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华
消逝了,那听惯了的 春米声
■莫清华
“嘣,嘣——嘣,嘣……”
沉实、有力、节奏分明的舂米声,穿透夜色,在村中此起彼落。
孩童时代,我就听惯了这舂米声。
解放初(海南人对建国初的叫法),一位戴眼镜的“工作同志”(当时海南村民对下乡干部的称呼)说:户户有石臼,夜夜闻舂米声,倒是这个村庄一景。经他这么一点化,村民们才觉得这听惯了的声音,倒有一番情趣。也引以为荣———这是富足、殷实的标志啊!
海南农村的石臼,用大情石凿挖而成,像一个大海碗。舂米时,两人对坐在高凳上,把碓头轮番举起,轮番落下。
这石臼,舂米也舂谷,还舂米帅,薯帅。“米帅”、“薯帅”,是海南人对干“米粉”、“薯粉”的叫法,海南人将主粮、杂粮加工出来、类似面粉的粉末都叫“帅”。
舂“米帅”,是把浸泡透了的米晾干再舂成粉状,然后用“帅筛”(细眼筛也叫“筛斗”)筛下细粉末。舂薯帅,则是把晒干的薯片放在臼里舂成粉末。
舂米,一般是指用谷砻砻过,去了谷壳的糙米,再舂成白米,然后,先用“糠筛”将糠与米分开,再用“米筛”将残存的谷粒与米分开。
海南的房屋,前后开门,两边是睡房,中间是客厅,客厅靠后有一个照壁,照壁后面的部分叫“后罗”。“后罗”里除了放置石臼,还放置谷砻或磨砻。磨砻是石凿的,北方叫磨盘或石磨。
石凿的磨砻是磨“米帅”、“豆帅”、“粟帅”、“薯帅”的。而谷砻只用于打去谷壳。其外壳用竹篾编成。里面填充拌有食盐的、特选的泥土。上磨和下磨的接触面用锲入木片做“砻齿”。
孩童时代,我们都爱坐在一旁看大人舂米。这倒不是舂米好看,而是等着米炒米爆。米爆北方人叫米花。炒米爆只有用什(音“杂”)米才可以。什米,又叫熟米,过去农村,由于青黄不接,开镰的第一遭稻谷,往往没有熟透,出的米易碎,村民们总是把稻谷煮熟,晒干。再舂米,这就是什米。这样的谷子因煮过,里面的米膨胀了,又晒干了,砻不碎,舂不烂,煮的饭也大粒,而且别有风味。什米炒的米爆大,也脆。大人一舂出来,我们便拿去炒米爆解馋。
可后来,舂米声冷落了。那是人民公社办大食堂,“吃饭不要钱”之后。那时,大人一个月十几斤谷,小孩几斤谷便是一个月的口粮。那时,小孩们坐在一旁看大人舂米,所期待的只有米糠。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次舂米。那是村里的大食堂解散后不久,我返校时有米带去学校,白天在生产队做了全日工的娘亲点起“海棠烛”(用竹篾串起的海棠树果仁晒),周六晚上连夜舂米,刚上学的妹妹和弟弟坐在门槛上看着娘亲与我舂米,怎么也不肯去睡,我知道,他俩是在等吃糠。那时,母亲为了让我这个上中学的儿子吃饱,把家中口粮的一半都给我了,在家的只好将番薯叶、木瓜杆芯或野菜与那点少得可怜的米一起煮。连山里那种容易醉死人的“蒡薯”也挖来吃了,弟妹俩没吃过一顿饱饭。今夜舂米,他俩也不奢望煮顿夜饭吃,只希望吃一顿炒米糠。娘亲把米糠筛出来再舂,舂得细细的,炒了,也真香。妹妹已做好勺子用的荔枝叶。大家吃个痛快。弟弟不停地用荔枝叶挑着往口里送,噎得直流眼泪,吃了炒糠,再吃两碗开水,真饱。肚饱猪肝涩,肚饿米糠香,后来,再吃米糠也就没有这么香的感觉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舂米声在我们村庄彻底消逝了。那谷砻,也拆除了,那石臼,也搬出了“后罗”,有的扔在树底下,有的扔到村边的棘竹丛头里了。这是因为,镇上有了碾米加工专业户,村里有了农用车(先是手扶拖拉机,后是“四轮仔”),镇上隔日“发市”(赶集),村民搭车上镇“发市”很方便。
不久,那磨米做粑,磨豆做豆腐的石磨砻,也“置闲”了。镇上又冒出一个新专业户,购置了一部粉碎机和一部打浆机,专事米粉、米浆加工。
那听惯了的舂米声,只留在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