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云雷
“为谁写作”:命题的提出
■ 李云雷
“为谁写作”这一问题看似平常,其实却并不寻常。我们以为这一命题平常,是因为我们置身于“人民文学”传统的影响之中,这一问题是“人民文学”的核心问题之一。但是,由于“人民文学”在1950—70年代的实践中出现了“左”的偏向,一般读者与研究者会认为“为群众”写作的方向是一种并不成功的探索,或者说是一个不再值得关注的问题。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当我们置身于一个新的语境中,或者从更宽广的视野来看,会发现一些似乎过时的命题又重新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为谁写作”的问题也是如此。
1980年代,当我们的文学界批评1950—70年代的“工农兵文学”及其造成的公式化、概念化时,具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但是1980年代之后的文学,并非就不存在“为谁写作”的问题。1980年代所提倡的“新的美学原则”,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是一种精英的、现代主义的、面向海外的审美标准,这种审美标准表面上以文学性或文学的现代化为原则,或规范,但其“为谁写作”的指向也是清晰的,那就是“为精英”写作,而排斥大众的审美趣味与标准——当然提倡者并不会这么说。但事实上1980年代以来我们的文学经历了一个由“大众”向“精英”的转向。我们当前文学所存在的一些弊端——读者减少,趣味保守,技术崇拜,等等,大都与此相关。因而我们有必要在新的语境中重新思考“为谁写作”的问题。
在1980年代的审美规范中,“为谁写作”并不重要,当时更引人关注的问题是“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个命题。在当时的语境中,这一命题的提出本身就具有倾向性——即相对于“写什么”,“怎么写”是更加重要,也更值得关注的问题。我们不在这里展开对这一对命题的分析,只是想指出,无论是“写什么”,还是“怎么写”,都是写作进入构思阶段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作家写作上第一推动力的问题——即为什么写作的问题。一个作家可以懵懂地开始写作,但在他的创作与成长过程中,迟早总要面临为什么写作这一问题,这也是决定一个作家能否持久写作的一个重要因素。对于为什么写作的问题,1980年代成名的作家有不同的回答。有的说是要出人头地,有的说是要改变命运,有的说是要展现个人的才华,还有的说是为了让朋友们更加喜欢自己——当然其中也不乏开玩笑的因素,但是我们分析各种回答,可以看到,作家除了“个人”的因素之外,并没有在根本上解决为什么写作的问题。而他们所说的“个人”因素也并不是可以持久写作的稳定动力,比如当改变命运、出人头地之后,当个人才华充分展现之后,写作的意义又何在?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个人主义写作的局限,也正是在这里,“为谁写作”这一命题的重要性得以突显出来。“为谁写作”这一命题内在地包含着一个客体、一个对象,或者说一个读者群体。它在召唤着一个“文学的共同体”,一个作家经由作品抵达读者的途径,一个文学生产—传播—接受的完整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家的写作并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写作的意义生成于读者的阅读、交流、讨论与争鸣之中。在这里,作家也并不是为了个人而写作,他以写作的方式融入了一个群体之中,并以其写作呈现出了这一群体的意识、潜意识乃至无意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为谁写作”这一命题并非陈旧的话题,而可以说是一种较为理想的写作状态的一个组成部分。事实上不少宣称并不“为谁写作”的作家,只是在无意识地为某个群体写作而并不自觉,或者策略性地故意掩饰为某个群体写作的痕迹,即如1980年代精英的、现代主义的、面向海外的“新的美学原则”。虽然没有明确,但事实上却将“大众”排除在外了。
当我们重新思考“为谁写作”这一命题时,离不开对“人民文学”传统的重新认识。事实上,1942年,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文艺的中心问题是“为群众”以及“如何为群众”的问题,这可以说是文艺理论史上第一次系统地论述“为谁写作”这一命题,这比德国美学家H.R.姚斯和W.伊泽尔1967年提出“接受美学”要早20多年。更加重要的是,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为群众”以及“如何为群众”这一问题的提出与阐释,是1920—30年代左翼文学“大众化问题”讨论基础上的一个系统总结,也是“左翼文学”在进入解放区之后的一个必然转折。由于毛泽东及《讲话》的特殊地位,这也决定了解放区文学、“人民文学”以及中国文学的基本走向与面貌。
在今天,由于1950—70年代文学“左”的偏向及1980年代的反思,“为群众”以及“如何为群众”的命题很容易受到一般研究者的冷落与忽视。但在我们看来,这一命题不仅在历史与理论上具有重要作用,在现实中也具有针对性与启发性。
在1920—30年代,左翼文艺思潮风起云涌,不仅在中国、在欧洲、在美国、在日本,左翼文艺及相关讨论都占据了文艺界的主流,但随着世界形势的转变,欧美与日本的左翼文化运动都流于失败,只能转入地下或者大学校园。到现在,左翼文化在欧美与日本的大学校园中仍占据着学术界的主流。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西方与日本的左翼文化面临着巨大的问题,一是他们的理论与实践是隔膜的,无法建立有效的连接;二是他们的著作艰深晦涩,无法为普通读者所掌握。这两个问题互为因果,而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西方与日本的左翼文化只有失败的经验,而没有胜利的经验。恰恰在这一点上,中国的左翼文学可以提供不同的经验,1940年代,中国的左翼知识分子从大都市走向解放区,从“亭子间”走向田间地头与战场,从而开创了左翼文学的新阶段。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也只有在解放区,在胜利经验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提出“为群众”与“如何为群众”的问题,才有可能提出普及与提高的问题,以及知识分子转变立场等问题。也正是这些问题的提出,中国文学才能走向民族化与大众化的新方向,才能创造出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我们当然应该反思1950—70年代文学“左”的倾向,但在今天,我们更应该重新认识“为群众”这一命题的历史价值与世界意义。
在理论上,“为群众”以及“如何为群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讲话》中围绕这一核心命题展开了系统论述。在我们今天看来,《讲话》受到具体时空的限制当然有其局限,“有经有权”。但对我们来说,至少它思考问题的方式可以给我们以启发,即它并不是孤立地看待文学与作家的写作,而是将文学作为一个更大事业的一部分。在这个事业中,文学可以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进去,想象并创造一种新的未来。
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应该将文学视为一种事业——一种精神或艺术上的事业,而不是单纯的消遣与娱乐,只有在这样的意义上,对于一个严肃作家来说,写作才是一件值得投入精力乃至生命的事情,“为谁写作”等命题才具有意义。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观念恰恰处于剧烈的变化之中,更多的人将文学视为消遣娱乐而不是一种事业,“为金钱写作”、“为粉丝写作”等,占据了畅销书、类型文学、网络文学的绝大部分,很多写作者并不思考“为什么写作”、“为谁写作”等问题。而是被消费主义与“娱乐至死”的逻辑所控制,一味迎合市场与读者,在“作家—粉丝”的结构中,背后是金钱与消费主义的逻辑。在这样的语境中,当我们重新思考“为谁写作”这一命题时,便面临着新的问题,也尤其需要我们摆脱消费主义的逻辑,将文学视为一种真正的事业。如果我们梳理一下当代文学的发展,便可以发现一个“为大众写作”到“为精英写作”,再到“为粉丝写作”的脉络,当今日的文学深陷消费主义的逻辑时,重新回到“为谁写作”这一命题的源头,重新思考“为大众写作”,或许会为当代文学的发展带来启发和一种超越性的力量。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