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淼]
2000年,香港国际机场。这不是我第一次经过这个宽敞明亮的机场,每次经过,我都会花上一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逛免税店和书店。有时买一瓶白兰地,有时买一瓶香水,有时在书店里翻一翻内地不可能看到的杂志和书。这次,我买好了东西,坐在候机椅上。
时间还早,但是我开始心神不宁,书读不进去,打开电脑也做不成任何事。心神不宁的原因就在不远处,不知道是一些香港人,还是广东人,在高声交谈,声震耳膜。我心想,广东话怎么这么大声。
后来一有机会,我就对别人说,我不喜欢粤语,说话像吵架。他们谈恋爱是不是也像吵架?尽管我之前去过几次香港,但并没有什么特殊感受,那次机场遭遇就在我头脑中打下难以去除的烙印。
13年后,我来到广州,开始了我的第二个职业生涯,在中山大学办一个研究院。校园中,没有多少人说粤语,却有不少人说广式普通话。这种特有的声音让我着迷,很难形容中大校园中的广式普通话,反正我觉得比北京话软,动听,让人感到不由自主地亲近。再后来,我听过数次一些诗人用粤语读诗,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我彻底着迷了。我想说,粤语才是读诗的语言。当然,如果一个人用正常的普通话读诗,也挺好听,但我十分反感那些话剧表演式的朗诵,我称之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腔。
我为我说过不喜欢广东话后悔。
1997年,我第一次从美国回国,那时我已经在美国多年,在很多地方听到过不同的台式普通话,觉得太嗲了,嗲得做作和扭捏。
后来,从1999年到2003年,我来来回回在台湾大学做客座教授,慢慢习惯了台湾国语。再后来,我不做台大客座教授了,在北京接待来自台北的客人,听到他们的国语,觉得好听而亲切。我再也不说不喜欢台式普通话了。
再后来,我觉得不少年轻人的台式普通话真好听,反倒觉得,我们这些60后怎么也说不来好听的台式国语,可能70后也说不来吧?似乎,能说台式普通话成了一个人足够年轻的标志。
1999年到2001年,我在海外一个中文论坛上混,开始接触一些写现代诗的人。我当时觉得现代诗完全没有难度,无法和古典诗歌特别是唐诗宋词比。为了调侃那些诗人,我甚至自己也写几首诗,带有嘲弄的味道。
没有几年,我迷上了海子的诗。从2008年起,我开始写现代诗,一写数百首。我为当年嘲笑别人感到脸红。
2006年,韩寒连写三篇博客否定现代诗。在第一篇中他写道:“前两天这里在争吵诗不诗的问题,没看,觉得奇怪。因为我的观点一直是现代诗歌和诗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现代诗这种体裁也是没有意义的。这年头纸挺贵,好好的散文,写在一行里不好吗?”数年后,韩寒在博客中说:“在此我正式向现代诗歌以及现代诗人道歉,三年前我的观点是错的,对你们造成的伤害带来的误会,我很愧疚,碍于面子,一直没说,希望你们原谅与理解。”
我曾经不喜欢歌剧,觉得唱腔华丽得没有必要。为古典音乐着迷之后,我虽然没有那么迷歌剧,但我至少喜欢这个音乐品种了。学了理论物理,我觉得哲学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直到很多年后,我读了关于海德格尔特别是关于维特根斯坦的文章,读了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为我当初放弃哲学感到羞愧。
我曾经说简单的日本料理不好吃,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吃过多少。现在我是日本料理粉丝。我曾经鄙视穿名牌用奢侈品的人,因为那时我不买,其实就是没钱。现在有点闲钱我也喜欢名牌了,品质就是好嘛。
我也说过我不会读小说,因为我自己的人生经验就够了。后来我自己写起了小说。
最近,一位朋友在博客上写道:“不要随便说‘我喜欢那个’、‘我讨厌这个’之类的话,每说一句就会塌缩掉无数通往其他可能的平行宇宙,杀掉的你自己数以亿计,塌成一维的言灵将你紧紧束缚,非常可怕!你眼巴巴看着话少的人在平行世界之间自由穿梭,你只剩下一个‘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更讨厌那个’的低维生物,惨极了。”
当我们说不喜欢的时候,往往因为不了解。不要随便说不喜欢,因为那样你谋杀了很多可能性。
摘自《南都周刊》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