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诗人看新疆

内地诗人看新疆

阿信

吐鲁番

空气燃烧。火焰凝固

晾房中一串串鲜嫩的葡萄，有望成为

岁月之下的又一堆干尸

——距阿斯塔那古墓区不远

风搬不动的高昌故城：残垣断壁之上

中亚的太阳已缓缓沉没

一弯西域的新月

正在徐徐攀升

陈超

奥依塔克雪峰

1

蓝珐琅的天空

奥依塔克多么静

可我们并不真懂

和田玉般的雪峰

奥依塔克多么宁

可我们并不真懂

吃干草的小毛驴——没缰绳

在山谷抬起毛毛眼睛——多么清

她呀，比你我懂得白雪——蓝天空

2

落满雪的松枝，白键

静栖的乌鸦，黑键

千年冰川，共鸣箱

前生就熟悉的音乐，没声音

莫非它奏给你的

来生

3

风哟，拍击塔吉克人的红土墙

新疆杨的叶子闪金光

风哟，吹起霍加家女人的花绸巾

也吹斜了一只老鹰的翅膀

小小的莱提甫喜欢站路旁

数数奥依塔克下来多少大车辆

他家店铺小，只容四个人

可那是藏有千年雪莲的小药房

天快黑啦，汽车在来世梦里赶路

变了的是我们，不变的是奥依塔克山冈

飞廉

新疆印象

1

在中国，乌鲁木齐是适合布罗茨基生活的地方

——中午摄氏四十五度高温，

然而一抬头，却望见远处天山上的积雪。

到处是榆树。白云堆里滚过装甲车。

维吾尔族女孩子真好看。夜十一时，仍可以拍晚霞。

2

明月出天山。山下多左宗棠大军当年种下的

老榆树，盛夏，听不到一声蝉鸣。

天池清冽，已三百万岁。博格达雪峰近在眼前，

云杉绿静，凉风满衣。

3

伊犁，“塞上江南”，家家枣树，葡萄架，烈酒。

伊宁到那拉提草原，田野密不透风——

多是已抽天星的玉米，偶尔可见收割后的麦茬地，

开花的向日葵和高粱杂种，果园，

白杨闪耀，数十万青州甲兵……

4

那拉提空中大草原，天高地远。

唯老曹《观沧海》、北朝《敕勒歌》，与之仿佛。

我等江南小民，灵魂单薄，

无力消受，似那小小粉蝶，因风乱舞……

5

赛里木湖，古称“净海”。阿力麻里千年古城，

只剩下吐虎鲁克·铁木尔汗麻扎的陵墓。

年轻时逃难到此，三十几载伊犁河边艰难谋生，

从没见过面的三舅父，我在他小土坟前磕了六个头。

大热，天山雪融，伊犁河暴涨，浩荡西流……

江离

博格达峰的雪

——致S

白天多么漫长，到处都是光

悬浮着并且颤动

在飞机的机翼、公路、桦树和杨树的叶片上

也在清真寺的圆顶之上

你陪着我们上街，戴着标志性的平顶帽

你的黑胡须中已掺入了几缕白色

那里面有众多星子隐匿，仿佛晨昏在交替

一家小面馆门前，狗伸长了舌头

吐着热气，这真是一个酷暑

它的主人在椅子上打盹

街上来往着维吾尔人、汉人、哈萨克人、蒙古人

切换着不同的语言交谈

伊斯兰的信徒坐在广场上听经

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开斋节

橘色的带着阿拉伯花纹的大巴扎

透着精美典雅

漂亮的维族姑娘们在商铺

向游人介绍薰衣草精油、羊毛围巾和挂毯

这一切让人忘记了

这里曾有过的暴戾和伤痛

像一场大雾现在已经消散

后来，在你的家中，我们抽着烟

聊了很久：残酷的现实，脆弱的信心

为什么安宁的生活却不可得

透过窗户，你指给我们看

远处的博格达峰和终年不退的积雪

夏日的光照没有融去这些白雪

在峰顶之上，是无与伦比的寂静

那么宏阔，犹如生之奥义

没有沙漠、戈壁、盆地、山脉和城市之别

没有臣服也没有冲突

它教会久历死生的人们

在更迭的征服者的版图中生活的人们

把苦难变成一种必要的坚忍

蓝蓝

新疆，给那走近你的人……

新疆，给那走近你的人片刻牧场的安宁

给他以白桦林金色的桌子和

引向星辰的灯

他被热瓦甫忧愁的甜蜜吸引犹如

满月时大海的激动

给他以阳光透过葡萄藤凉荫的照耀以歇息

他的疲倦。请为他记下哈萨克民歌中燃烧的地名

你的雪山使他身后故乡的河水暴涨

美丽的艾德莱丝裙旋转出汉族姑娘晒黑的肩膀

你的陌生归还给他

那对熟识事物曾被抛弃了的热爱——

李轻松

察布查尔，我心中的西圣地

十二个小时，从东向西，我跨越的不止是经纬——

那起伏的山脉、无垠的戈壁，

在那渐渐稀薄的绿色里延伸

我看见连绵的群山顶端那耀眼的白色反光!

十二小时，我从现实到达梦境，

以及反复用脚步丈量过的乡愁

随那只伊犁河谷上空的雄鹰盘旋。倾吐、悲鸣。

我所爱的浩荡东风，在天神的眷顾中

成为牺牲者的墓碑和碑前的牛羊。

还有那花海，盛大、绵延、堆叠

那美，令人窒息的美，让我无法表达

如果此生能被花淹没，被花埋葬，就是大幸！

我张开鹰一般的翅膀，拥抱那纯蓝的天空

每个锡伯族乡亲，把我的泪还给你们的眼睛。

我要与你们一起请神，通灵

向遇见的或擦肩的神灵致敬，

为锡伯语里的一个停顿、一个转音而忧伤

为每一个意会，应答而落泪——

此刻，那旷古的声音徐徐而来

此刻，神灵化身，万物显形……

李元胜

白哈巴速写

从来没有尝试过

独自漫步在雪原上

没有一行脚印，仿佛世界的尽头

静止的美环绕着我

稀疏的树，露出巨大的空旷

我的足迹可以忽略，我的加入

不会增加画面的重量

这是我不能支撑起的存在

黑色鸟群像灰尘溅起

来自辽阔大地的强烈反光

让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林雪

帕米尔高原

再把爱确认一下。圣者的声音

响自空寂。登高在帕米尔

接近梦中的雪峰

风儿一样袭来了忧郁

倒错的时间之手覆住帕米尔

灰色的盖孜河，胶片向回卷落

二十年前，一本《中学地理》练习册

空荡的帕米尔高原边线内

被一只H型铅笔标注了高度

绛红色的蜡笔涂抹了鲜艳的颜色

“海拔越高，颜色越深”

地理老师解释说

山脉则被空白出名字，只

用A代替。在密集而弯曲的

A号下，我填上了

喀喇昆仑——昆仑

褚红色，岩石焚烧后的颜色

黑板上的地图已经不存在

喀喇昆仑，用虚幻提示

用星光击打。他的躯体

在此时，在这里

将确认你的爱。手如果不被握住

会像鸽子一样飞出，去摩挲山体

中巴车行驶在中巴公路

在极地终结。在开端结束

我进入。我漫游。我漂浮

在帕米尔的光芒中，牧人被催眠

羊群梦游在盖孜河畔

伟大的慕士塔格！我对你的爱

有许多盲点。那些盲点织成了黑暗

我举起右手：确认那个字

宏观的帕米尔，微观的土、岩崖和砂石

冰山之父！你冷的极致、孤傲的巅峰

使温暖的词汇有了出处

梁晓明

达坂城外蒙古包，半夜我们出外看满天低垂的星星

极低。可以伸手去摘，在耳边可以亲近、触碰和谛听

满天星星垂挂在蒙古包外

叮当作响，令人

无言

像另一个家乡，另外的兄弟姐妹

光芒在眼睛里溅出水声

光芒在每个人的皮肤里走动……

抬头看星星，时间变的亲切

全人类在地球上像柔软的水草轻轻摇曳……

刘向东

夏塔古城

人言此地是夏塔

是的！盛唐的古城

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没了宫殿，没了草，没有阴影

不远处有一个小石人

在风沙里跪着，爬着

回来了！我走失的孩子回来了

找家找没了两条腿

梦也

告诉你，新疆

给你说——那里山高水长，地大得不得了

——新疆。即使是棱角坚硬的石头

也能给你磨平——新疆。

可是在那里，你的心会软得不得了

忍不住要对着谁悄悄地说知心话。

新疆。我用肉体和心灵证实了你的

坚硬和柔软。

给你说，那里的肉嫩得很

果子那个甜呀，你简直想不到。

还有葡萄，一咬一包水

我活了五十岁，去了那么多地方

还从来没有一块地方能比得上新疆！

那年我去新疆耍美了

喀纳斯的雪山那个高呀——那才叫高呢

正是隆冬，山上山下全是雪

山顶的雪特别白，不是没有污染

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雪峰紧靠着的蓝天蓝得不得了

都是因为别的什么

就像我们想呀想，还是想不明白的

东西。

给你们说，我心里有个佛

就像在喀纳斯就像在喀拉峻

就像在赛里木湖体验到的

我的新疆——

在梦里，我是一把火向着你

燃烧。

在梦里我是银河向你倾斜——

马越波

在布尔津咖啡馆

我只看见一部分额尔齐斯河流过

杂货店的中间是人民银行金库

县医院看上去像一家崭新的寺院

树都是新近种下，彩色房子也是

这应该不全是真的，从酒店房间远眺

树林已经开始移动，然后是草原

石头，发电厂，煤矿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对于不关心的人，布尔津和杭州一样

我穿过一间新亭子

又会遇见门廊里打瞌睡的水果摊女孩

正午的阴影正慢慢生长

滞留的白天也将消逝

镜面玻璃中，你斜靠着椅背望向我

服务生掀起灰色帘子的一角

几个青年人在幽暗的包厢里，里面没有窗户

起伦

喀纳斯的星空

我相信神祗，一如相信喀纳斯湖畔生长的传说

相信发现大于寻觅，我是有福的

当梦实现于偶然，醒于斯时，喀纳斯夜空

漫天飞舞的星群，已把我带离身体

相信此刻，翡翠般的喀纳斯湖水

一如既往，空流着亿万斯年的星光

和星光里一直不曾破译的密码。但我

不去想白天那高于蓝天的雪山，以及

鹰群俯瞰的草场、木屋、漫坡牛羊

一切悄然消隐于夜幕的，必将被晨光抖露

相信唤醒我的神灵，一定唤醒了这里更多

秘密。我按捺自己愚蠢的抒情之手

不说出时间的深，灵魂的蓝

透过凉薄，夜风在加大它的劲道

这让我对温柔有新的体验。我感动

却什么都不能说。我知道

屏住呼吸，听得见飞舞的星群汇成隐隐雷声

除了敬畏，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与神离得更近

苏浅

在帕米尔高原看月亮

很早，我就抬起头来看了

很慢，你也圆了

很多时间，沉重时被推到崖边，如果有一刻是你的，它也会是我的

很多面孔，独爱你的清泠；爱你光芒中的深井，吻一次死一次

一如你的语言也是我的语言

所以你说到爱了，我就触到刀锋甜而又软

你沉默

如果你沉默，我又能说出什么

在这海拔四千米之上，你烁烁临照，覆霜于梦里

而我居然感觉到温暖感到

满目的空旷，不比一个国家更小

容我有无端的平静，耐得住风吹草寒

有枷锁中的镜子

照了人间，又要看到天上

汪剑钊

盐水沟

毁灭，另一种形式的拯救，

清风拂过废墟，

给虚假的历史补上说出真相的注释：

一群人喧闹地穿越海的风暴，

折断体内的白帆；

一个人独自回到自身，

在低处寻找高山的根须

盐水沟白光闪烁，

亮得令人心痛，

风、云、雾的混合

构成咸涩的地貌。

沙漠烘烤过的心脏

碎裂，坠进无泪可流的沟壑，

血液给予最后的滋润……

西渡

天池

天池不是一个池子，

而是一片镶嵌在雪山怀抱里的蓝天。

所以，它逗引着不属于人间的天鹅

到它的怀抱里憩息。

一只，两只，三只……

俯身数天鹅的人

也被什么偷偷地计数。

在这里，重要的是

习惯于投身天的怀抱。

仙女没有出现，

却始终好像快要出现。

也许是，刚刚悄然离去：

荡漾的碧波似乎还玲珑着

她们的曲线，空气还在称颂着

她们呼吸的暗香。

野花吐露着

她们心灵的秘密，白云

却始终把她们身体的秘密

裹在看不透的透明里。

对于这些鲜为人知的事情

树林却显得过于恪尽职守。

但是，我对此一点也不介意

——即使它们什么也不透露

夏日黄昏的天池之魅

也足以让远人心醉：

像一个惊喜的新郎

突然把终身的幸福拥在怀里。

苇白

醒来，在喀什

醒来

透过二十四楼窗帘微小的缝隙

一丛灯火

在狗吠中惊恐闪烁

那一片片高台民居古城

悄无声息铺展远方

犹如她的历史烟波浩荡

帕米尔高原被夜淹没

你只能想象

孤立于慕士塔格雪峰之巅

俯瞰大漠和孤烟

只有流向沙漠深处的塔里木河

一天天续写着这个城市的悲壮与达观

我听到脚步声踏过楼顶

睁大眼睛

看着红日怎样从沙漠中爬起

失落

望着没有驼队的沙海

一声叹息

飞机投下巨大的影子

蜥蜴一样悄然爬过沙漠

夏汉

乙未五月十九，游天山

走向天山，不需要赞颂：她是西部的

神。现在，是我们的——

你我的每一步，都是一个祈祷。

在山谷草坪，我们和蝼蚁

一起做天山的信徒。

在那里，躺或坐，捡鹅卵石，

你和我都是被赐福的人。

去松林里捡蘑菇：你我都是童话里的

小矮人。咸涩的东海帽

是如风的小黑篮。

手持的香菇是一把伞——

她说，我是伞下的乖女孩儿。

傍晚，我们是归来的雁阵。

而你我的心中，永远有一个神：天山。

熊烨

在天山，我想在你的心里下一场雪

在天山

我想在你的心里下一场雪

让雪

如朵朵梅花带点暗香

如片片柳絮飘点激情

纷纷扬扬

飘飘洒洒

在我目光中堆积为白皑皑的形象

在你的心里下一场雪

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冰洁如玉

柔情万种

如此空旷和辽阔

我一定可以听到来自你心灵里

爱的低语

在你的心里下一场雪

让所有的风都结成冰

让尘埃舞成一只只白鸽

成为这个冬天最美的天使

熄灭一切欲望的火焰

透亮的冰棱

为你开出一扇小小的窗

你看到的是一个童话的国度

你是白雪公主

快乐无忧

在天山

我想在你的心里下一场雪

一场很大很大的雪

没有谁出门

你睡在梦里

我走来

不会惊醒你

甚至连脚印也不会留下

我把所有的话都放在天池冻着

等你醒来

去暖一暖

叶舟

边疆

1

那些美

藏在鞋子里，走过边疆。

那些鞋子

藏进灯盏里，放入天山。

那些灯火里的书卷——

含着疲倦和热爱，照亮羊圈。

那是十几年前的承诺

生儿育女，也需要去兑现。

那是生——

靠后一步，就是殉难的美。

2

第十三页，我看见了一只锈迹斑驳的蚕。

热烈的棉花熟了。

热烈的葡萄也熟了。

新疆的少女们，饱满盈枝。

为什么丰收？为什么在暗夜下，独独拥抱了你？

3

一截废旧的钢轨

悬置夏日。

一段思想的天山

突破黎明。

我捧住了盆地、遗址和穹形的寺顶——

旷野中

凸现出谁的真身？

一种飞的欲念，攫取了我。

我的诗，犹如一只掉队的天鹅

返身触及了泥土和草根。

边疆的天空亮了。

比时光明亮的边疆，更亮了。

4

三个哑巴

诉说衷肠。

一挂深夜的粪车，带来逶迤的清香。

帕米尔之侧，那些疲倦的日光

那些深刻的劳动

被我轻轻阖上——

爱人，这是一片陆地的疲倦。

犹如你和我

睡入边疆。

5

看见了一盏高挂的蜂巢。

看见了，一片辽阔的

伊斯兰之光——

爱人，看见你的时候

葡萄园被一位天使叩响。

撕碎了面包

蘸着果酱。

我和贫下中农们，围坐一起——

寂寞的群山是正午的餐桌

一位天使在桌上舞蹈。

一些往事不必提及。

有一些血泪史，需要忘记。

叶玉琳

晚安，乌鲁木齐

她每天比别人迟睡

两个小时。这个时间

刚好可以用来

幻想勘测装卸推进

这里离海洋最远却靠近天边

有谁听说天堂里的神仙会疲倦？

从和平渠到红山

从鉴湖到天池

她的左肩是平地高楼右肩牛羊如织

宽阔的河滩公路连接了

亚洲腹地可能的梦境

到底是什么样的快乐支撑着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被一首歌背得滚瓜烂熟

午夜的国际大巴扎

荡漾着舞台灯光和厚厚的乳香味

大眼睛的维族少女唱着跳着

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晚安，乌鲁木齐

晚安，我的异域弟兄

“我从远方赶来，

只为赴你一面之约。”

今夜，收拾行囊的人

要在两万五千米高空

咽下大量的梦呓和失眠

栏目责编：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