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之美——有关《浮生六记》的记忆碎片

2015-11-17 19:21
长江丛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芸娘爱妻浮生六记

韩 微

3

十一月,秋天还没来得及把夏天的绿叶都染黄,凛冽的北风已经刮起来了。小城里的气温降得很快,朋友们喟叹着,刚刚还在唠叨秋裤的麻烦,就已经穿上了更为厚重的冬装。

不禁让我想起《浮生六记》中这样一段:

“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夜至江阴渡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

这段话翻译过来,大概是这样:当时天气还比较暖和,穿着绒袍和短褂都觉得很热,这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夜里到江阴渡口的时候,又觉得春寒刺骨,想要打酒以御寒,可是口袋里的钱却用完了。我整晚犹豫不决,想要将衬衣脱下来典当换钱以渡江……到了十九日这一天,北风更加猛烈,雪也下得越来越大……

这个落魄不堪冷暖不能自知行程无所计划的小人物,这个为了维持家人生计而需要质衣渡江前去讨债的潦倒文人,却因薄薄一册《浮生六记》而传名于世。出自他笔下的芸娘,连林语堂也要赞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他与芸娘的爱情故事更是被后人奉为经典,这个人,便是沈复。

说起沈复,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以入世之人的眼光看来,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一生——有才却不能立足于世,成家却无力护妻荫子,终身游走于社会的中下层,自己半生颠簸流离,还让爱妻于贫穷中死去。

这些惨淡的身世浮沉,多记述于《坎坷记愁》一章中,我也想自此说起。因为在这一章里,沈复在他的文字和记忆里,还是最实际的样子,实际到会因为钱而发愁,实际到会面对爱人的生离死别,实际到会卷入家庭的矛盾纷争。

他记得爱妻因代笔写信而遭父母猜疑;记得爱妻因称呼不当被父亲逐出家门;记得爱妻因人情淡漠、血疾攻心而卧病在床;记得因家境窘迫,爱妻赶工刺绣而添新恙;记得爱妻临别,强作笑脸,谈起幼时吃粥往事;记得因家仆落井下石,爱妻憔悴失形;他更是记得,与爱妻生死诀别,她断断续续念出的“来世”。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

一切的忧愁困苦,都是因为这个与他笑谈前世,诺许来世,缘定今世的隔世女子,只是“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在这个小情怀的书生笔底,变成了“先爱人之忧而忧”,范文正的胸怀,载尽了天下子民,沈三白的心间,盛满了一瓢弱水。

他是如此在意,以至于发出了这样一句感叹:

“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2

事实上,沈复的在意,除开芸娘,又怎会是其他呢?先读过第三章《坎坷记愁》,再回到第二章《闲情记趣》里,愈发看得真切。

《闲情记趣》篇里,沈复在锡山华氏家中,作了“活花屏”以避暑;在萧爽楼茶酒供客,与友人品诗论画;在苏城郊游,于花下暖酒烹肴。这一章,沈复的记忆碎片里,只存下了这些生平趣事。我再读这一章,发现了这样几行字:

“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

“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

“寄居”二字如此轻巧,背后却是父亲的雷霆之怒,逐出家门,这在第三章里说得很清楚。“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若是置此番境遇于旁人,怕是早已天昏地暗,可是沈复不在意,他会与友人畅饮狂欢,也可以悉心体味月色兰影。他仿佛只是搬了个家,或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愉快的出游。

他不标榜,却也不做作。他的价值观在这一段说得明白: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在沈复的世界里,儒家经典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抛诸脑后,对他来说,人生的实现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在于点滴之间的快乐。像是一场单薄的旅行,不需要沉重的包裹,带上双眼便可上路。

一场宴游、一盆花石、一碗清茶、一只食盒,都是他人生趣味所在,更为重要的是,这场单薄的旅程,有一个知心女子作陪。这女子兰心蕙质,更是将“妻子”的身份作到尽处——她蕴怀咏絮之才,却在丈夫与友人品诗之时“拔钗沽酒,不动声色”;她“省俭雅洁”,拼作出梅花食盒;她所做的服饰虽然省俭,却“必整必洁”。我不禁想起之前,陈芸跟沈复说过这样一段话:

“他年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这是芸娘为丈夫践行一生的承诺。这也是沈复夫妇在这坎坷多愁的人世间,悠闲过活的精神信条。他们有如此特别的生活技巧,使得一羹一汤都有了无穷无尽的趣味。

第三章里,沈复看待自己的记忆,还多用了世人的眼光。无论是“奉劝世间夫妇”,或是“字号梅逸”,总是有着“留待评说”的嫌疑,叙述者沈复与笔记人物沈复之间,还隔着一层。而在这一章里,沈复已经将自己的观念融入其中,虽无太多议论,却通过截取的记忆碎片将自己的态度述诸字里行间。让这些琐碎的往事披上了梦幻般的纱衣。此章结处,他写下这样一段: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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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第一章《闺房记乐》,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章。在这一章里,沈复记载了自己与陈芸二人世界里的种种美好。

沈复与陈芸十三岁订婚,记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六岁,他在记忆碎片里搜寻到三十三年之前的陈芸,是这个样子的: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读到这里,初时我曾惊叹,三十三年之前的尘封往事,沈复居然还记得每一个细微的神态。

反复看过几回,才渐渐明白,沈复是将一切坎坷与愁苦都选择性地遗忘掉,他笔下的芸娘,是她用尽一生气力,留在他记忆里最美碎片的拼凑。《闺房记乐》一章里的芸娘,从十三岁的初遇,到与沈复永别,三十余年,却不曾见到沈复写出她如何从一个少女成长为一位母亲。她永远是沈复兰心蕙质的爱妻,在他们的小世界里,有无限乐趣,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忽略了岁月的蹉跎。

这乐趣是相与谈论唐诗,“宗杜心浅,爱李心深”,存在于共同爱好之间的;这乐趣是纳凉玩月,慧心默证,品论云霞,存在于闲暇聊谈之间的;这乐趣是卤瓜卤酱,存在于油盐酱醋之间的;如此的默契,只让沈复感叹“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从《坎坷记愁》到《闲情记趣》,再到《闺房记乐》,沈复的笔触,从他动荡流离的一生之中,从浩瀚的记忆碎片中撷取了渐见精华的部分,再将这汇尽精华的一章供奉于这一册心血之中。他在开头一段说,“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其实,陈芸于他而言,不仅是这一世的夫妇,还是这一生的知己,他们一起感受了人世间的诸多美好,将苦难的折磨和时光的流逝都嘲笑了一番。

沈复虽没有第一流的文采,没有第一流的卓识,却有着第一流的情怀,以及第一流的爱侣。

蚌病成珠,是因为他虽然历经伤痛,却从不忘却生活中点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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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与陈芸的故事,已然过去两百多年。

沈复在笔记开头这样说,“天之厚我可谓至矣”。其实,幸运的不只是历经坎坷痛失爱妻的沈复,也不只是这册手稿险些湮灭无闻的《浮生六记》,还有两百多年之后的我们。

两百多年之后的我们,再也不用期待一封字纸的祝福,我们动一动拇指,便可与朋友或是朋友们畅谈。我们也再不必用文字记录生活的点滴,功能愈发强大的手机摄影可以帮我们记录下每一个绽放在身边的灿烂瞬间。

可是我们常常抱怨,抱怨这个时代给予我们太多重担,抱怨这个时代虚无的狂欢,抱怨被这个时代抽空的身体和心灵。爱人之间的相互欣赏,总是要有车房等现实的东西作为基础,即使能够在一起生活,也常常相对无趣。我们再也无法像两百多年前的那对夫妇一样,彻夜笑谈幼时的一碗粥米,或是喜笑颜开地幻想“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了。

究竟是世界已经失去了两百年前的简单模样,还是我们自己在这纷繁的世界里失却了感受最简单快乐的本心呢?

庄子说:“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沈复的一生,虽然坎坷艰辛,却有一个与他一般,可以不辜负荏苒时光的美好,不错过走马观花的景致的妙人,也难怪他会在开篇感叹“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是的,即使这一生命运坎坷困顿,即使这一生际遇乏善可陈,在这一对用心关照的璧人面前,这有限的生命里,总是藏着无限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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