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遁
批评卮言
■赵遁
批评的发生是遥远的,也是切近的。如同花朵的开放,批评的发生也约是因了胸臆情思的运化与冲动,而至于萌芽、爆破,终成语辞之花朵。四季皆有花,高山有雪莲,没有优劣之分,只存境界之别。花朵张开各式各样的嘴巴,可是几乎没有人听到她们的呐喊。鸟儿听到了,犹自鸣叫起来,作出似乎不同的回应。寂寥的园丁听到了,或者还有潜伏的蛇,他们都不能不因此而有所反应。
倾听或者思考,倾听并且思考。倾听、思考花朵的呐喊亦是花朵的呐喊。一切皆为花朵的开放。
人者,仁也。仁为果实之核,是宇宙天地力量凝聚之窟宅。处境之否泰,决定仁是否可再萌发、再传递、再扩散。天地为宇宙之果实,人为天地果实之核。仁为天地生命之本源,为历史根本之冲动。仁为甚爱,万象为大费。人,已然为世界运动之发轫与终极之归宿。批评为人,然导源于仁。
民者,泯也,皿也。泯非消亡,而是仁之涵伏、智之韬隐,是一切有形与分别之多极,亦是鸿蒙未判之混沌。皿是容器,是空无,亦是满盈。
人民乃宇宙伟力之韬隐者,人民乃天地大能之涵伏者,人民乃爱之汪洋,人民乃智之渊谷。人人皆是人民,具大神力,有大智慧,发之则为圣、为王;泯之则为俗、为凡。
江声浩荡,批评者勿听之以耳,宜听之以神;海立山崩,批评者勿视之以目,宜是视之以气。
无论宏细,批评与创作,皆可视为一太极图式。
创作为阴鱼,欲其鲜活,欲其滋润,欲其温厚。然,创作之目为阳,欲其洞达,欲其澄澈,欲其刚健。批评为阳鱼,欲其飞动,欲其果爽,欲其无羁。然,批评之目为阴,欲其慈爱,欲其和善,欲其清凉。
两鱼相戏,无前无后,无上无下,无古无今。只在日月轮回之大空明中游动、逍遥。如此,虽可偶破时空之寂寥,然无能更改大道之独立。
批本从毘俗字从比。毘为篦之初文,乃是齿子极密之梳子,中间为梁,两侧为齿儿。许慎《说文解字》:“篦,导也。”这个解读极富意味儿,从形而下之物件引向形而上之哲思。因为,导与道古本一字。导是梳理、是引导、是过滤、是净化,然而重要的是,导根于道、合于道、从于道。
批字从毘,即与篦、导、道密和。梳子不过五指之精细化、密集化,所有工具不过人体功能之物化,心体之外用。因此,批可说是以心灵之手、之篦对于文本所进行的敲击、叩打、梳理、导引,目的乃在验其合道与否。
刘勰《文心雕龙》:“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隐括之语正可与“批”字相近,功在指瑕,用为从道。
无论钻灼经典还是为文作赋,目的无过乎明正事理,使天下在道。批评或者隐括只是主体之外用,工具之显化,根本还在于主体悟道之浅深、识见之高下。古来文豪,莫不以学问立基,鲜少专擅文学者。若批评者更应如此,他人但见其批评、隐括之功夫深厚,不知正有大学问为其后盾。近世以来,旧学渐颓,学者唯务搬运卖弄,不知为己,专以为人。作家、评家率皆如此。不亦悲乎!
李长之先生在《鲁迅批判后记》中说:“在我最早的批评文字中,是印象式的,杂感式的,即兴式的,我有点厌弃。此后的一期,是像政治、经济论文似的,也太枯燥。我总觉得批评的文章也得是文章,我的批评老舍的《离婚》就是一个新的尝试。自从读了宏保耳特的《论席勒及其精神进展之过程》提醒我对一个作家当抓住他的本质……现在批评鲁迅,当然仍是承了批评茅盾的方法,注意本质和进展,力避政治、经济论文式的枯燥。”
注意本质和进展,此正不妨视为对批评者之基本要求,同时也是崇高要求。作家之本质和进展或即一切事物之本质及其本质之进展,换作中国古典哲学术语来讲当即老子《道德经》所云:“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万象皆为形而下之器,其根源母胎皆为形而上之大道。大道流布、冲满、虚空、无状。流衍周行而成就万物万象之生灭荣枯,无论自然本有还是人类创作,莫非如此。因此,长之先生所谓注意本质和进展则即是要求批评者不但宜有哲人参道、悟道功夫,更宜有弘道、殉道精神。
在工业文明语境中,大约再也没有“理性”一词遭受误解更深的了。李长之《产生批评文学的条件》:“批评是从理性来的,理性高于一切。所以,真正的批评家,大都无所顾忌,无所屈服,理性之是者是之,理性之非者非之。”这话固然可以作批评者之座右铭,然而我恐怕大家也极易由此而生出对理性之误解。特别是再加上“无所顾忌”、“无所屈服”这两个字眼儿助推,那就容易在批评中导致出一种华而不实的崇高、一种自我迷醉的狂妄,从而流为妄念集结的执着和刚强硬气的霸道。
陈善《扪虱新话》:“东坡言语文字,理性通晓,盖从般若中来。”此即分明讲出理性来于般若之渊源。般若乃释氏所谓智慧。禅宗以来,般若智慧往往乃指目击道存、闻道直行的知行不二状态。
李长之《悼季鸾先生》:“余生平自矢者有二语:一曰与愚妄战,一曰为理性争自由。”此正可见出长之对理性内涵之精准把握,他将“理性”与“愚妄”对称,也即说明理性乃智慧之代称。
批评从智慧中来,智慧高于一切。何为智慧?智慧何来?夫子云:“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此即是说,智慧来于仁道,仁道为体,智慧为用。范晔《后汉书》:“圣人导人理性,裁抑宕佚,慎其所与,节其所偏。”可见,导人理性(此处之理性亦可作动宾结构理解,亦即梳理情性。)目的在于补救偏失,克于公允中正,所谓公允则为宏观整体视角,所谓中正则当为仁慈、平和之良心呈现。而此正仁道之内涵。或者我们即可改造长之之言曰:
批评从仁道中来,仁道高于一切。夫子云:“《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非提倡仁道乎?
真字从匕从鼎,亦是颠之初文。匕为倒人,为化之古文。因此,真之本意乃是将鼎器颠倒,将残渣清空,使器物内部还原初始虚无状态。《易·鼎卦》:“初六,鼎颠趾,利出否。”意即将鼎器颠倒,使鼎足朝上,这样有利于将秽物、渣滓清理干净。真也指人仆倒或倒悬受伤、疾病甚至死亡。许慎《说文解字》:“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也就是指凡人之死亡,脱去凡胎而羽化成仙。因此,真乃指事物生老病死的整个运动变化状态,不居,不驻,周而复始。真指事物从一种状态发展至尽绝、覆亡,而后颠倒化生、革故鼎新而成另一新状态之元初。
真是一种视角,真是一种方法,真是去蔽,真是还原。真是天下在道状态,真是道法自然状态,真是无我,真是无妄,真是智慧,真是大美,真是至善。只见生不见死,非真。只见荣不见枯,非真。只见正不见反,非真。只见善不见恶,非真。总之,执着一端,但见虚妄。攻乎异端,正是求真。
真话是毋意之言,真话是毋必之言,真话是毋固之言,真话是毋我之言。此即是说,讲真话不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而是深思熟虑、头脑清醒。讲真话不是以偏概全、执着一端,而是通观全局、整体把握。讲真话不是偏执固执、本本教条,而是实事求是、灵活权变。讲真话不是执迷色相、主观臆断,而是透过幻象、抓住真谛。真者,颠也。真话常常是疯癫之言,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老子云:正言若反。其斯之谓与?
评之初文作平。《汉书·王莽传》:“事成,以传示天下,与海内平之。”《三国志·杜畿传》:“大事当共平议。”平甹与同,甲骨文和金文则像将一筐或两筐土置于台几之上而使处于平衡状态,以此来会意平衡、平静等意。以这样一种公平、公允、中庸姿态或标准对事物进行估量、权衡、品论、判断,也即评。刘勰《文心雕龙》:“评,平理。”《新论》:“评者,所以绳理也。”理,本义是指事物静态或动态之脉络、走势,实则乃是其内在本质发展运动之显像,所以即可视理为道之代名。平理、绳理者,也即依靠、参照道理对事物进行比对、估量。《易·系辞》:“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乐记》:“天理灭矣。”注云:“理犹性也。”由此可见,古人所谓评,其标准乃即大道,或言事物之本性、本质及其运化发展,即真。
批评亦艺术创造之行为,创作文本为其触媒。其方式方法取决于文本与批评主体间性之自由生长。这个自由更取决于批评主体对自我本心之开掘,本心之力遇适宜之境则会生成文本之树,独立、自然、有机、大美。所谓自我本心之开掘,关键在于主体心灵修养中减损之法的使用——减损理论概念之遮蔽,减损贪欲妄念之控制,减损主观意志之支配,减损再减损,以至于裸裎原初自然之心,此即真心、道心。以此心直击文本,则批评之真、之理、之力、之美即纷至沓来矣。因此,文艺批评和文艺创作一样,本质上说只有境界问题,有境界则自有高格。没有绝对技法、绝对方法问题,或说境界决定了技法、方法,而非反之。
批评之道,忠恕而已。以己心感人心、以己心觉人心、以己心推人心、以己心衡人心,此为恕。恕以忠为本,心归空静、心归虚无、心道冥合,忠也。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文艺创作乃运气以成形、聚气以呈象者。即如前文所言,批评与创作可视为是阴阳鱼的太极运动,那么批评活动的核心当即感气之恕法。也即以批评主体之气感应文本之气。对文本的阅读,不是以眼、不是以耳,甚至不是以心,而是以神、以气——庄子所谓心斋状态。“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松尾芭蕉曾云:“眼睛看得见的范围,并不是花的一切。而心和思考的范围,也并不是所谓月亮的一切。”花与月皆为意象,好比文本,而它们是远远大于感官认知物象和理智思维思想的。若如此,则耳目与心智便不可全然信之。
批评主体建构终极目标乃是吾丧我。如不能达于此境,则要实现有效批评几不可能。儒家通过“吾日三省吾身”,道家通过“心斋、坐忘”实现自我良性分解或有机融合。我,本义乃是指一种徽识性、仪仗类的锯齿形兵器。代表外在象征的、肉体欲念的自我表象。有时亦可用“身”来表示。吾,则指内在本真的、精神灵魂的生命运动。老子《道德经》:“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吾我(身)互含乃是自我常态,然若要进入超越功利的审美艺术之境,则必须实现吾我(身)良性分解——吾丧我。否则,乃即“我(身)丧吾”或“我(身)兼吾”,以此进入生活,则必至于大患之境。老子《道德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目盲、耳聋、口爽、发狂、行妨,此大患之境也。大患之中,创作、批评、审美、艺术之发生如何可能?背道而驰,丧吾而动,失仁失义,艺术之树生机阻抑,则只有枯萎死亡。夫子云:“从吾所好。”又云:“从心所欲不逾矩。”批评者三复是言,则思过半矣。
《庄子·齐物论》:“罔两问影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郭象注:“罔两,影外之微阴也。”也即影子之影子。特操,也就是独立之操守。如果可以将“罔两逐影”看成批评与创作的另一种微妙关系。那么,这便说明批评对创作的某种依附。当然,“如影随形”又可见出创作对他者的依附。
创作也好,批评也罢,固是如此之无特操可言。然而,这实在并非是一种讥讽和嘲弄,而是一种客观事实。中国自古以来就推崇“文以载道”、“山水媚道”,既以文艺载道、媚道,则不是如影随形吗?然则有何特操可言哉?
于今而言,文艺若能载道、媚道,甚而保道、弘道,则可真具无上品格了。惜乎!无论创作、批评正是每况愈下。近代以来,文艺忽为启蒙之具,忽为救亡之具,忽为政治之具,忽为商业之具,又特别而为主体自我野心(身、我即虚荣、臆想、妄念、贪欲)之具。何曾而有片刻之特操呢?
至于批评,亦不过正是罔两问影,其与创作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别耳。
然而,或者罔两逐影、或者如影随形这就是批评、创作自身的常态、正态。它们都是不能自主的罢。而若要改变,其关键核心还在于形。形者,体也。体若不改,则用能何为?既然罔两责难影子无效,那么罔两与影子责难形体呢,有效乎?
(作者单位: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