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们西塞山

2015-11-17 19:21吕永超
长江丛刊 2015年2期

吕永超

东北一位文友的女儿在湖北理工学院就读,他趁送孩子上学的机会,到西塞山游览了一趟。我问:感觉如何?他脱口而出:西塞山不高,但很阳刚、很血性,像咱东北爷们。

我愕然。居黄石快30年了,我竟然没有发现。

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西塞山高不到180米,实在是山中的小弟弟。但是,登上山顶,俯视江流浩荡东去,眺望散花洲和策湖一马平川、黄荆山绵延逶迤,立即觉得自己是在骋怀今古、放眼乾坤。西塞山没有奇松怪石显露风骨,没有沟壑密林荡漾仙气,只有开阔和实在。造物主在这里没有布置诡秘和奇异,只让人真真切切地看看现实世界的寻常模样。

但是,西塞山兼容血性和阳刚。既血性又阳刚,就是爷们,与高度无关。西塞山就是如此。那些隐潜在古战场、古炮台、古铁链间的叱咤风云的背影,那些曾经行走在古洞、古庙、古钱窖旁边的青衫飘然的身影,一并向世人显示:负载厚重历史文化内涵的西塞山,真的是位爷们!

其实,文士先辈们在很早以前就发现了西塞山的爷们之气了。

首先登场的是南朝宋元嘉间刘诞,他记录并加工的《西曲歌·襄阳乐》,时间约在公元449年。诗中有“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诗句,表明在1600余年前,西塞山不光是江陵到扬州的水路船行的重要路标,更重要的是,它居于“中央”,峻峨横江,危峰断岸,挺拔天地,粲然四季,垂范千古,启迪万物,定格为流韵千年的极具个性的文化风景。自此后,李太白的“西塞当中路,南风欲进船”、张文潜的“危矶插江生,石色擘青玉”等诗作,承接了“陌中央”的阳刚基因,张扬着爷们的个性,广为流传。

晴天丽日之下,我曾多次在西塞山山顶凭栏远望,心醉神驰于《襄阳乐》。江上来风,似有衣袂窸窣之声,我不禁蓦然回首,真怀疑刘诞是不是已悄然从南朝而至,微笑着站在我的身后,为爷们西塞山竖起大拇指。

何日君再来?刘诞没有再来。但在他后约45年,郦道元大驾光临了,拜访本地耆老宿绅,察访当地形势。他看了西塞山之后,在《水经注》中这样描述:“江之右岸有黄石山,水径其北,即黄石矶也。一名石茨圻,有西陵县。县北则三洲也。山连延江侧,东山偏高,谓之西塞,东对黄公九矶,所谓九圻者也。于行小难,两山之间为阙塞。”

这段文字,用白描手法记述了西塞山地理特点,并用最省俭的字句把它枕江截流的阳刚秉性彰显无遗。

尽管郦道元把西塞山及其别名黄石山、黄石矶一并载入经典性的地理专著中,但总感觉它缺少大笔点染西塞山之景,这不能不说是遗憾。不过,千余年后的1993年,原外交部副部长、书法家符浩先生一副运思精巧的对联——“形胜在吴头楚尾,风流于古往今来”,似乎弥补了不足。这幅对联非同凡响,不仅仅是对仗工整、用典准确,而是深刻地锲入爷们西塞山的政治文化史。在这里,“吴头楚尾”、“古往今来”体现的是一种恢宏的历史感,西塞山太需要这种历史感的提示了!

历仕宋、齐、梁三代,独享汉语中两个成语“梦笔生花”和“江郎才尽”的江淹,对西塞山也有“相看两不厌”的情怀。公元475年,刚刚经历逝友、亡子、丧妻多重打击的镇军参军、东海郡丞江淹,被贬到非常荒凉的建安吴兴(今福建建瓯)。灾难使他十分狼狈,一度蓬头垢面,丧魂落魄。在满目愁绪和悲怆的系念中,他主动地观照自然,与自我对话,在大宇宙中寻找生命的真谛,藉以忘却个人的痛苦,在山水之中构建自己的文化人格。恰在这时,他与西塞山相遇了,所见所感立即与自己的心境交叠起来。他在《渡西塞望江上诸山》中随口吟道:“南国多异山,杂树共冬荣”。接着,那些急涧、鹍 鸣。石林、流沫、松气等,就像西塞山夕阳映照下的茂林中显现出的一道道亮丽的光束,留给他不小的惊喜:啊,西塞山有雄壮的风采,也有朴素的品格;西塞山是豪迈的,也是俊秀的。奇险是西塞山,逶迤是西塞山,平坦是西塞山,突兀是西塞山,温柔是西塞山,呼啸是西塞山。因了西塞山,扬子江为之改道,因了西塞山,道士洑缘依环绕。西塞山以浑厚坦荡容纳万世、汇聚百川。“爷们”西塞山,让同样是爷们的江淹,心灵得到安顿,并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都不怕,就怕文化人格失落了。

只有书生意气、浪漫情怀、爱国热情而独独缺少政治经验和权术的李白,生平唯一一次参军就站错了队。在晚年,他投身永王李璘的幕府而得罪了唐肃宗李亨。李亨正宗手足之情尚且不顾,何况在他心目中属于“另类”的李白?长流夜郎,没有斩立决就算皇恩浩荡了。公元758年春末夏初,李白心里装着朋友细细叮咛和深深祝福,没有随从没有侍卫,从浔阳出发,溯江西上,过三峡、入巴蜀,再至流放地夜郎。两天之后的早晨,曙光熹微,他到达西塞驿站,映入眼帘的西塞山、黄荆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尽显爷们本色;而长江注定是一个不安宁的渊薮,凭它的力度,击石轰轰作响,卷起千堆雪,也让他有点激动。于是,他在《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诗中,用青铜般的声音说:“我行望雷雨,安得沾枯散。鸟去天路长,人愁春光短。”这声音在西塞驿的山河间飘荡回响:天路遥遥,春光却短,自己是枯败的生命,夏日益加枯瘦,期待雷雨降临,得以滋泽。这位绝代大歌手的嗓子是上天赐予的,此曲只应天上有,后来的诗人们都不得不仰面侧耳,倾听他在西塞山下长传的歌声:“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

西塞山的阳刚之美是天恩的,《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的艺术之美是人惠的。我曾经在西塞山脚下的江边徘徊,手捧锦绣华章,面对浩浩江水和峻峭硬朗的西塞山,将李白与西塞山两相对读,读李白的诗魂,读西塞的精魂。李白与西塞山水,在历史性的相逢中各成千古,留给后人的都是眼睛的盛宴、精神的福音。这真是:阳刚西塞千秋,精妙艺术永恒!

意想不到的是,在李白离开西塞山66年之后,后起之秀刘禹锡接踵而至。

公元824年8月,他由夔州刺史调任和州刺史,沿江东下而赴任,途经西塞山,季节正是秋日。他也是大诗人,可是高手在前,前辈在上,他大约不想步李白、陶岘、张志和等诗家后尘。艺术贵在创新。他从怀古入手,想起历史上晋吴之战时,西塞山曾是吴国所设的险要关塞,但终被晋所破,直捣金陵,统一全国,不胜感慨,写下了《西塞山怀古》。

刘禹锡的确是文化大师,他用与西塞山脚下江水波涛差不多的节奏,把特定的历史情节和西塞山形胜的自然背景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将文势张扬得波澜起伏。当人们低头读完《西塞山怀古》,转过身来再看长江,浪花翻卷似乎更加猛烈,耳边的轰鸣似乎更加响亮。刘禹锡乘势突进,把“几回伤往事”和“四海为家日”联系在一起,对历史的追怀,对现实的忧虑,一齐汇集心头,形于笔底,巧妙地融进了“故垒萧萧芦荻秋”的秋色之中。这残破荒凉的遗迹,便是六朝覆灭的见证,便是分裂失败的象征,也是“今逢四海为家日”、江山一统的结果。顿时,历史家的严峻、政治家的敏锐、哲学家的深邃、文学家的伤感,齐整而至,人们在怀古慨今的气势卷带中完全被容纳了。

于是,岚横秋塞、山锁洪流的西塞山,成为爷们胸襟的替身。人们面对着它,咏史与言志,怀古与鉴今,想人生,知使命。

胸襟大了,站在西塞山的肩上,《西塞山怀古》又一次凝聚出了华夏文学高峰性的构建。

陆游不同于刘禹锡,他一生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始终怀抱恢复中原的雄图壮志,但不能见容、更不能见用于机心深险、蝇营狗苟的当道。而朝廷好像在给他做游戏,在固有的版图上将他挪来挪去。他东漂西泊,屈居下僚,国事天下事占据了整过身心。公元1170年,45岁的陆游复职,任通判夔州军府事,从故乡山阴(今绍兴)起程到四川任职,走了160天,每天都写日记,将日常旅行生活、自然人文景观、世情风俗、军事政治、诗文掌故、文史考辨、旅游审美、沿革兴废错综成篇,总称《入蜀记》,评古论今,夹叙夹议,卓见迭出,寄慨遥深。这年8月16日,他写道:“晚过道士矶,石壁数百尺,色正青,了无窍穴,而竹树迸根,交络其上,苍翠可爱。自过小孤,临江峰嶂,无出其右。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辞》所谓‘西塞山前白鹭飞’者。……抛江泊散花洲,洲与西塞相直。前一夕,月犹未极圆,盖望正在是夕。空江万顷,月如紫金盘,自水中涌出,平生无此中秋也。”你看,在他的笔下,傍晚的西塞山是何等的别样,山壁陡峭,山色青黛,却依然安之若素般的坦荡;竹树茂盛,于苍黄杂翠的油彩里浸染出脉脉温婉的暖意,流逸着初秋还不舍料峭的韵致。更难能可贵的是,陆游还写出西塞山、散花洲中秋月之大美:秋之洁爽,月之铅华,夜之思意,心已鹤鸣,中国的中秋,赋予了陆游诗文最缤纷的想象色彩。红尘之中,那一缕缕的月华情思曼妙,谁是谁的眷恋人?看月光,幽思绪,中秋月圆之夜,寸心远表,自是一番不同风。

从这以后,陆游在西南从戎九年,他把希望和失望,战斗的欢乐和闲置的痛苦,“报国欲死”的雄心壮志和“画策不见用”的无边惆怅交织在一起,倾注于诗。这是他创作收获最多最好的时期。照理,他可以心满意足了,不再顾虑仕途顺逆、荣枯。但是,他是中国人,他是中国文人,他是封建时代的中国文人。他已实现了自己身为著名爱国诗人的价值,却又迷茫不定。西南归还给他一颗比较完整的诗魂,但诗魂的背后还潜伏着无数的诱惑。公元1178年,一纸诏书命他从四川东归,他还是按捺不住,欣喜不已,沿长江急急回赶。

大约在6月12日左右,他再次经过散花洲,再次夜宿这里。同样的地点,不同的心态,这次不写日记,写了一首词《好事近(湓口放船归)》:“湓口放船归,薄暮散花洲宿。两岸白苹红蓼,映一蓑新绿。有沽酒处便为家,菱芡四时足。明日又乘风去,任江南江北。”似乎意犹未尽,6月14日,他特访了久别9年的庐山东林寺,并住了一晚上。寂静的夜晚,朦胧的月色,使他暂时忘却了宦海沉浮的遭遇,却记起了西塞山的中秋月,不觉吟了一首七律《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戏招西塞山前月,来听东林寺里钟……”

陆游是一位才高八斗的伟大诗人,当他夜宿散花洲时,应该对孙权在此犒劳赤壁之战大胜的将士这段历史有很深的感慨,应该对发生在关塞西塞山的前朝战事有不一样的思考。然而,南宋外患方殷,内患不已,昏君仍昏其昏,奸臣仍奸其奸,上梁不正下梁歪,官风败坏,士风沦落,民风不振,整个国家已病入膏肓,如果作出临床诊断,已然到了癌症晚期。沉默有时固然是迫于高压而明哲保身,有时是清操自守而不愿同流合污,有时是已经彻底绝望而不愿多费口舌,但不沉默而爆发,知其不可言而言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更见良者的良知、勇者的勇气。陆游是战士诗人,即便是“明日又乘风去,任江南江北”,依旧表现出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注,对民族前途的深刻隐忧;即便是“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依旧还想把西塞山前的月亮召来,倾听东林寺里祈求人间福祉与和平的钟声。

这就是陆游,他是不是朝廷棋盘中一枚棋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为一个独特的形象,使无数有良知的官吏和普通黎民百姓,经常扪心询问血腥和阳刚的意义。

……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西塞山身上的阳刚之气,“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从六朝开始,何逊、孟浩然、韦应物、张志和、张祜、皮日休、苏轼、张居正、吴国伦、王世贞、袁宏道等等著名人士游览或寄居过西塞山。西塞山出题,名士们目接神游,交出了他们各有千秋的答卷。答卷从风中来,从涛声中来,从月色中来,从水光山影中来,从战争中来,从神话传说中来,从他们遥望的眼睛中来,从诗意的心灵中来,告知乾坤宇宙,告诉书册历史,告诉同代人和后代人:万里长江之中游,吴头楚尾之交汇处,美丽奇幻、阳刚着一座永恒的爷们青山——西塞山!

西塞山,为古樊楚三名山(另二山为回山与鄂州西山)之一。相传,秦始皇途经黄石时,一座大山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秦始皇挥动赶山鞭,将这座山劈成了两半,一半顺江而下,流至阳新县的富池江畔,取名为半壁山,一半留在原地,即今天的西塞山。当然,这是一个神话传说,但西塞山以横卧江面、断江插浪的险要,它北有沃野千里,南有绵延群山,易守难攻,故素为兵家扼守长江中游的战略要地,这已经是历史的事实。自东汉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有一百多次较大规模的兵争都发生在这里。在这些过往的战事中浏览,感动我的是那些参加战争的中国男人的血性,那种属于男子汉大丈夫的脊梁,那种充盈于天地之间、宇宙之上的气势。

春末夏初时节,我再次来到西塞山山顶。站在孙策、孙权和周瑜当年的阅兵台上,抚摸着铁锈斑斑的大炮,遥望孙策操练水军的策湖和吴王酾酒的散花洲,有股“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的豪气陡然塞满胸臆。千百年来,历史风云在这里激荡,至今,还能听到戈鸣与马嘶之声。

走进历史深处,顺着时间的坐标,捡拾有影响的几则战例,看血腥男儿如何凛然登场。

先说孙策攻黄祖。东汉末年,天子播迁,豪雄角逐,军阀割据,互相攻伐。刘表部下黄祖驻夏口(今武昌),成为占据长江下游孙坚、孙策父子的心腹之患。后孙坚为黄祖所杀。公元199年,孙策攻黄祖,在西塞山激战,黄祖部伤亡惨重,孙策“获其妻息男女七人,斩虎、(狼)韩晞 已下二万余级,其赴水溺者一万余口,船六千余艘,财物山积”。“虽表(刘表)未擒”,“而祖家属部曲,扫地无余”,故而孙氏实力得以壮大,战后,孙权、周瑜不断屯兵西塞山,扩军备战,为九年后赤壁之战打下了基础。

有人说,孙策攻黄祖,人头滚滚,弥漫着一片血腥气。其实,历史上有哪个王朝不杀人呢?特别是一个新王朝开始运转的时候,总是需要足够的人血作为润滑剂的。战场厮杀、自相残杀、谋杀、冤杀、误杀……直杀得血雨飘零,浸润了厚厚的一本史书。但是,翻开这本书,你得看清楚,那带着铁环的鬼头刀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道血色的弧线,到底是为了谁?

孙策攻黄祖为的是孙氏集团。他之所以能够在较短时间内,成功地平定江南,为他人瞠目,其关键原因在于,孙氏集团是一个战斗力强、团结一致的武装集团。自孙坚死后,他们屈于袁术门下,郁郁不得志。当孙策决定率领他们重返故土,打他们自己的天下时,天下踊跃百倍,且孙坚旧部大部分人都是江东子弟,他们都意识到,这不仅是为孙氏家族的利益,也是为他们整个集团的利益而战。这时的集团,准确的说,是概念上的国家。“轻风起,梨花落,不如一心去报国。生为国,死为国,如似终生为报国。”有国才有家,覆巢之下无完卵,所以人不可无国;有家才有国,百姓流离失所,家不家,国必将不国。

在这场激战中,“小霸王”孙策亲自跨马击鼓,鼓舞斗志,“吏士奋激,踊跃百倍,心精意果,各竞用命。”孙策身先示范,彰显了一种向上的毅力、一种不服输的动力、一种战必胜的实力,一种根植于人性血脉的精神力量,引领着部下义无返顾,为了刘氏集团利益而慨然前行。

陈寿说,孙策“善于用人。是以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说得很对!其实,孙策横刀立马的胜利者造型背后,支撑着一种不怕功高盖主、知人善用的自信。在浩浩狼烟和刀光铁血面前,他自豪地为孙氏政权创基立事,自信地为孙氏集团粗定了河山。

二说周瑜破曹操。公元208年年秋天,曹操率军南侵,占领荆州,向孙权进逼。大军压境之际,孙权的大臣们出现了主和、主战两派。周瑜回到孙权身边,分析利弊得失,主张交战。周瑜率领集聚在西塞山的兵员参加赤壁之战,败曹操于赤壁与乌林。从此,中国出现了三国分立格局,魏、蜀、吴在各自土地上消平割据势力,为恢复全国统一走出了“一个步骤”。

周瑜无疑是赤壁之战的主角。孙子说:“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周瑜生逢乱世,时局不靖,烽火连延,战端四起,于是总想廓清天下,可谓朝气蓬勃;曹孟德不战而得荆州之后,滋生了一股惰气杂以骄气;张昭顾虑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头巾未除,加上暮气,故闻“水步八十万”之虚声恫吓,茫然无措。而周瑜在强敌之假象面前,立场坚定,目标如一;剖析敌情,入木三分;进驻夏口,先占地利;心细如发,气壮如山。“新气胜旧气”。周瑜用自己奔涌的热血和文武韬略,为“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找到最富有力度和光彩的注脚。

赤壁之战取得空前胜利后,吴王孙权来到与西塞山隔江相望的散花洲,犒劳凯旋的将士。《湖北通志》记载:“散花洲在西塞山前,相传周瑜既跑曹操,吴王驻此酾酒散花,以劳军师。”散花洲之策湖,因孙策当年在湖上操练水师而将“折湖”更名为“策湖”。

如今,散花洲田园如画,策湖似镜。春来碧树红烟,柳絮翻飞,堤畔沙滩多有游客嬉戏、野炊。登临西塞山北望亭远眺,不禁令人“酾酒”而吟散花之思。

三说铁锁横江。公元280年,西晋伐吴的大幕正式拉开,年已七旬的王濬率水军从益州出发,顺流而下。此前,东吴建平(今四川巫山)守军曾看到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屑,得知晋军在大造战船。他们在西塞山以铁链横锁江面,江流险要处暗置铁锥,防备晋军。王濬将预先造作的大筏顺流放下,冲走了铁锥,又点燃带有草人和麻油的大船,烈火烧熔了铁链。楼船激流勇进,势不可挡,兵不血刃,一直打到吴国都城建业附近的三山。东吴军队望见王濬水军旌旗蔽空,战船满江,早已吓得胆战心惊,只好投降。东吴从此灭亡,亡在自己最擅长的水战上,亡得一塌糊涂。在楼船的带领下,新兴的晋国轻松地完成了统一的大业。

晋灭吴之战是中国战争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突破长江天堑的江河进攻战。此役创造了水陆俱进、多路并发、顺流直下的大江河进攻方略,结束了东汉以来数十年的分裂局面,亦为后世用兵长江提供了借鉴。在作战中,王濬率的水军始终作为主力,对这场战争的胜利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当时的情况下,千里长江天堑是难以克服的障碍,何况吴国以舟楫为舆马,水军向来强大。曹操败于赤壁,曹丕攻吴临江而返,都因受限于长江。王濬编练了一支强大的水军。这支水军从巴蜀启航,沿江东下,破铁锁,除铁锥,闯西塞,斩关夺隘,所向披靡,只用40多天就驶抵建业。然后又不失时机地配合步兵发起总攻,终于迫使吴主孙皓投降,灭亡了吴国。

反观孙皓,当上了东吴末代皇帝后,粗暴骄盈,杀人如麻。平心而论,在他那个时代,因触犯了他而被推出去杀头,实在算得上是一种优待。孙皓杀人花样多的是,抽筋、剥皮、挖眼、割人面、刖人足、烧红的大锯锯断头颅,总之不让人死得痛快。相比之下,“咔嚓”一刀便了结了性命,无疑是最舒服的了。他整天沉湎酒色,派遣黄门遍行州郡挑选美女给他享用,大臣的女儿必须每年报一次,年纪到了十五六的先让他检阅,看不中的才允许出嫁。后宫的美女已经有好几千,他还是嫌少。他给后宫所有的美女都佩带上皇后的印绶,这样滕氏空有皇后之名而没有了皇后之实。他喜欢宴请群臣狂饮,强逼大臣喝醉,彼此揭发不利于他的言行,谁要是不幸被揭发出来,他毫不客气地刀起头落。受到他邀请参加赴宴的人,个个胆颤心惊,临行前大多要与妻子儿女含泪相别。这就是孙皓,送他一句“荒淫误国”算是抬举了,因为国家本来就不是他的,他是“捡来”的一个皇帝,所以他专制极致、暴虐极致、腐朽极致。专制与奴性实际是一件事物的两面,专制透顶也会奴性透顶。所以他甘愿当晋国的俘虏,吴国与他何干?

如今,当年横江的铁索“如茶杯口大,尺余长,色常新不锈”,还在西塞山西侧险要岩壁间。望着它,我想,昏庸的孙皓从同意铁锁横江消极抵抗那一刻起,他就把十万水军——吴国的全部家当放到一座巨大悲剧的祭坛上,多少抗争和呐喊,多少谋略和鲜血,多少英雄泪和儿女情,把走向结局的每一步都演绎得奇诡辉煌,令人心旌摇动又不可思议。但是,当孙皓准备了亡国之礼,驾着素车白马,袒露肢体,缚住双手,衔璧牵羊,大夫穿着丧服,士人抬着棺材,率领着伪太子孙瑾、孙瑾弟鲁王孙虔等二十一人,到达王濬军营门前时,轰然坍塌的是吴国的宫城,而傲然挺 立的是王濬。王濬在“发配”了孙皓的同时,也拉下了三国纷争历史的最后帷幕。

四说刘裕破桓玄。公元403年桓玄称帝后,终日骄奢荒侈,百姓疲苦,朝野怨怒。北府旧将刘裕、刘毅等人乘机起兵,反叛朝廷。公元404年刘裕与桓玄的战将吴甫之在江乘展开大战。刘裕手持长刀,大呼向前,所向披靡,怒斩吴甫之。稍后,刘裕又在罗落桥大败桓玄右卫将军皇甫敷。紧接着刘裕又与桓谦战于覆舟山(今南京市北),一举击溃了楚军主力。桓玄战败后,挟晋安帝司马德宗西奔广陵,同时,分兵据守湓口(今瑞昌内)和西塞山,以图据险阻击刘裕西上。刘裕遣将攻破桓玄在湓口江中的桑落洲第一道防线,桓玄的阻击点只有西塞山了。西塞山一战事关双方胜负关键之仗。桓玄在荆州重整兵马,由江陵东下。刘裕立即派遣张畅之、刘怀肃迎战桓玄部将何澹之,在西塞山展开激战,桓玄主力大败,其余部溃不成军,夜烧辎重而逃。桓玄在逃往四川的途中被诱杀。西塞山既破,刘裕大军攻入江陵,灭掉桓氏家族,诛杀桓玄党羽桓振,迎接安帝司马德宗回建康。公元420年,刘裕受“晋帝禅位”,南朝宋始建。

其实,刘裕初为卖鞋嗜赌之人。自入北府当兵之后,历史就一点点的给予他登峰的机遇和让其成长的舞台。

任何英雄都离不开造就自己的那块舞台,如果没有奥茨特里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拿破仑最终可能只是法兰西历史上一个黯然无光的过客。同时,多少英才却由于没有自己的舞台而默默无闻,被深深湮没在风干的青史之中。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刘裕是幸运的,孙恩给了他机遇让其登上军事舞台,桓玄给了他机遇让其登上政治舞台,多次北伐更让他成就了军、政的巅峰。历史的每一步、每一点,都给予他不同的境地和机遇,也更是生存的意义。他坚实地走好每一步,并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用鲜血洗净自身的残垢,用勇武过滤浑噩的人生。在一次次的经历中,智慧在他身上发挥着无穷的作用,是他化险为夷的利器;智慧是其坐上统帅,帝王的符咒。在其每一次艰险与挫折中,智慧让其鲜血凝聚得更有意义、更加精彩。

……

不必再列举了。小小的西塞山如同一个血性十足的舞台,让英雄豪杰为经国伟业、治平武功而演化:南朝宋时,萧道成“遣军主桓敬、陈胤叔、苟元宾等八军据西塞”。唐曹王李皋以天子“蒙尘于外,不敢居城府,乃于西塞山上游大洲屯军”,“贼(李希烈)遂不敢南略”,“淮西平”,道士洑镇“远近皆辍泣为笑,姁姁相贺”。明末,李自成守西塞山大战清军……这些有一定规模的战事,代表了中国古代战争嬗变的大趋势,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走向。可以说,一部漫漫西塞山风云史,就是一部长长的血染的战争史。

现代战争的烈火也曾在西塞山氤氲、翻卷。1938年,日寇进犯黄石,国民革命军第82师、第93师在西塞山共同浴血奋战,给日军以沉重打击,作为武汉大会战最后一战,为武汉向重庆后方转移赢得时间,为抗日战争由战略防御阶段转入战略相持阶段也作出了贡献。

时光如江水长流,碧山无恙,唯有撑篙者,阅尽今古之更迭。江山依旧在,道不完当时之英武风貌,唯今之际,只可数其所经历的历程。我置身西塞山中,望大江,思荣辱,听到了一种久远的呼唤迎风而来,而饱经战火的西塞山,依旧处变不惊,昂然屹立。

爷们西塞山是血性的、阳刚的、古老的,也是包容的、柔美的、年轻的;爷们西塞山的性格是刚强的,不惧怕任何压力,但平素却显得和蔼慈祥,文质彬彬,英俊而柔情。这里厚厚的植被藏匿着报恩观、龙窟寺、桃花洞、一线峡、古钓台和古钱窖,“望江”、“双观”、“桃花”三亭耸立在半山之间,还留有“前人之述备矣”的多种碑刻、石刻,它们都在诉说着久远年代渊远而含义深长的故事。走在葱绿掩映的小路上,阳光温情地从树间、叶间撒下斑驳的影子,林中的风随意、随性、随喜、随遇地牵扯衣袂,传诵着无数壮士仁者的高风亮节。百鸟盘旋于西塞山前,俯江逐浪,栖息乔木灌丛,时而低啼,时而齐鸣。难怪,游遍江湖的唐代诗人张志和,一到西塞山,便写下了“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优美诗句。后来,他真的留下来做了“渔父”。

幸好张志和们留存了一些阳刚的诗句,幸好周渝们留存了一些血性的记忆。幸好有那么多中国人还记得,有那么一群诗人,有那么多将士,在西塞山下悄然下船,自愿融入西塞山之中,用他们的血性或阳刚,共同为西塞山大写着两个字:爷们!

于是又忽发奇想,好在现代科学已经出神入化了,如果对着西塞山留下的历史遗址、遗迹、遗物,借助超显微技术的透视,我们将会看到隐没在其中的层层叠叠的诗篇、大大小小战事,连带鲜活灵动的历史人物和故事。这时候,你会进一步的慨叹:那峻拔的峭壁犹如壮士的傲骨,那幽邃的山谷犹如仁者的虚怀,那不息的江流犹如智者的哲思……。

这设想有点像童话,一则关于爷们西塞山的新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