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录
一、新疆和四川同属西部,却相距遥远;两地都有大山、盆地,却文化迥异。但两地人民来往密切,川菜馆在新疆遍地开花,更有“川疆饭馆”这样简约的命名,用红漆大大地书写,在绿洲、团场的路边,在城乡结合部,兀自存在,执着地飘出回锅肉的豆瓣酱香味。罗伟章老师一直在四川生活,卢一萍老师也是地道的四川人,却有着二十多年的新疆生活经历,也可以算是半个新疆人了。新疆和四川,各在你们心中有一个怎样的位置?如何理解文学与地域的关系?文学又如何超越地域性?
罗伟章:从小说题材和气质看,一萍大概有大半截都是新疆人了。他是嫁接过的。嫁接的果子长得大。我前几年也到过新疆,到过重要,也不重要,新疆早就存在于我的想象中了。去新疆只是印证我的想象。太辽阔了。尽管四川也很辽阔,但新疆的辽阔是没有遮拦的那种,天山只是视线的一种休息,一个停顿。我生长和生活在四川,我的许多小说,都是四川特别是我的故乡川东北给的,虽说人人都在想着逃离故乡,可回过头想,才发现许多东西一辈子也逃不掉,承认之后,才懂得感激。感激给予你的,或者说你拥有的。人是大自然中的一员,特定的土壤和气候,必定孕育特定的生命。然而,一棵树长起来,是为了看得更远,它兴风刮向别处,也迎接别处刮来的风。反过来说,一棵树无论怎样开枝散叶,高入云天,你也知道它的根在哪里。
卢一萍:从目前的状况来说,我还是个新疆人。虽然回到了四川,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这是在新疆沉浸太久的原因。我毕竟在那里生
活了二十多年。我人生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那里。其实,四川和新疆属于同一个地域,有着同一种命运的底色。我的情感在二者之间,很难选择,新疆更具父亲的特性,四川更像母亲。对父母的感情是没有深浅轻重的,你没法说你更爱父亲还是更爱母亲。但从内心来讲,两个地方都不是我肉体所需求的故乡,他们都外化成了精神层面上的事物。
文学与地域的关系如同精神与肉体的关系,他们是相互依存的。一个作家的写作一定会受他所生活的地域的影响。那个地域供给作家写作的素材、想象的空间、笔墨的品质。写作者是个受惠者,作为报答,他的文字会塑造出那个地域的文化特性,赋予它新的活力、意境和诗意。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地域特征,都带着养育过他的那个地域的文化基因。一个好的作家总是能使文学和地域的文化品质同时提升。
作家总面临着自己的写作如何超越地域性的难题。有些人会舍弃地域性,去追求所谓的超越,这是舍本求末。要超越地域性只有把属于自己的地域表达得更充分、更透彻。使它从一个无名之地变成一个众所周知的、响亮的名词。
二、罗老师的小说多涉底层生活,甚至有人将你命名为“底层作家”的代表。而卢老师是一名现役军人,时常被称为“军旅作家”。你们是否认可这种文学命名?这种命名是否会让你们的文学创作受到局限?
罗伟章:命名是为了阐释的需要,它与写作者当然有关系,却是一种外部的关系。不仅是外部的,还是临时的。写作者的任务,是不要把这种外部和临时的关系,当成了某种本质。“只有非时间性的东西才是可以被定义的”,这意思是说,当你还在时间的路上,还在写作的路上,就没有人能够为你命名。所有命名都是镣铐,如果你愿意接过这副镣铐,当然就受到局限,否则就说不上。这全看自己。聂鲁达说,任何艺术工作者实质性的敌人,都只在于他自己的无能。臣服于镣铐是无能,主动申请镣铐,是更大的无能,而且不止是无能。
卢一萍:这些命名更多的是为了界定的便利,是评论家经常在做的一件事情。其实很多命名是经不起深究的。比如说“底层作家”,可以说绝大多数小说家的写作都是以底层为主的。比如说鲁迅先生的小说,差不多都是写底层的。即使《红楼梦》中的奢华生活,也需要底层人物的映衬。这是小说家的良知使然,也是小说这种文体的特性所决定的。重新提出这个概念,无非是想倡导一种写作方向。但我相信,小说家的目光从来都是向下的,从未离开过底层。
我这个“军旅作家”的命名是在标明我的身份,它与“新疆诗人”类似,是一种鉴别的需要,没有什么实质意义。这种命名来自计划经济时代对文学的细分,这些东西还延续着比如“军事文学”、“铁路文学”、“电力文学”、“煤炭文学”,等等,与其对应的就有了“军旅作家”、“铁路作家”、“电力作家”、“煤炭作家”。这跟“底层作家”这个概念不同,后者强调的更多是一种写作的方向,描述的是文学在某个阶段呈现出来的主流形态。
我的确身在军旅,也会侧重一些军事题材作品的写作,但我整个写作与这个名号无关。在写作中,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只会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被强调。但这种特定的身份有时是会限制你的,就像你本非贞节烈女,却给你立了一个贞节牌坊。
三、两位老师多年来致力于小说题材、手法的开拓,成绩不俗,令人瞩目。在中短篇小说写作上都倾注了很大心力。这一写作经历,给
你们带来了哪些收获?你们如何看待当下小说写作的现状?
罗伟章:每个人都是一件破衣裳,需要缝补。写作就是缝补自己。补好了破洞,穿出去,不至于让人看到不该看到的肉。无论多么高明的小说家,你让他谈当下小说写作的现状,他也谈不了。如果他谈了,他也只是谈了他自己的现状,无非是有些人胆子大些,把自己的现状说成是整体的现状。我自己的现状是:刚补好了一个破洞,发现又有了一个破洞,还可能发现本来以为补好了的那个破洞,其实并没有补好,于是不停地在缝补。
卢一萍:小说写作的难度体现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上,写一个好短篇的难度不亚于写一部长篇小说。所以能写一个满意的短篇的确能让人产生成就感。
一个作家写些什么东西,其实有一个大致的方向。这不是说他所写的题材、他所表达的地域,而是他小说中隐含的他对人世、对人生的看法。我原先总想在小说的形式、语言、结构上追新逐异,后来相对老实了。不是失去了斗志,而是认识到那些方面其实只是小说的一个元素。小说的本质在于你通过你讲述的故事来传达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在中国,有两个问题解决不了:一是战争——不管是内战还是外来入侵;一是文革——作家是会被质疑的。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类所遭受的最深重的苦难。它所蕴含的对人类的启示录意义,所蕴含的丰富人性,值得我们去思考和挖掘。这是良知使然,也是使命所系。
写小说的确与写诗歌有不同之处。应和酬答是诗歌的传统,也是诗人的生存方式。他们之间有一种紧密的联系。诗歌的现状每个诗人都能有所感受,但小说家是一个孤立的星球,其生活状态是潜身斗室,独对笔墨。一个小说家很难有精力去关注小说写作的现状,至少我无力去把握。我只知道一个大致的轮廓,大致的走向,而这已足够了。
四、记得昌耀是不同意“西部文学”的提法的。的确,文学不是用地域来划分的,而是由时间来甄别的,我们也没听到有“东部文学”之说。但“西部文学”几乎已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这是评论界的一种惯性,还是写作者寻求的地域辨识度?你们怎么定义它?你们怎么认识自己写作中的西部特性?
罗伟章:从根本上说,昌耀是对的。但提一提也无所谓。就像美国提“西部电影”,我们提“西部文学”,它其实不是界定,而是设定,设定有这样一种文学,以满足自己对某种人生境遇的幻想。这意思是说,“西部”一词,有它相对固定的属性,比如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亲,人与人之间更能削繁就简,时光更慢,道路更长,生活更安静也更狂野等等。这些,当然可以构成西部作家的某种质地,却同时也会构成陷阱。说穿了,到头来,文学只有一个标准。
卢一萍:这种从地理角度的界定可能会遮蔽作家的光芒。尤其像昌耀、周涛、张贤亮、贾平凹、陈忠实、阿来这样的诗人和作家的写作,其文字的力量已经辐射到更广阔的地域,或者说已到达时间的领域。而最为本质的是,这种界定带有中原王朝的视角,他们是用看待蛮夷的眼光看待非中原王朝作家的写作的,带有文学上的“地域歧视”。但蛮夷之地有其野性和活力。文学需要这样的蛮荒之地,需要这样“暗无灯光的地区”。
从文学本身来说,“西部文学”的确有其特性,其人文地理的特点是空间辽阔、自然环境严
酷,多民族杂居,这造成了作家的精神意识特征,那就是对生存的关注、强烈的宗教感、边缘性、精神上的英雄主义情结和深沉的孤独感,表现在文学上,自然与“灯火辉煌地区”不同。
但我作为一个个体写作者,即使身处西部,是个“西部作家”,但在写作时,我也很少意识到这一点。只有在回首自己的作品时,我才会认识到,自己的确带有西部特性,有一种地域辨识度。但这不是有意寻求来的,而是天生具有的。
五、从上个世纪初的西部探险考察热,到新世纪以来的上佳旅游目的地,西部正在经历一个被审美化、被消费化的过程,其主体性并未足够显现。为此,作家能做点什么?文学能成为去除遮蔽的一种力量吗?
罗伟章:文学当然能成为那种力量,但那需要杰出的文学。文学的意义,就是让读者能感触一段历史、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呼吸和体温。如果我没读过《追风筝的人》,只从“时事观察”里看阿富汗的动荡局势,我会觉得那是个不可救药的国家,但因为读过那部小说,我触摸到了那个民族骨子里的忧伤。所有忧伤都让人肃然起敬。但问题毕竟也不是那么严重,谁又能表述什么是“西部”的主体性?在“西部”的主体性和个体的主体性之间,谁更重要?与具体的生命相比,“西部”也不过是个大词。面对全球化语境,写作者要做的,不是抗拒,当然也不是迎合,而是调动更深的能量,努力保持本土立场和个人记忆。但这种立场和记忆,如果跟全球化语境脱节,同样没有价值。总之,变,不一定是创新;不变,也未必就是坚定。
卢一萍:对异域的美化有时候是为了对抗孤独;有时候是一个游子试图重新给自己营造一个故乡;有时候是一个被放逐者对自己的补偿。
我们可以发现,被审美化的地域大多在偏荒之地,尤其是新疆和西藏。西部探险考察热时期,探险家强调的是“发现”。其实,它就在那里,只是少有描述。茶马古道的骡帮,丝绸之路上的商旅,一直未绝,一直在“发现”着。但他们没有表达的能力。常年在那样的地区跋涉,无疑是一种苦行,其目的不过是为了逐利,为了生存。他们的心态是现实主义的。而探险考察的心态是抒情的,带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充满浪漫主义情怀。有些带有帝国的野心,有些为了文化的探寻,有些纯粹是对探险的狂热、对异域的向往。但无论怎样,他们即使用最纪实的文字来报道他所到达、而更多的人到达不了的地区的见闻,都会引发审美化的想象,主题被湮没就是必然的了。这种发现都是浮光掠影式的,只有文学能深入地表达一个地区,能触及到一个地区的忧伤的灵魂。
六、刚好遭遇日喀则和尼泊尔大地震,因此问一个关于地震的问题。新疆四川分属不同的地震带,这些年,四川地震偏多,新疆也小震不断。地震的诡异在于它的不确定性,在地震来临之时,人类显得弱势而渺小。你们如何理解地震等天灾中人类的存在和文学表达?
罗伟章: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卢一萍:虽然灾难同战争一样,最能彰显人性,但没有一个作家愿意为了文学的表达而希望它们发生。但灾难和战争的发生永难避免。它是看似强大所向无敌的人类的另一面镜子,映照人类的羸弱、渺小、凶残和荒诞。而这正是文学表达的主题。所以,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一种象征。
栏目责编:孙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