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他俩是在歌剧院相识的。那一天,柳铮老师兴致勃勃地去听京剧《尤三姐》。剧间休息时,柳铮老师发现邻座是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漂亮女孩,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二岁。他暗想,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却喜欢京剧,很少见。于是开幕时他就将目光偷偷地溜向那女孩。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女孩也在看他,而且是直愣愣地看。幸亏周围较黑,别的观众注意不到。女孩斜过身子,凑在他耳边说:
“这位演员真美,我最喜欢这种男性化的女孩,就像一种理想。”
柳铮老师为她这句话大大地感动,他顾不上听戏了,就也凑在她的耳边悄声说:
“的确是美。我同您有共鸣,您感到了吗?”
“当然啦——”
戏一散,他俩走出座位,米琳就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柳铮老师。
他俩在黑黢黢的大街边走过来走过去。柳铮老师提议去酒吧喝一杯,但米琳拒绝了,她说酒吧里生人太多,她会紧张。
“我从小就想做尤三姐,可我的性情同她差得太远。您怎么看我?您喜欢尤三姐吗?”
“喜欢。”柳老师说,“扮演她的是一位天才男演员。我本来是想好好听戏,可是现实中的戏比台上的更精彩,我就走神了。”
“那么下个星期三我们再来听这出戏,好吗?”
“好。”柳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
米琳说下星期三她会提前买好票,站在剧院门口等柳老师。她说完这句话就上了一辆夜班车。柳老师注意到那车开往城南。
米琳坐在前排位子上,她的思绪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每当她过度兴奋,她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这是她的常态。她感到那夜班车是命运之车。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时才恢复过来了。她认定刚才那位男子就是她米琳从小到大一直在寻找的类型,更难得的是他俩还有共同爱好。米琳躺到床上时,心又静不下来了。她不知不觉地在模仿柳老师说话。他一点都没有打听她的情况,这就是说,他对同她相识这件事完全不感到意外。她也是这样!米琳觉得自己心花怒放。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住在乡下的母亲。
“我的琳琳快活吗?刚才打电话没人接,我有点不放心。”
“妈,我很好。您今天和舒伯去赶集了吗?”
“去了,买了条小狗。你睡吧,琳琳!”
米琳的脸上泛出笑容,她猜舒伯和妈妈正在床上。她妈最喜欢在自己做爱时打电话给女儿。她是那种博爱者,希望大家都恋爱。八年前,她失去丈夫后不到一星期就同这位舒伯伯交往起来。为了避人耳目,她和舒伯干脆搬到了附近的乡下。反正两人都退休了,米琳又上寄宿中学,所以两人就过起了田园般的生活。这件事对米琳的刺激很大,因为她的父母很恩爱,从前还一起共过患难,妈妈怎么会这么快就转向别人呢?过了一段时间米琳就理解了母亲。舒伯伯已快70岁了,无儿无女,差不多像是白活了一辈子,忽然就狂热地爱上了自己的同行。谁能责备这样的孤苦老人?因为有了舒伯如此专一的爱,米琳的母亲很自豪,这大大地减轻了丧夫的痛苦。后来米琳也开始羡慕母亲的好运了。
夜深了,米琳还在床上痴想,不光想剧院的奇遇,也想柳铮老师的外貌,猜测他此刻是否也在想她。她开灯看了一下表,已经一点半了。她实在忍不住,就打了个电话给柳老师。
“是米琳吧?我正好也在想您。您没事吧?”
“我没事。我刚接了母亲的电话,就睡不着了。我母亲和她的爱人住在乡下。我们结婚吧,柳老师!”
“我多么的幸福,米琳!等一等,您刚才说我们结婚?”
“是啊。除非您已经结婚了。”
“我还没有。我太幸福了,我现在就上您那里去,好吗?”
“可是现在没有公交车了,要走一个半小时。”
“这没问题,我从前是业余长跑运动员。”
然而五周以后他俩分手了——还没来得及结婚。原因很简单,柳铮老师工作繁忙,事业上有野心,热爱本职工作,所以不可能每天有时间同米琳在一起。米琳的工作则很轻松,是在工艺馆画彩蛋。因为近期生意清淡,只工作两小时就回家,所以她有大把时间。
每当米琳呆在家中,柳铮老师又老不来电话时,她感到自己简直要发狂了。她知道柳铮老师喜欢他的工作,可她认为那也得有个限度,他正处在热恋之中,怎么能做到不每天来城南她家中见她?那只能说明他并不很看重她啊。后来米琳又提出由她每天去柳铮老师家。他答应了,并且对她充满感激。这使得米琳满怀希望。然而当她坐在他那朴素寂静的宿舍里等待他时,他还是每天忙到深夜才回家。有时他还睡在办公室,说是怕回来太晚打扰了米琳。这种时候,他总预先给米琳电话,让她早些睡。米琳一挂上电话就破口大骂,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来那么多脏话,连珠炮一般骂下去,像鬼魂附体了一样。
终于有一天,米琳气急败坏地对柳老师说:
“我要离开你!”
“你要走?我们还没结婚啊。我这一生完了。”他万念俱灰。
“我不能和你结婚。”米琳铁青着脸说。
“那你和谁结婚?”
米琳提起脚就向外走。柳老师追出去,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口里哀求着。米琳突然扭转脖子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柳老师松了手,发出惨叫。他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内心无比震惊。米琳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了。柳铮老师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剧痛了,他像做梦似的站在家门外,任凭伤口流血。后来是楼上的老师替他包扎好伤口,又将他送到校医那里。
米琳走了之后,柳铮老师才确确实实感到自己的一生完了。虽然他仍然拼命工作,但却失去了灵感。他成了个机器人,连自己都对自己心生恐惧,因为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半年之后,他才一点一滴地恢复了对生活的感觉。
米琳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整整一个月里头完完全全失去了睡眠。后来她的工作也没法做了,她母亲就从乡下跑来将她接到了她家中。自残的事发生在乡下,幸亏她母亲警惕性高,米琳才保住一条命。
不知道是出于母亲的自私呢还是她认为要给米琳一线希望,就在米琳终于平静下来,融入了两位老人的田园生活时,有一天,这位母亲偷偷地进了城。她通过一些曲折的关系找到了柳铮老师的家里。这已经是七个月之后了。柳老师在院子里做木工,为了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他决定做一张方凳,现在已经快完工了。
“您好,我是米琳的妈妈。”
“啊!您请坐,这里有把椅子。”
“您觉得意外吗?”
“不,不意外。因为我爱米琳。我去为您倒茶。”
“不用麻烦了。米琳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不过事情过去半年多了。”
“她现在怎么样?”
“很好。她在我那里,每天在菜地里忙。我觉得她很苦,可她不愿诉苦,她硬挺着。”
“您愿意我送您回家吗?”
“愿意。您是个好人。米琳不会处理同别人的关系,我把她惯坏了。”母亲说着就哭了。
他俩一块回到了母亲家中。柳老师请了一个星期假。那七天里头,米琳和他时时刻刻在一块。乡下房子的厕所在屋外,即使柳老师上厕所,米琳也跟着,站在厕所外面大声同他说话。母亲看到这种情景时,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担忧。
一星期后,柳老师和米琳一块回到了他的宿舍套间。柳老师怕米琳在家呆着寂寞,就替她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一份美编的工作。但是米琳很快就出现了精神上的问题,她在工作上连连出错,最后只好离开了杂志社。
“米米,你就在家伺候我吧,反正我们也不缺钱。我也三十五六岁了,该享享福了。”
“我觉得我是生病了,肯定是。为什么我要连累你?”
“胡说。很多人都这样,只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罢了。什么叫连累?没有米米我活不下去,我死过一次了,你不想害死我吧?”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米琳紧张地看着他。
“我要说假话五雷轰顶!”
两人开始了甜甜蜜蜜的小日子。米琳在家做家务,把他们的小家弄得舒舒服服。柳老师照旧在学校里忙,但他注意每天尽量早些回家陪伴米琳。倒是米琳的性情改变了,她再也没有抱怨过柳铮老师,反而时常同他谈起学校的事,还给他出些主意。柳老师觉得自己达到了幸福的巅峰。为了给米琳解闷,他不时从图书馆借些书回来给米琳阅读。那些书大部分是小说和诗歌,还有一些园艺方面的书。他按照自己的口味选择书籍。奇怪的是从前没有阅读基础的米琳天分极高,她对每一本书的体验都有自己独特的创见,而这些创见又影响了柳老师。于是由书籍作媒介,两人的相互理解日益深入。
“可了不得,”柳老师说,“我们家要出一个文学工作者了。米米,我觉得你天生是搞文学的人,你完全可以练习写作。”
“瞎说。我根本不能思考,更不能将我的思想写下来。我要那样做的话就会失眠,很危险。”米琳说这话时目光望着别处。
“我明白了。用不着写下来,你同我说一说就可以了。自从你读了这些书之后,我再重读时,就好像眼前出现了另一片天地。你是最棒的!”
但是米琳的眼神变得有点忧郁了,柳老师一时追不上她的思路,就默默地抚摸着她的肩头。他对自己说,没有过不去的坎,我要拼命努力。米琳太正常了,所以那些小小的不正常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米琳并没有阅读的激情,柳老师借回什么书,她就读什么书,仿佛有些被动似的,令柳老师大为不解。
“有一些物团挡在书中发生的事件前面,我看不太清那些事情,我不能用力,一用力就好像要发生眩晕似的。所以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你的书了呢?”
“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些伟大的作家写的。顺其自然吧,米米。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美。这半年里头我的变化太大了,我以前真狭隘。”
米琳痴痴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刚才没听懂你的话,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柳铮老师一有时间就同米琳一块去郊区的山里。他俩一块爬山。爬着爬着山米琳就会欢呼起来,脸上显出婴儿般的表情。柳老师惊讶地说:“米米,你应该是在山里出生的。”但是米琳的激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往往爬了不到一里路,米琳就催促柳老师回家。柳老师独自一人时常常深思米琳的这种表现,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俩一块读了半年小说之后,柳老师有一天动员米琳去加入城里的一个读书会,还说两人一块加入必定受益多多。
“我担心我去了会紧张。”米琳说。
“啊,不要这样想!我有个朋友在那里,他为我描述过读书会,那应该是个妙极了的组织。”
后来发生的事说明米琳并不是过虑。涉及到她心爱的书时,米琳就好像又变成那个咬人的怪女人了。柳老师终于相信了米琳的话——她的确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那些柔情缱绻的夜晚!柳老师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我做得对。”他觉得自己重新又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
可是转折又到来了。一天早上米琳说,她要去母亲家里住一阵。
“是因为失眠吗?”柳老师拉着她的手问道。
“有一点点,不过不厉害,回去休养一阵就好了。”
她坚决不让柳老师陪伴,自己一个人坐长途汽车走了。
她一到母亲家就给他打电话了。柳老师从她的声音听出来她非常放松,好像那些在工厂里做流水线的女工下班了一样。这个发现令他陷入痛苦之中。米琳离开后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柳老师强迫自己适应重新到来的孤独生活。他想,他已经经历了巨大的幸福,所以目前老天给他的孤独也是很公平的。
米琳隔一段时间就去母亲家呆上两星期。她在乡下种蔬菜,养鸭,打草喂鱼。她还交了两个小朋友,都是很早就辍学的乡下女孩。由于白天里搞劳动,又得到大自然的滋润,她的睡眠便得到了改善,眩晕也好了。然而她母亲看见她时常独自垂泪,当然是因为想念柳老师。有次母亲偷偷打电话给柳铮老师,柳老师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俩一块度过了仙境般的三天。柳老师在乡下时,米琳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她心里一直有种预感,那就是她和他终将分手。但米琳不能深入地想这种事,一想就要发眩晕病。
“妈,您觉得他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你命中的贵人,一个少有的男子汉。”
“如果我不能再去城里呆的话,他怎么办?他爱他的工作,更爱那些学生。我,我在拖累他啊。”
“你会好的,琳琳,要有耐心,转机会来的。”
母亲背着女儿大哭了一场,她感到天昏地暗。
米琳在柳老师家呆的时间越来越短,一年里头回母亲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天,她出门去买菜,忽然在大街上迷路了,也忘了自己是出来干什么的。后来是交警将她送回了柳老师家。第二天柳老师就请了一位老阿姨来家里。他对米琳说,徐阿姨是他的堂嫂,刚死了丈夫,又没孩子,成了孤寡老人,在家里寂寞难熬,想到他家来帮忙做做家务。米琳一边听柳老师介绍一边点头,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于是徐姨就留下了,她每天一早就来陪着米琳,两人一块搞卫生,一块上街。到了下班的时候,柳老师回来了,徐姨就回家去,她住在城东。徐姨头脑灵敏,见多识广,和米琳相处得不错。
住在城里的时光,米琳的睡眠仍然没有改善。又因为睡得不好,她白天里越来越容易紧张了。幸亏徐姨将她当女儿看待,为她解除了许多障碍。
“我看得出来他不能没有你。一个男人就是工作上再出色也不能没有感情生活,感情生活总是第一重要的。我那死鬼当年为了我放弃了在北方城市升迁的机会,最近我也常想,是不是我害了他?你瞧,爱情总是这样的!活的时间的长短不能用来衡量爱,对吗?”
“您这样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米琳说,随后叹了一口气。
虽然米琳竭力想留在柳铮老师身边,但还是不得不一年比一年更长久地呆在乡下。她周围的人都知道她的病情在逐渐加重,她自己开玩笑地将这个病称为“城市恐惧症”。她对柳老师说,自己生在城市,又在城市长大,怎么会得这种病?其实她最喜欢呆的地方并不是乡下,她爱城市的市容,爱车水马龙的街道,爱路边的百货店,爱超市和书店等等。她觉得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柳老师一块听京剧的那个夜晚。那时她和他手挽手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溜达,她看见柳老师的脸一下子被商店射出的光线照亮,一下子又隐没在黑暗里,那情景永远刻在她的记忆里了。
“乡下同样好。”柳老师说,“等到我退休了,我们就到乡下去定居,像你妈妈一样。住在乡下,你什么病都不会有。我要筹划这件事,请相信我。”
“到那时,说不定我在乡下开一个小书店,组织一个读书会。你给了我希望,我今夜一定会睡得好。”
但她通宵未眠,这是第三天了。她不得不一早就同徐姨赶往乡下。在长途公交车上,她静静地流着泪。
柳铮老师开始着手调查米琳母亲所在乡下的办学的情况。调查的结果令他沮丧:那个地方虽属市郊,却没有一所小学或中学,富裕一点的家庭都将儿女送到邻省的一所学校去,穷孩子们则跑光了,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米琳认识的那两个女孩先前上过两三年学,后来她们自己不愿意上了,那学校也垮了。她们俩是唯一留在本地的小孩。柳老师想,如果让米琳离开母亲,随他去另外的乡村学校,很可能她的病情会更加恶化。
终于,米琳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乡下了。即使在城里的短短两三个月里,她也常犯病。柳铮老师常常跑到乡下去,但不能久呆,他的学校和学生都离不开他。
在柳铮老师的卧室里,有一张米琳的巨大的照片,是全身照,照片里的米琳站在草地上,像仙女一样美丽。柳老师为了战胜自己对米琳的渴望,每天都工作到精疲力竭才休息。他的工作效率,他的创新的教学思维,都让同行们惊叹不已。近一两年里他慢慢认命了,他打算像这样硬挺到退休,然后去乡下,与米琳一道安度晚年。
米琳一大早就同小勤去镇上赶集,她要去买些新鲜花生回来吃。
她俩一边走一边聊天,乡间空气很好,清风吹着,各式各样的野花在路边开放。
“米琳姐姐,我打算一辈子不出嫁。除非找到像姐夫那么好看的人。这里周边根本没有年轻人,我等了好多年都没遇见一个像样子的,现在已经死心了。我妈想逼我嫁到外省去,她休想。”小勤说。
“小勤你才14岁,早着呢。你会等到比你姐夫还好看的人。”
“我早就不等了。我和玉双,我们俩决心永不离开此地。我们爱这个地方,就在前天,我和玉双在村头的那段红墙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谁也别想把我们拐走。”
“你们的名字刻在哪里啊,我也想刻一个呢。”
走路时,米琳老觉得有哀婉的歌声不即不离地跟随着她。她有点羡慕这个小女孩,她是多么能把握自己啊,就像——就像柳老师带给她的那本书里头的一个人物。
“你不用刻。因为你有姐夫,不会成为孤家寡人。我和玉双不怕成为孤家寡人,我们愿意在这里活到很老很老的年纪。”
“啊,小勤,你和玉双是真正的女英雄。”米琳由衷地感叹。
“真的吗?米琳姐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真的。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不懂得这地方的美。你们留下了,因为你们的内心无比宽广,包容了整个世界。要不了多久,所有见到你们的男孩都会爱上你们。有一本书里写到一个女孩……”
“那本书的书名叫《鸣》。”小勤插嘴说。
米琳看着女孩,吃惊得合不拢嘴。
“我读过你说的那本书”,小勤坦然地看着她,“我和玉双,我们摸索出来了读什么样的书。”
米琳看着蓝天,她看到了密密的一张网在飘荡。那是同一张网,在全世界飘荡。这个小女孩身上也有一座火山。
集市上人来人往,很多人都是从邻省来的,因为本地人差不多都移居到外省去了。米琳买了她最爱吃的花生和红心萝卜。
“它们的产地是在哪里啊?”米琳问那卖主。
“就在本地。我们住在东山省,每天穿过高速路到你们这边来种地。你们这里到处都是宝地啊。”农妇说着笑了起来。
“可我们这里的人都往外省跑……”米琳茫然地说。
有一位英俊的猎人在对面卖野鸡,他的目光老是扫向米琳,盯着她看。小勤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她有点着急。
“米琳姐姐,我们回去吧。”
“不想多看看吗?这里的东西多么好!”米琳说。
“我得回家打猪草。”
小勤买的是两个京剧脸谱,她要将它们挂在自己的闺房里。走在路上,她告诉米琳关于那阴险的猎人的事。米琳说她也注意到了那猎人在看她,她感觉到那人也许要她帮什么忙。
“根本不是。是因为你长得漂亮,他想打主意。”小勤肯定地说,“我们这里人烟稀少,从来没出现过你这么好看的女子。”
“那就让他打主意吧,没关系。你觉得他会伤害人吗?”
“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害怕。”
米琳回到母亲家时,母亲正在用艾灸为舒伯治颈椎痛。在烟雾缭绕中,舒伯发出惬意的哼哼声。一会儿米琳就将花生放在香料中煮好了,端到桌子上。三个人坐在一起吃花生。
“琳琳,你遇到猎人阿迅了么?”母亲问。
“卖野鸡的那一位?”
“正是他。他向我打听过你。他在城里看见过你好几次。你迷路那回,他正打算过去帮你,可你找到了警察帮忙。”
“真奇怪,城市那么大,他怎么会注意到我?”
“猎人的方位感是最好的。”
母亲笑眯眯地看着米琳,她对于自己的女儿受到男人关注感到自豪。舒伯则声音含糊地说:
“这里遍地是侠客。”
米琳使劲回忆阿迅的模样,但那形象总是模模糊糊的。
吃过中饭,米琳又来到菜地里给丝瓜浇水。她白天里总在忙碌,只有到了夜里才坐下来读书。读书时又往往忍不住停下来给柳老师打电话。有时则是柳老师打电话过来。在电话中双方就像约好了一样,都不说自己的感情,只说当天或前些天发生的事。听完电话的那些夜里,米琳总是睡得特别安宁。给丝瓜浇完水,米琳坐在太阳下的那块石头上,倾听菜地里常有的那种声音——一种像丝绸一样的沙沙响声,那是从土地的深处传出来的,每次她来菜园都能听到。米琳总是想,土地在蠕动,她多么舒适!米琳很佩服母亲的直觉,因为她一下就确定了到这个荒凉之地来定居,而她自己当初一点也没有发现这里的好处。啊,从前她多么傻!她从小在城里长大,对乡村一点都不懂。母亲和舒伯搬来后她也来过几次,并没有很深的印象。直到她生病之后,她才慢慢地懂得了此地。看来她天生是属于这种地方的,这里的天空特别高,大地特别沉稳,虽然古朴,却并不哀伤。米琳来了没多久就找到了这种感觉,后来她就越来越觉得城市不可忍受了。她所结识的小勤和双玉都具有沉稳的性格,米琳甚至认为这两位女孩有通灵的倾向。大概是人烟稀少的环境造就了女孩们的刚毅、独立的个性。
米琳一口气将两块菜地里的草都除掉了,满身大汗,心里无比舒畅。她洗完澡从房里出来,看见家里来了客人。
客人就是猎人阿迅。米琳大大方方地向他问好。
“阿迅是来同你商量办一家书店的事的。”母亲说。
“可是我们这里人烟稀少,谁会来买书借书呢?”米琳说。
米琳好奇地打量这位英俊的猎人,心里充满了喜悦。
“啊,不要这样说!”阿迅不赞成地摇着头,“这同人口密度没关系,因为是有关心灵的事嘛。”
“我明白了,”米琳连连点头,“您的想法真好!”
“我家里有五百本书,我明天就用车子拖过来。我注意到你们家有一间漂亮的大厢房,正好做阅览室。”
“真感谢阿迅。”母亲说,“我们家也有好些书,还有附近那几家,家家都有不少书,我们可以筹集到三千本,因为我在城里也有朋友,他们家里都有书,他们又热心公益事业。”
米琳兴奋得脸都红了。
阿迅一离开母亲就感叹道:
“琳琳命中总是有贵人相助!”
“妈说得对。但那也是因为您女儿不甘沉沦嘛。”
舒伯哈哈大笑,在一旁拍起手来。
米琳在西边的大厢房里忙到深夜。她用白纸糊了墙,摆了一张桌子和一些椅子。她打算明天去邻省去请木匠来做一些书柜,沿着墙摆放。米琳记得母亲和舒伯买下这套大瓦房时,这里已经很久都没住人了,所以卖得特别便宜。当时这间空空的厢房里居然住着两只老猫,一黑一黄。后来母亲和舒伯就开始喂养它们了。它们现在长得皮毛溜光,成了长寿猫。米琳想象这里以后成了阅览室,猫儿来凑热闹的情景,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时母亲叫她了。
是柳老师来电话了。他说他晚饭后来过电话,因为她在忙活儿,他就让母亲不要叫她。
“米米,我太高兴了!我感觉到你又回到了我们刚认识时那天的状态。我明天过来帮忙吧。”
“不,不要来。明天请木匠来做书柜,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好。你等着瞧吧。这一回我要当英雄。我爱你,晚安。”
“我也爱你。”
挂上电话后,米琳有点儿惆怅,不过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了。她走到黑糊糊的院子里,想象她刚认识柳老师的那天夜里同他游马路的情景。那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情景。现在在乡下,她的生活仍然是美好的,这么多的爱。她后悔自己先前不珍惜生活,心胸不宽广,拖累了柳老师和母亲。黑暗中有老猫在游走,它们故意用肥硕的身子擦着她的腿,令她十分感动。
她一上床便睡着了,睡得很香。当她进入浅睡眠的状态时,就听到下面的黑土发出熟悉的沙沙声,很像催眠曲。“米,米,米……”远处的黑土这样回应着。
过了十来天书柜做好了,漆上了清漆。它们一共有八个,摆在房里很像样,将地上铺的瓷砖也衬托得很清爽。阿迅送来的书全部摆进去了,母亲从城里运来的书也摆进去了。还有方圆几十里的七八个邻居也送了一些书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一位老人说:“我们桐县还是很有实力的。”他这句话令米琳十分感动。米琳不由得竭力想象,桐县在世界上占据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柳铮老师也推着一板车书来了。他一进屋,打量着身穿工作服,容光焕发的米琳,心里说不出的惊讶。“太好了,米米!太好了……”他一连声这样说,用力亲吻着久违的爱人。两个人又忙到深夜,将那些书分类摆放,并开始做卡片。米琳打算好了,暂时先只办一个阅览室,等今后有了资金再进新书。
夜间,倾听着水塘里鱼儿的跳跃,米琳轻轻地问柳老师:
“你推测一下会有什么样的读者到来?”
“我想,应该是那些向往永恒事物的人们吧。这类人往往散居在荒凉的乡下。比如你妈和舒伯。”
“我马上要睡着了。晚安。”
但柳老师很长时间都没睡着,他紧张地追随着米琳的梦境,他在那里面看到了很多星星,还有一些形状奇特的洞穴。他暗想,从前他对米琳的理解是多么肤浅啊。米琳在睡梦中还抓着他的手,像小孩一样对他无比信赖。在这个幸福的良宵,柳老师在梦里哼起了京剧《尤三姐》,他的境界一阵一阵地发出光辉。
柳铮老师没能等到读者的到来,他只好先回城里去了。他在城里的公交车上遇见了梅林老师。柳老师很尊敬梅林老师,他认为梅林老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资深教育工作者,他的很多观念同自己不谋而合。但两位老师面对面时却没有热烈地交谈,其原因主要在梅林老师——他是个内敛的人。
“我见到您的女友米琳了。”他忽然对柳老师说,“是我女儿指给我看的,她有一种特别的美。”
柳老师笑逐颜开。
柳老师下了公交车就往家里赶。他正在搞教材改革,学校的工作堆积如山,最近他连睡眠都牺牲了好多。
柳铮老师离家越近心情越沉重,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样的噩运等待着他,也不知道他是否面临某个命运中的转折。他的朋友向他提起米琳,也许是凑巧,也许有他没料到的深层原因。
一进家门他就将自己投入到工作中,他咬着牙,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工作。他一直工作到早上三点钟才停下来,然后去冲了个冷水澡,回来继续工作。三点二十分的时候米琳来电话了。
“我猜出来你还没有睡觉。我嘛,是因为兴奋睡不着,不过这是良性的,我能感到……你睡一会吧,宝贝,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你要是病倒了,我会多么伤心。”
“好, 我马上睡。你听,我上床了,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宝贝,我多么爱你,晚安。”
但是他睡不着。他想起从前他从高高的树枝上抢救过一只黑白两色的小猫,猫儿偎在他怀里发抖的那一瞬间,天多么蓝,四周多么寂静。
天刚亮的时候,他睡着了一会儿,然后又醒来了。他今天有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