孤单者

像一个暮年的人不说话

但我爱上了乌伦古河

我去过草原

独自一人曾穿过更漫长的黑暗

我已不相信

河的两边有岸和岸上有美好的传说

我的脚往往经过了什么便有什么开始消失

随黄昏而来的寂静是乌伦古河的寂静

它一再地融入身体

像另外一条河流

秘密地奔向不可知的地方

关于乌伦古河

我可以说出更多——

一如我此前怀着爱、乡愁以及被侮辱的记忆

现在我坠入旧梦的气息

像有什么在改变

乔梦君

七连

我把沙枣林里的日出带走了

我把冬麦地上空的红月亮带走了

七连,或东沟村

我骨头里小小的刺

总在阴天时发炎

他们寒冷,从向日葵中取暖

他们寂寞,眼睛里飞出一群群的鸟

他们勤劳,教会一株芦苇用方言诉说

七连,干沟里一汪蓝莹莹的水

从大地血液中流出的苦和咸

紫苜蓿,白芦花,还有年年过往的南飞雁

这一定是神灵,给苦难织一件温暖的薄衫

南来北往的脚印,像一窝小小的漩流

在那里搁浅,长出根来

大雪把你埋葬了

春风把你吹绿了

七连,一株红柳

有着比我更坚定的信仰

七连,

我把最美的日出带走了

我把最圆的月亮带走了

青玄

骆驼的村庄

1

一次简易的颠簸

一些被风含着的粗粝

一个地址。一种流逝。匍匐

挣扎,和掩埋

都是盐在大地的回声

沙子还给时间的谶语

2

干涸是水最后的停顿。骆驼身下的荒漠

需要回溯清流

回溯出土地对植物的记忆

时间对车辙的印记

3

曾经春风浩荡,有过怎样的

金黄照彻?落日,蝎子草

煮沸的光阴——

遍地流沙

4

阿拉套山下,风吹草低

走马忧伤

河流忧伤

云读过的经书晾晒成晴朗的经幡

普度天光。夕阳下

尖耸的驼峰

苍茫成

打坐的群山

沙蝎

立春

飘雪像倾听。

都快深夜十二点了,图木舒克蹒跚的脚步

还未停息。她倚在冬末的门楣,

像一个望夫的孕妇。

我从一条蓬勃的根梢处听见了

春天渴念已久的脚步声。那细微的敲击声越来越近,

是图木舒克人迫急的心跳。在荒寒中煎熬一冬,

他们都想与春天尽早团圆。

但南疆,春天返家的脚步

异常缓慢。仿佛被严寒所伤。仿佛医院狭长的白色走廊被万千孕妇拥堵了。

渴慕中,我看见图木舒克举起笨拙的身体分开

焦灼的人群才挨到妇产科门口。

而大雪覆盖的戈壁

多么像一张巨大而温暖的白床单。我看见

图木舒克仰躺在上面,安静

而祥和。她在等待闪电像手术刀划过的

瞬息。2015年2月4日11∶58∶27是

催生婆举高的剪刀。戈壁滩上,

牛羊、小贩、麻雀、庄稼、拾荒者……陆续涌出图木舒克

受难的身体像再次诞生。而春雷

是第一声嘹亮的啼哭。闪电中,

我穿过戈壁像穿过母亲血红的地平线。

我慢慢靠近他们

像春天返家,拥吻着万物。

石杨

夜航

在黑暗的大海上

远方接连宁静的太平洋

月亮高悬头顶,跟随它的

是一颗独明之星。

人们被内心空虚驱使

在船上走来走去

他们试图用喧哗赶走孤独

却影响了海浪休息:除却阳光下伴海鸥欢唱

和暗夜沉凝海底

其余时光,它总是与自己温柔相依

当暴风雨来临,

暴风雨啊,何曾摧毁这真正斗士

它的一生与人们刚好相反

既有爱恋,又有永恒。

宋雨

另一面

我于窗外,只是一尊雕塑

窗外于我,已是一面墙

玻璃是唯一的见证人,感谢它的透明

让我的眼睛看到了

天空下的积雪和积雪下

蠢蠢欲动的暗流。

王晖

黄昏的低眉

我的身体常常痛

大约是女娲造我的时候

不慎将玻璃渣混入了泥土

它们尖锐地提醒我

此生的存在

带着光的碎片

我尝到了生活的滋味

在相聚的欢乐中

它提醒我今宵的存在

在无垠的春光里

它反射泥土的光泽

让灵穿行于平庸的肉身

在暴风雨来临的深夜

它让我看到了雨后的虹

在黄昏的低眉中

它让我看到了一点一点

累积的光芒

王兴程

一畦韭菜

它记忆着炉灶里的火黄昏里的炊烟

和亲人的胃它记忆着一个人的安慰

和叹息

田园荒芜亲人离散

很多年已沦为野草

它年年还是发一样的芽长一样的叶片

抽苔开一样的白色小花

它的孤单说不出口

它的等待比孤单更持久

它看淡了生活中的味道它隐藏了

时光中的冷和最初的辛辣

我是多么的脆弱啊在喀拉达拉的春天

晚风中一丛黑色的火焰让我

深陷往事不能自拔

许廷平

慢时光里的奎依巴格

多么宁静而恬然

慢时光里的奎依巴格*

许多人抵达这里

用尽了一生一世

许多人离开这里

留下了一生一世

在慢时光的岁月里

奎依巴格寄出一张

温暖的邮票

带给你幸福而久远的感动

也许会有一天

我会带着遗憾离开这里

也许会有一天

我仍会继续在这里坚守

陪着你开采的

大片月光

陪着你亲自栽种的

一草一木

走完陌生而细致的梦想

⋆奎依巴格,意为理想与梦幻的花园。

曾丽萍

在远方,遥望远方

一场不温不火的秋雨过后

秋天,就被早黄的白桦树高高地举在枝头

赛尔山深处的牧场一夜之间就变得消瘦起来

大地,写满了辽阔的忧伤

一只雄鹰俯下身打量这渐渐荒芜的人间

忽地落在一根发白的拴马桩上,望了望远方

又振翅飞入云端

一间被转场牧人遗落的夏窝子

在远方,孤独地望着远方

曾秀华

喀纳斯冬神

我并不指望能找到多年前那枚硬币

为了许愿,我把它抛向水泽深处

仿佛把我的一部分留下扎根

与有神的喀纳斯在一起

喀纳斯是有神的

神管辖着大片静美树养活树的光精灵

精灵骑行的毛皮兽村庄村庄的嫁衣和盐粒

隆冬才出现的鹿

投来温和的目光它跃过雪原

雪同时映照出它的童年少年和青年

就像大地上奔跑着它千千万万的子嗣

木屋里有人碰响音乐的容器

清澈的奶酒在体内燃烧灯火

被一盏盏点亮心灵的光泽

冬日丰饶蒸腾的雾气是水裸露的肩背

柔软而盛大的汁液,在树的身体里涌动

雪花直立于向阳坡仰起干净的脸

而我是它们中的一粒

仰躺在雪的怀抱呼吸晶莹

通体明亮,饱含苦难和蓝色的喜悦

喀纳斯是有神的

水湾里孩子们用水壶汲水

我突然想起,你曾经用相同的方式

爱过我弯下身,俯视清澈

然后画下整个春天

张映姝

玉簪花

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朵花,就是一盏灯。

幽暗模糊的茫茫边界,发出

渺小的星点。微弱,却清晰。

有时,你还会想:

一朵花,就是一个知己,

分享你的秘密,排遣你的愁苦。

甚至是小小宝贝,独自一人时

用掌心的温存小心呵护。

你还能一直想下去。这感觉,

只能去感觉。

夏夜,雨丝,梧桐。

玉簪花的香氛点染着日常而

动人的画面。你沉入往昔。

女孩踮起脚尖,闭上羞涩的眼神,

鼻尖凑近花瓣……

叶间的雨珠荡下,恍然被惊醒。

朦胧中分不清所在,

你不由地俯身,闭上眸子,

贴近,贴近……

那可心的玉影。就是这样。

你与枝叶一起,沐浴着

星光、凉风和惬意。

爱着,分享,并给予。

赵青阳

在叶尔羌,与时光书

1

走,到天边去

去我们在帕米尔做梦的那一年

去河水在阳光下纷纷倒立的那一年

去你把我喊成黑马的那一年

多像一个传说——

那一年望江亭如白鹤

而我们是浮在云端的少年

2

贝壳,野鸟,闲云

被微风敲碎的树影

一片花香潜伏的四月

我有朱雀与白虎

有日暮时走失的星辰

3

我知道我的四肢柔软

像一尾鱼躲进春天深处

树在山的对面,鸟在云的旁边

我不在,我在水里

在水草的下面

我在水里,在水草的下面

鸟在云的旁边,树在山的对面

4

鸟振翅而起,掠过身后的炊烟

山因而幽深,离开旧时光的敞亮

一些人砍柴牧马,从清晨赶赴黄昏

一些人带着月亮回家,灯前备好流水

山势从未稍减,无论树木的枯黄,还是

渐长的年轮,都沿着山麓缓慢向西

脉络可以收起来了,虫鸣可以倾诉

中年的青砖红瓦,雪白围墙

村头的操场,挂着一个人偏浅的太阳

5

如果叶尔羌河浩荡

像是盛年,薄冰都是灯火

我一定在数到三的时候,跟你出发

我一定会紧紧的挨着你,像乖巧的旱獭

不左顾右盼,不喊冷

有馒头柳一样,深情的眼睛

那时,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人间,山河壮阔

每一场雪,都是第一次初逢

6

我独爱你的喧嚣和快乐,在黑夜里撑开

盛大的花园。那一池的繁华是你的

鼓胀的花朵也是你的,小叶杨的腰身

为此,我要为你打开我的国度

——我要不断的爱上你

壮年的皮肤,和波动的水面

支禄

沙丘

大风,马的嘶鸣

之后,丢下一个沙包

两汉的金银手镯

唐宋的车辕、草鞋

干粮、绸衣、缎子的鞋

以及大漠长河落日圆的诗句

深藏于此

有人把骨头裹在沙包里

风稍稍一停

他们就出来了

背着自己的骨头回家

其实,在大漠戈壁

许多骨头

让风吹成了一粒粒沙子

然后,了无踪迹

能把自己的骨头

背回家,也是一种天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